媽流落到我們村的時候已經瘋了。
但因為生得漂亮,村裏時常有男人用吃的將她哄進土地廟。
那些婦女不恨自己的丈夫,反而恨起了我媽,合謀將她扔進了冰窟窿。
我爸將她救出來,帶回家後,奶奶當晚便鎖在柴房:
“你一把年紀了也沒個媳婦,就養她兩年吧,等她給你留個後再攆走。”
一個月後,媽的肚子就大了起來。
奶奶咬牙切齒:“還不知道是誰家的野種!”
後來我出生了,是個女丁。
冰天雪地,剛生育過的媽媽抱著我,被趕出家門。
她用一個又一個的番薯,將我養大,送我上學。
奶奶和村子裏的人都笑:
“一個瘋子生的野種,還妄想當文曲星,考上大學?”
後來我帶著開發團隊回鄉。
周圍都富裕了,隻留這一個愚昧的村子,繼續爛在深山裏。
1.
媽媽生我的那一天,奶奶破天荒宰了一隻老母雞,說要留口湯給我媽補補奶,讓她的乖孫長得白白胖胖。
可生下來的卻是我。
奶奶趕緊將肉燉了,全部盛給了家裏的男丁:
“快吃快吃!一會兒那個瘋婆子聞見味兒,該來搶了!”
但其實我媽根本下不了床。
她生我難產,流的血浸透了被褥。
接生婆說我媽很難再生了,甚至能不能活下去也要看命。
第二天,床上的血還沒有幹透,奶奶就拿出一捆茅草,幾個硬饃饃,將我媽趕出了家門。
“我們張家白養你這麼久,真是倒了血黴。”
“帶著這個賠錢貨,有多遠滾多遠!”
冰天雪地中,媽緊緊捂著繈褓中的我。
目光癡傻,卻含著笑意望向我爸:“阿,阿強...阿強......”
我爸捂著臉,轉過身,沒有說一句話。
他是整個家,唯一對我媽好的人。
我媽睡在柴房的茅草堆,他悄悄送去被褥。
媽吃不飽飯,他也會餓著肚子,背著奶奶勻出些飯食。
但這些好,都要建立在奶奶不知道的情況下。
他性子怯懦,極聽奶奶的話。
村裏有人打工死在外麵,奶奶便不叫他出門,導致家裏窮得娶不上媳婦,他也不敢忤逆一句話。
“叫爸爸,爸爸......”
我7歲那年,他偷偷來土地廟,給我和媽送柴火與吃食。
像往常那樣抱著我玩鬧。
可我已經隱約懂了一些事,沒有理他。
他也不在意,放開我,就急哄哄地撲向了我媽。
我媽推開他,指著我嗚哇地喊:“大了!大了!”
我爸很久才明白,媽是想讓我上學。
那個年代,隻要能考上大學,就意味著出人頭地,飛出山村成為大城市的鳳凰。
他歎了口氣:“可家裏的錢,都用來供侄子讀書了。”
那一次,無論我爸怎麼哄,我媽都不肯讓他碰一下。
最後我爸沒辦法了,才答應供我念小學,得以將我媽撲倒。
我大概懂了。
爸和村子裏的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他對我媽好,從來都不是因為愛。
我沒有爸爸。
隻有媽一個親人。
2.
沒過多久,爸拿錢供我念書的事,被奶奶知道了。
全鎮隻有一個小學,大伯家的兒子也在那裏念書,根本瞞不住。
放學回到土地廟,奶奶正揪著爸的耳朵教訓:
“你是不是失心瘋了?他是個男娃就算了,一個瘋子生的小野種,也配花咱家的錢去念書?”
見我過去,奶奶啐了口唾沫冷笑:“看她這德行,哪裏像是念書的料子?”
她說我就是賤命。
要麼跟著瘋婆娘餓死。
要麼嫁給哪個破落戶。
錢花在我身上就是肉包子打狗。
爸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奶奶罵我,‘這個小賤貨還不一定是你的種’時,他也喏喏著點頭應下。
但其實爸都知道,除了他,媽沒有被別的男人碰過。
我媽被趕出家門後,村裏也有男人帶著吃食,偷偷摸進過土地廟。
而我媽隻是狼吞虎咽地將東西吃光,然後拚命反抗掙紮。
被打得皮開肉綻,也從未讓任何一個人得逞。
他們都說媽瘋傻,但其實很多事,媽都懂。
比如愛我。
比如種番薯。
爸被奶奶看管,資助我們的錢食卻來越少,媽就找了片荒地,種下了好多紅薯。
收獲那天,荒地上站滿了村裏的婦女。
她們拿著鐵鍬,不讓媽靠近:
“你這個狐狸媚子,勾引俺們家男人就算了,還想種俺家的地?你做夢!”
媽慌亂地張著嘴,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他們:“這不是你們的地,這就是一片沒人要的荒地!”
如果不是媽辛苦打理,這片地,根本種不出糧食。
可是為首的女人,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我說這是我的地,它就是我的地,大夥都可以作證!”
“我可以不種,但這糧食就是爛在地裏,你們娘倆也別想吃一口。”
我明白了。
她們才不在乎地是誰的。
她們隻是想餓死我媽,讓家裏的男人收心。
真可笑。
我媽分明什麼也沒有做錯。
但在這個村子,很多事都沒有道理可講。
媽不肯辛辛苦苦種的番薯被她們霸占,要去拚命,被我攔了下來。
“沒事的媽,她們欺負不了我們的。”
我抱著媽,將她們的樣子,一一記在心裏。
3.
我去深山捉了一條劇毒的毒蛇,咬一口便救不活那種。
然後挨家挨戶去了占地的女人家裏。
他們看我手裏提溜著毒蛇,罵我是不要命的瘋子。
我說我的確是瘋子,一個隻想上學,種地的瘋子。
沒有地。
上不了學。
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後來再也沒人找我和我媽的麻煩,上學的學費,也湊到了一大筆。
支撐著我艱難度過小學,挨到初中。
隻是村裏的人都說:
‘土地廟有兩個瘋子。’
‘一個狐狸媚子大瘋子,一個陰險毒蛇小瘋子。’
路上見到我,他們故意用讓我聽見的聲音討論:
“也不知道小野種咋想的,笨成那樣還要上學?回回考倒數第二,比東頭那個傻小子才多出幾分哩!”
“我看她,早晚嫁給那個傻小子。”
我無從反駁,她們說的是真的。
老天並沒有因為我的苦難,給我足以逆天改命的學習天賦。
我比班上的每個人都要刻苦,第一名卻永遠都是上課睡覺的大伯家的兒子。
考上大學,帶著媽離開山村去大城市的夢想。
開始變得模糊,沉重。
每天都壓得我喘不過氣。
漏風的土地廟,媽正蜷縮在角落烤火。
見我回來,她立刻欣喜地站起來,不怕燙地從火堆裏扒出來兩個熱騰騰的烤番薯。
我記得,這是第三千一百二十個。
我吃了一口,險些吐出來。
風帶著米飯和油煙的香氣,飄進土地廟。
我放下番薯,對媽說:“我不想上學了。”
話音落下,媽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我第一次見媽這麼憤怒,將我撲到地上。
她想打我,卻又不舍得下手。
嗚嗚嗚地大叫,不知道是在喊還是在哭。
我感受到了強烈的無助與痛苦。
比眼睜睜看著自己種的番薯被人強占更無助。
比高燒7天,縮在單薄的被褥中瑟瑟發抖更痛苦。
我連忙抱住媽:“我上學,我一定好好上學!”
“不論多苦,多難,我都會上下去好不好?”
媽這才平靜下來,慈祥地撫摸著我的臉,簌簌掉眼淚。
她講不出太複雜的話。
但我知道,媽一定有一個很精彩的過去。
她知道隻有讀書,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她不要我爛在山裏。
4.
我開始更加刻苦地學習。
教室有燈,每晚我都是最後一個走。
冬天我做完一套卷子,放下筆,突然發覺手已經沒有知覺了,整個手背都紅腫起來。
拿圓珠筆點一下,立刻出現破口,形成一個新的凍瘡。
我買不起藥。
隻能咬著牙硬挨。
中考出成績那天,我不記得是怎麼走回家的。
支撐我和媽活下去的信念崩塌了。
“三中?三中去年,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
爸看過我手裏的錄取通知書,嫌惡又覺得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就知道,給你花這麼多錢,純粹是肉包子打狗了!”
“你長得也不賴,就不能老老實實嫁人,讓你媽也過得輕鬆一點?”
說完,他氣呼呼地拽著我媽鑽進土地廟。
離開的時候,踢倒了送來的小半袋米糧。
我不知道怎麼麵對我媽,一整晚都坐在後山的小河旁。
夜盡天明,淚也流幹了。
再回到土地廟,不見媽的蹤影。
我瘋了一樣四處尋找。
最終在爸家裏看見了媽。
她被洗幹淨了頭發,端坐在院子裏的圓凳上,周圍站滿了村裏的人。
媽被圍在中間,滿眼無助地四處張望。
我剛走近,就聽見拿著鑼的村長說:
“隔壁村那個大學生,今年剛畢業,就進了一家大企業,把全家人接到城裏去了,可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有人接著附和:“咱村也不賴啊!老張家的孫子這不考上了一中?聽說還是前三名哩,這上大學不是手拿把掐?”
我反應過來,他們是在為大伯家的兒子慶祝。
可是媽在這裏做什麼?
我擠進去想把媽帶出來,可剛靠近,奶奶就讓爸和大伯將我控製起來。
“你們想幹什麼?”
我發了狠,死死咬住大伯的手臂。
奶奶惡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險些將我打昏過去。
“小野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能上這麼久的學,花的全是我李家的錢!”
“現在你上大學是沒一點指望了,欠我們張家的,也該還了吧?”
村東頭的傻子穿著紅衣裳,就站在不遠處。
我頓時明白,他們是要給我嫁出去。
我冷笑著看向爸:“你們有什麼資格,決定我的親事?”
5.
“小東,你也知道,你堂弟考上一中了,以後是要上大學的.......”
爸看了看我媽,又看了看奶奶。
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像10多年前,將我媽趕出家門那天。
決定將我嫁出去:
“大學學費那麼貴,家裏哪有錢供他?”
“爸養你和你媽這些年,現在你也沒上學的指望了,就乖乖嫁了吧。人家能拿出3萬彩禮,以後你媽的日子也能好過起來......”
我渾身的血一下子變冷。
以前我夠凶狠,他們忌憚我,不敢對我和我媽怎麼樣。
現在大伯家的兒子考上了一中,奶奶又不肯讓他的兩個兒子出去打工,拿出學費的唯一辦法,就是將我賣給傻子。
為了張家的前途,他們什麼也顧不上了。
看這架勢,是要強行將我賣了,生米煮成熟飯。
可我能說什麼?
我白白花了那麼多錢,的確不是上學的料。
隻能咬著牙,死死瞪向傻子父母:
“你們把我買回去,第二天我就會死!而死之前,還會帶著你們的兒子陪葬!”
我顫抖的聲音沙啞而冰冷。
是真的帶有死意。
傻子父母被我嚇到,抱著他們傻兒子就要走。
奶奶連忙將人攔住,陰惻惻地走向我媽,一把掐住了媽的脖子。
“不把欠我們張家的還了,你想死?做夢!”
“你敢死,我就讓你媽生不如死!”
她逐漸發力,被控製住的媽拚命掙紮,卻如何都掙脫不開。
媽憋得滿臉通紅,卻沒有懼色,隻慌張地看著我。
她沒說話,但我怎麼不懂?
她說:“離開這兒,別管我。”
可是我做不到。
那瞬間,我害怕了。
我知道奶奶有多寶貝家裏的男丁。
為了大伯的兒子,她什麼都做得出來。
不隻是她,爸和整個村子的人都瘋了。
他們漠然看著,冷眼旁觀,好像為了一個大學生種子,做出任何惡毒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
人群中,還有一個曾經的女同學。
她比我小一歲,現在卻正抱著孩子,滿眼麻木地看著我。
我突然感覺到莫名的恐懼。
好像身處地獄,靈魂都在嘶吼著逃離。
我身子一軟,跪在地上:
“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