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國
“我還是覺得,你帶曲奇回去不是個好主意。”
機場出發大廳裏,何煦抱著三歲的小丫頭曲奇,忽然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此時此刻,曲奇的下巴還擱在他的肩膀上,兩隻手繞在他脖子後麵,很專注地玩她的小兔子玩偶。
周勝男一瞬間有些驚訝,但隨後又心領神會地側頭看他,露出一個夾雜著諒解和無奈的表情。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快半年,但他知道自己無力回天,所以一直順從地陪著她,完成了訂機票、收拾行李、開車送她們的一係列動作。
“你們倆這樣回國真的很不ok……”何煦故意不看周勝男,自顧自地說。
他摸了摸曲奇的腦袋,曲奇便抬起頭,衝他齜牙咧嘴做鬼臉。
何煦目光落在孩子的下半張臉上。
曲奇從人中到上唇的位置,是一條黑黢黢的溝壑,仿佛一道峽穀將這張甜美的下半張臉劈成兩半。
她是唇齶裂患者,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在斷斷續續進行各種修複手術,而時不時的耳部並發症,也讓她從小就是醫院的常客。就連一般孩子很自然就能學會的說話,她也需要去專門的機構學習。
但最讓人揪心的,永遠是他人或善意或窺探的眼光。
僅僅是走進機場的這個過程所接收到的矚目,就足以讓一般人倍感壓力。
而這幾分鐘,隻不多是他們經曆的諸多艱難中不值一提的冰山一角。
何煦早已對此渾不在意,但此刻他卻對即將到來的分離放心不下了。
“我以前難道不是在國內生活的嗎?”周勝男笑笑,故作輕鬆,順勢把曲奇抱回到自己腿上。
“但曲奇是第一次回去……”他眉頭微蹙,並不太信任周勝男的樣子,“要不我陪你一起回國吧,等曲奇的手術做完了,你們的生活也都ok了,我再回來。”
“小煦,”周勝男忽然正色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費了多大勁才跟你爸爸的關係緩和了一些,況且,新加坡的項目你放心讓你弟弟一個人去嗎?”
眼前這個男人驟然沉默。周勝男定睛看他。一頭樸實的黑色短發、不超過眉毛的短劉海,上身穿著一件她送的米白純色套頭衛衣,下身則是一條直筒洗水牛仔褲。最普通的美式休閑裝扮,卻依然難掩他精致五官和近一米九的身高帶來的衝擊力。
五六年前,他曾經因為被同學隨手ps成了一個動漫人物,就狂卷二十萬粉絲。
如今卻因為帶娃都平添了幾分成熟穩重樣子,周勝男有些唏噓。
“幹嘛一直看我?我頭發又翹了嗎?”何煦用手摸了摸頭發。
“沒有,就覺得你還像個大學生一樣。”
何煦癟癟嘴,似乎並不喜歡這個說法,他還想再回到上一個話題,便被周勝男打斷了:
“離登機還有三個小時,我們先去吃個飯,然後你送我們過安檢後,就回去休息吧,明天你還要飛新加坡,這幾天你也都跟著沒睡什麼覺。”
何煦明白周勝男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便有些陰沉地抱過了曲奇,沉默地往餐廳的方向走。
周勝男跟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百感交集。
四年前,也是這個安全感十足的背影走在同樣的機場,他在前麵走著,隻不過手上並不是抱著孩子,而是一邊拖著一個32寸的大行李箱。
他回過頭,衝她笑,用英文對她說:“歡迎來到加州。”
那個瞬間,經常反複地在周勝男腦海中上演,耀目的加州陽光,從機場的透明玻璃頂棚照射進來,仿佛述說著新生活的一切可能。
以至於,後來生活中的種種變故和痛苦,她都能倚靠著這個瞬間撐過去。
而此刻,曲奇抱住何煦的脖子,麵朝著周勝男,見到媽媽在看她,便開始擠眉弄眼。
她額前的淺棕色碎發打著卷兒,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愛得就像一塊小甜餅。
周勝男心裏感歎,好在,她是這樣的性格。
不過,即便她這樣開朗,周勝男也決不允許這個世界的惡意肆意落在她身上。
周勝男從懷胎五個月,便被醫生告知孩子有可能是唇齶裂那天開始,就從未動搖過這個念頭:一定要把曲奇完全治好,從裏到外,不問代價。
畢竟是自己執拗地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所以也要盡全力給她美滿的人生。
何煦隻能送到安檢門口,甚至還找了一位工作人員,說明了她們母子的情況,這才放心讓他們進安檢口。
周勝男揮揮手準備轉身,便見何煦快步上前,將她們母女抱在懷中。曲奇夾在中間,很興奮的樣子,手舞足蹈地喊著:“Daddy,我是奧利奧!”
周勝男拍了拍何煦的背,安撫孩子似的說:“沒事的,小煦,說不定很快就見麵了。”
“Liar(騙子)。”何煦咕噥道。
半晌,他退開身,眼睛裏有些盈盈閃閃。
周勝男觸動,但不願表露,抱起曲奇,便進了安檢門。
登機後,周勝男給何煦發信息。
聊天界麵馬上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但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回複道:“你不要程強,有事打給我。”
程強,想必他想打的是“逞強”這個詞。
三腳貓中文,周勝男忍俊不禁,但還是硬著心回複道:“不會有事,你安心工作。”
接著她便退出了微信,打開了她保存在手機裏的一份pdf文件。
這份報告記載得是蔣不凡醫生操刀過的一場修複手術的始末,他的手術技術,配合他博士導師的一項皮膚修複專利協作完成。
手術對象,正是一個三度唇齶裂的兒童患者。
這個案例做得幾近完美,是周勝男想要實現在曲奇麵容上的樣子。
從看到它的那刻,周勝男就下定決心——帶曲奇回國。
直到坐在了飛機上,她才對自己的這個激進的決定感覺到一絲實感。
她真的要再去見蔣不凡,然後像一個普通求醫者一樣,拜托他給自己的女兒做手術嗎?
他會不計前嫌,還是壓根不會搭理她。
畢竟,作為彼此的前任,他們分開得並不算愉快。
在機上苦熬14小時後,她帶著曲奇先找了一家酒店,休息調整了兩天,權且將時差轉過來。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先知會感謝一下公司的國內負責人。
周勝男的博士學位是生物科學。
她原本去美國是被一個博士後項目邀請的,但後來這件事出了變數。再加上有了曲奇後,她對錢的渴望空前強烈,有個機會做醫藥代理,便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國內的這家公司,算是她在美國那家藥廠的全資子公司,聽說她有回國的想法,便欣然接納了她,還給了一個灣城分公司的醫用光學儀器組銷售總監的位置,算下來的待遇比起在總公司甚至沒有減少。
“是我們的榮幸啊,周博。”對方客氣道,這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將周勝男拉回到了告別幾年的國內空氣中,比剛吃完的那頓湘菜外賣,更能喚醒內心的這份“鄉愁”。
“想必周博還需要一些時間安頓孩子的事情,咱們入職時間還是之前約定好的兩周後,但也請允許我設個宴,給周博接風洗塵,也順便熟悉熟悉國內環境。”對方接續說道。
周勝男剛剛恢複了點精力,並不是太想進行社交這等勞心之事,但她也明白,人家嘴上是客氣邀請,但要是敢拒了,可就是真“不給麵子”了。
周勝男一口答應了下來:“太感謝了,李總,您費心了,我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由於工作開始得急,她臨時請了上門看護安頓好曲奇,就急急忙忙去赴約了。
到了地方,她才猛然覺察,到底是做市場的老油子,這“接風洗塵”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
現場除了李總,還有公司的另一位老總級人物,李總介紹了周勝男落座沒有多久,又來了一位貴賓——荊大灣城醫院的錢副院長。
周勝男很快從聊天中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現在在努力促成的業務,正是麵向荊大灣城醫院整形美容中心的。
“不會還有他吧……”
閃念剛從周勝男的腦海中浮現,服務員就推開了門,讓進來了一位賓客。
他的頭發梳成三七分的樣式,一邊的劉海碎碎地遮在額前,他的眼睛很大很亮,眼尾卻微微向下,眼型稚氣,但整體又透著一絲世故和疲憊,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身上是一件寬鬆款式的鬆葉綠暗紋襯衣,下擺塞進一條深棕色的棉麻混紡的長褲裏,沒有刻意強調身材,卻顯得比例絕佳,是很鬆弛但不失品味的打扮。
手上那快黃金表帶的複古款手表似乎價格不菲,也讓他整個人的精致度都上了一層台階。
是蔣不凡沒錯了。
“不愧是錢院的準女婿,帥氣得跟當紅明星似的,人還年輕有為。”人還未落座,李總的彩虹屁就已經吹上了。
蔣不凡淺淺地點了個頭,就隨意在靠門口的位置落了座。
毫無心理準備的他,在看清周勝男的臉之後,整張臉上的肌肉都一瞬間僵住了。
由於表情太過明顯,不幸被周圍人察覺了。
錢院長率先八卦道:“小蔣,認識啊?”
“啊……嗯……”他的嘴跟著腦子一起打了結。
周勝男立刻解圍道:“是我的榮幸。我的一位好友是快音影視的藝人經紀,跟蔣醫生是過有些業務合作的。”
在座都發出了“哦”的一聲,共同宣布了這份尷尬的結束。
蔣不凡也逐漸回複了神色,正常地加入了這場社交。
這種局,喝酒是少不了的,但蔣不凡本就屬於甲方,他輕飄飄用一句明早還有手術就帶了過去。
席至中間,周勝男一一敬酒,最後一輪到了蔣不凡。
她端起酒壺和酒杯,徑直走到蔣不凡麵前。
“我不喝。”蔣不凡神色冷淡。
周勝男對此早有預計,但絲毫不亂,微鞠一躬,說:“明白的,但我也要表我的意思。”
她當即斟了滿滿一杯,不等他反應就一飲而盡:“蔣醫生,以後有很多需要麻煩您的地方。”
“應該沒有太多能麻煩我的地方,我隻是一個普通醫生,都聽錢院長的。”蔣不凡語調半帶調侃,但能聽得出來並不友善。他端起隻剩半杯的茶,潦草喝了,並沒有跟周勝男碰杯。
臨近散場,蔣不凡叫了三個代駕。
院長和兩位總帶著代駕師傅走了,周勝男起身恭送。
蔣不凡也一起陪同走到了電梯口。
等到電梯門完全關上了,周勝男便轉頭對蔣不凡說:“好久不見,蔣醫生。”
蔣不凡瞥了她一眼,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就往樓梯口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