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醒時分（下）

秦南星沒想到第三次附身會如此順利，看來無論做什麼工種，隻要練習的次數足夠多，業務也會變得熟練，勤能補拙就是她的人生信條。

她的知覺剛恢複，就覺得身上被一個討厭的家夥壓著，韓一飛不知噴了什麼廉價的男用香水，刺鼻的味道把她惡心壞了。她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抬起膝蓋，往對方小腹處狠狠地撞了上去。

韓一飛沒有半點防備，冷不丁被偷襲，疼得嘶嘶直吸氣，放開她向後退：“你幹嘛——”

“你還有臉問我！”她從床上跳起來，走到對方麵前，甩起胳膊就往那張厚臉皮上扇去。

“啪”的一聲脆響，就算在陽台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把韓一飛打蒙了，一臉震驚地看著她：“你瘋了嗎？！”

“你才瘋了，都說了不想做，還偏要往上湊，你是畜生嗎？幹脆做個絕育手術怎麼樣？樓下就有寵物店。”

“拜托，我特地趕來照顧你的，你這是什麼態度！”

“照顧？就你這廢物水平，還好意思說照顧，我叫個鐘點工阿姨，都比你能提供情緒價值。”

“……”

韓一飛被她罵得渾身發抖，低吼一聲，抓起床頭的毛絨玩偶兔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兔子是秦夢微最喜歡的玩具，如果換做是她本人，肯定被韓一飛的氣勢嚇壞了。但秦南星完全不吃這一套，冷笑了一聲，把剛才端水端藥的馬克杯抄起來，用更大的力氣往韓一飛的腳邊砸。

瓷片發出厲響，被砸成了碎片，韓一飛嚇得跳起來：“你到底怎麼回事？有意見就直說，在這裏發什麼瘋？”

“意見？”秦南星繼續冷笑，“我的意見可太多了，我被討債電話催命的時候，你躲在哪兒逍遙呢，現在倒好意思來問我了，反咬一口是不是？找你這條狗做男朋友，我真是瞎了眼！”

韓一飛大約從來沒有被這麼罵過，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你說誰是狗。”

“不好意思，說你是畜生實在侮辱動物了。”

“行，行……”韓一飛轉身往門口走去，“你有本事，你有眼光，秦夢微，咱們就到此為止了，以後你再也別來找我。”

“那可太好了，我巴不得跟你分手呢。趕緊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韓一飛已經走到玄關，穿好鞋子，本想等待一句挽留，等來的卻是逐客令，不僅如此，秦南星還當著他的麵，搶先一步拉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可別後悔！”

“我已經後悔了，早知道提前買一掛鞭炮，現在就放來慶祝。”

“……”

韓一飛憤怒地推門離開，腳步聲砸得樓梯間哐哐作響。秦南星也摔上門，回到臥室。

她其實還有點發懵，剛才秦夢微被韓一飛強吻的時候，自己就像觸電似的突然驚醒，從木雕人偶的視角目睹了一切。正因為對妹妹沒信心，她才迫不及待地附了身，把不識好歹的男人趕走。看來她愛操心的體質，就算變成鬼魂也沒有改變。

她打開窗戶，發現韓一飛還站在樓下往上看，於是毫不客氣地比了個中指，用嘴型示意：“走好不送——”

妹妹終於和爛人分手了，她如釋重負地想，生前沒能實現的目標，現在總算完成了。

她來到廚房，重新給自己煮了一碗米粥，加了三勺糖，雖然廚藝平平，但她對怎麼安撫生病的小妹很有心得。

喝過粥之後，她果然覺得胃裏舒服了許多，但心情卻沒有預想中那麼暢快。

食物可以治愈身體，卻無法安撫內心。或許是受到秦夢微多愁善感的大腦影響，失戀的悵然也在她的心頭彌漫。雖然韓一飛這個爛人不值得惋惜，但等自己消失之後，秦夢微再次醒來，會不會感到傷心難過。

帶著少有的茫然，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

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陽光照在眼瞼上，秦南星才從夢裏醒來。

出租屋裏的窗簾偏薄，遮光性差，倒成了天然的鬧鐘，叫她不至於賴床太久。她起身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感受晨風拂麵的清爽。

一陣敲門聲從背後傳來：“小夢夢，醒了嗎？”

是室友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已經穿戴齊整的黃瑞琪站在對麵，手裏端著一隻碗：“我從家裏帶了點草莓，給你嘗嘗。”

“多謝。”

秦南星把碗放在桌上，剛回過頭，便看到黃瑞琪抱起手臂，靠著門框打量她，她被盯得發毛，於是問道：“有什麼事麼？”

“問你個問題啊，瑞雪太太的最新連載，女主叫什麼名字？”

這可把她難住了，首先她根本不知道瑞雪太太是何許人也，其次她也不可能硬生生地編出一個正確的人名，她隻能打哈哈蒙混過關：“最近太忙了，我還沒來得及看。”

但黃瑞琪卻笑了：“其實你不是小夢夢吧，你是她的姐姐。”見對方露出震驚的表情，又補充說，“你不用擔心，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秦南星盯著黃瑞琪的臉，確認後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才問道：“那你相信麼？”

“還沒完全信，”黃瑞琪說，“不過我希望是真的。”

“為什麼？”

“因為很有意思嘛。而且如果你還活著，小夢夢也會開心的。”

秦南星看到黃瑞琪開朗的神色，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你不害怕麼？”

“有什麼好怕的？”

“從常規語境來說，我現在站在你麵前，跟你說話，和鬧鬼屬於同一性質。”

黃瑞琪又笑了：“你們兩個講話的風格真的完全不一樣欸！我現在更信了，大概有90%。”

“好吧……”意識到隱瞞下去也沒有價值，秦南星放棄了堅持，“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別在意，”黃瑞琪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麵前，一臉好奇地打量她，“不過我很好奇，你和小夢夢在什麼情況下會互換呀？”

“具體的原理我還沒有完全搞清楚，不過從過去的經驗來看，每次她遇到麻煩，我都能察覺，然後主動醒過來。”

“真好啊，這就是親生姐妹嗎。像我這種獨生子女，就享受不到這種待遇。”

秦南星歎了口氣：“親生姐妹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和微微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大吵了一架。”

黃瑞琪愣了片刻，而後走進秦夢微的房間，從床頭的縫隙裏抽出一個活頁本，遞給秦南星：“我覺得你可以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

“這是她的寶貝，裏麵都是她的作品，你應該沒見過。”

秦南星低頭翻看，那是一個塗鴉本，已經用掉了大半，裏麵是各式各樣的手繪作品。

“確實沒見過……畫得很好啊。”

“是吧，”看到秦南星的反應，黃瑞琪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慢慢看，我要去上班了，記得吃草莓。”

與室友告別之後，秦南星坐在書桌邊，仔細翻看妹妹的作品。

雖說是塗鴉，但每一張的細節都很豐富，場景也是精心設計過的，有些還用水彩上了色，完成度很高。秦南星雖然不會畫畫，但也見過許多出色的插畫師，憑她的感覺，塗鴉本裏的作品並不比專業插畫的遜色，甚至能夠達到書籍印刷的標準，更重要的是，每一張的創意都與眾不同，讓人不會覺得乏味，千變萬化的內容背後，流淌著熱忱的靈感。

她注意到有些插畫旁邊標了文案和數字，於是打開手機搜索，原來畫麵的題目竟是小說標題，而數字是章節序號，剛才黃瑞琪提到的“瑞雪”，就是小說作者之一，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塗鴉都和她的作品有關，看來秦夢微對此人很是偏愛。

秦南星從來不知道秦夢微會在業餘時間畫插畫，但她似乎可以理解為何這些作品僅存在於床頭的縫隙中，從來不曾發表。小時候秦夢微因為上課偷看小說，被班主任嚴厲批評過，從那以後，父母就再也不允許她用零花錢買雜誌，即便冒險買了，也會被沒收。秦南星作為模範姐姐，也自告奮勇地負起了監督責任，有時秦夢微偷偷鑽進書報亭蹭書看，被她發現之後，便會挨一頓訓斥。

“有看閑書的功夫，不如好好提高成績，才能考個好學校啊！”

“大學生更應該認真學習，現在社會上就業競爭有多激烈，你是一點也不知道麼？”

“都已經是成年人了，不花心思提升自己，對得起父母的栽培麼。”

……

不知多少次，她用這些義正言辭的話術來打擊秦夢微的自信。正因為她的管教，秦夢微才逐漸變得懦弱，膽小，不再願意袒露心事，傾訴煩惱，即便被韓一飛這種爛人欺負，也會把責任歸咎於自己。

她越往後翻，心裏越不是滋味。秦夢微今天的處境，何嘗不是她造成的。

如果她真的死於那場爭吵，將是多麼令人遺憾啊。萬幸的是上天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還有辦法彌補心中的悔恨。

不知秦夢微求職的進展如何了？剛好筆記本電腦就擺在手邊，她打開鎖屏，發現瀏覽器還開著，並且停留在招聘網站上，躍入眼簾的是右上角一連串提醒消息：

「很遺憾，您的簡曆評估暫不適合當前崗位，係統已為您推送其他的機會，歡迎繼續投遞。」

接連十幾封拒信，看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怎麼會這樣？秦夢微投遞的所有崗位竟然全軍覆沒。

她點進編輯好的簡曆，眉頭皺成麻花——原來根源在這兒。

太差了，工作經曆寫的太瑣碎，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實習活動也被放進去濫竽充數，反倒叫人抓不住重點。項目簡介則寫得太簡單，根本沒有突出本人的長處和優勢。拋開內容不談，格式排版也很亂，如果招聘官是自己，看到這種質量的簡曆，連一個眼神都不會多給。

她歎了口氣，準備著手修改。偏偏在這時，樓道裏響起了咚咚咚的電鑽聲。

老居民樓的隔音效果本來就不好，聲波順著牆皮傳導，震得她渾身發麻，完全無法專注工作。她來到走廊上，果然看到兩名裝修師傅正在鄰居家打鋼釘，她問道：“能不能麻煩小點聲？”

裝修師傅停下手，轉頭看著她：“沒辦法啊姑娘，電鑽的動靜就是大。我們都是按照規定，白天九點以後才動工的。”

今天確實是工作日，樓裏也確實沒有幾個人在家。年紀大的老人都自覺地搬了馬紮去樓下聊天了。她絕望地問：“還要多久？”

“這麵牆還要一小時吧，然後屋裏還有三個地方。”

“……不好意思，你們繼續吧。”

看來這出租屋是待不下去了，為了躲避噪音汙染，她必須得換個地方。過往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會就近找個咖啡廳來解決，但徑貝東路一帶都是老街坊，沒有合適的店鋪。她打開地圖搜索，發現兩站地鐵之外有一家左鄰咖啡，門店寬敞明亮，評價也還不錯。

就決定是這兒了——她把筆記本電腦裝進挎包，穿上輕便的T恤和牛仔褲出了門。

鑽出地鐵站，迎麵而來的是一條陌生的街道，路麵很窄，兩側也沒有高樓大廈，隻有一些老舊的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結構也是舊式的，外立麵沒有鑲嵌玻璃牆，而是油漆粉刷，有些還脫落了，露出灰色的磚縫。

向前百米左右，便是兩扇雕花的大鐵門，正向內敞開著，上方的拱梁上掛著一行字——濱城智韻互聯網產業創意園。根據地圖定位，咖啡廳就在裏麵。

園區裏種了些花草灌木，但沒有公園修剪得精致，在陽光下生長得有些野蠻，草叢裏還藏著一些廢棄的管道，最粗的直徑有半米，秦南星的父母曾在煉鋼廠工作，這類管道在廠區很常見，通常是來輸送煤氣天然氣的，看來這個創意園本身就是由廢舊廠房改建而成，租金應當很便宜，所以聚集了一些創業型的小公司，隨處可見白領裝扮的年輕人。

開在這裏的咖啡廳，也主要為這些人服務，店門口的白色簾布上寫著“左岸”兩個字，店裏的裝修偏向簡約風，木質的桌椅擺放在院子裏，四周是五顏六色的花架，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氣。

秦南星走到前台：“麻煩來一杯冰美式。”

“好的，請稍等……咦，怎麼是你？”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也愣住了。

穿著白襯衫、戴著藍色格子圍裙、站在櫃台後方的店員，竟是曾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