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搓完半天了。她把母親才搓了一半。這是個典型的少婦的身體,她們行話裏管這種女人叫“瓶”。真的是瓶呢。瓷實的肉,流暢的曲線,怎麼看著都像瓶。這樣的瓶插著女人的花,也插著男人的念想。“瓶”的乳房飽滿、圓潤,如鼓脹的碗一樣反扣在那裏。她的手搓她的乳房時,能感覺到海綿一樣豐柔彌漫的彈力。這樣的身體幾乎沒有褶皺,是好搓的。不過,也有讓她費力的地方,就是泥藏得深,得搓兩遍甚至三遍。這滿月一樣的身體生機勃勃,連汙垢也是生機勃勃的,灰白色的泥卷一層層湧上,似乎永遠也搓不完。直到搓到她們的皮膚都紅通通了,才有些幹淨的意思。
她又開始搓她的背。這個背光潔得如家裏的小案板,可以用來擀麵條。她也有過這麼光潔的小案板似的背啊,當年使得丈夫那樣愛不夠,在前麵要過她,又在後麵要她。她不肯,他就猴子般地纏在她身上求著她。
“你怎麼回事?搓著我頭發了。”客人說。
她回回神,將客人散亂下來的發絲綰上去,繼續搓。已經十點了,洗浴的人還在不斷地湧進來。看來今晚得搓過十二點呢。
沒有比她們這一行能夠見識更多的人體了。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超市裏看穿衣服的人;晚上,她在熙熙攘攘的大澡堂子裏看不穿衣服的人。白天她看人的奇裝異服;晚上,她看人的奇身異體。有一個女人,濃密的體毛從肚臍眼一直連到私處,讓她搓澡都沒辦法下手。有一個女人除了頭發全身寸草不生。有一個女人兩瓣屁股,一瓣大,一瓣小,一瓣扁,一瓣圓。有一個女人上身黑下身白,有一個女人前麵紅後麵黃,有一個女人的兩隻乳上都刺著玫瑰,有一個女人的背上文著一隻老鼠……更多女人的體征是在小腹,兩道疤痕,不是橫的就是豎的——剖宮產的印記。有一次,她在一個女人的下頜摸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硬核,那女人告訴她:她剛做了下頜吸脂手術,把雙下巴吸掉了。還有一次,她在一個女人的乳房邊上摸到了一坨怪異的軟體,那女人告訴她:這是假胸,裏麵墊了矽膠。囑咐她輕一點兒。於是當她又一次在另一個女人的乳房邊摸到矽膠的時候,她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輕了。那女人要她重些,她說怕壓壞裏麵的矽膠,女人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麼?什麼矽膠?我是貨真價實!你一個臭搓澡的,要你幹什麼你幹就是了。窮嘴呱嗒舌,有你說話的份兒?”
本來她想忍。這一行好聽些叫服務性行業,不好聽些就是伺候人的行業。伺候人也就是一個字:忍。一般般的氣,比如手重了手輕了被嗬斥幾句,人多的時候等搓澡的工夫長了發些牢騷,都在情理之中,能忍也就忍了。“忍氣免傷財”,她也是說四將五的人了,這個道理怎麼會不懂?懂了就好,將那些惡聲惡氣惡言惡語如她們身上的油泥一樣搓下來,被水嘩啦啦地衝走,也就罷了。可是那天,她不想忍了。“搓澡的”就中了,憑什麼罵還加個“臭”字?她哆嗦著嘴唇回敬那個女人:“再臭也比你的嘴巴香!”
“啊喲,你這麼香怎麼不擺到香水櫃台去賣,在這裏下力氣給人搓腳摸屁股?這是祖墳上燒的哪一炷高香修來的福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的薄嘴皮子如刀,把十幾個搓澡工的臉都割出了血。於是這些個搓澡工都住了手,圍過來和這個女人理論,女人開始還死魚一般瞪著眼強著嘴,到後來也怵了,滅了氣焰,灰溜溜地下了床,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後,她把一幫姊妹們攔住,請她們吃了夜宵。不過是到一個大排檔點了幾個小菜,一人一碗餛飩,一小杯啤酒,可她們都喜悅得什麼似的,笑聲頂得大排檔棚布上的紅藍條條一鼓一鼓,直衝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