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是三間。有暖氣,有空調,講台右邊是台飲水機,飲水機上方是台大電視。劉小水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不由得笑了:當然沒有水印子。怎麼可能有水印子呢?這省城的學校,怎麼會跟她當年讀書的村小一樣,滴答滴答地漏雨呢?倒是密密麻麻的一堆燈管,她數了數,十八根。富丫頭說天陰的時候老師就會全部打開,整個教室就雪亮雪亮的。
課文也不一樣了。二年級,自己那時候學的是什麼課文來著?《你辦事,我放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愛北京天安門》?《董存瑞炸碉堡》?《小英雄雨來》?《小蘿卜頭》?《八角樓上》?《雞毛信》?《我的戰友邱少雲》?《草原英雄小姐妹》?《一件珍貴的襯衣》?《飛奪瀘定橋》?《十裏長街送總理》?……似乎除了英雄就是領袖,都是些響當當的人物。對了,還有動物,《烏鴉喝水》《小貓釣魚》《小馬過河》《小猴子下山》《小白兔與小灰兔》……富丫頭一年級的課文她也看過,第一篇就把她鎮住了,叫《人有兩個寶》,隻一遍她就背了下來:“人有兩個寶,雙手和大腦。雙手會做工,大腦會思考。用手又用腦,才能有創造。”沒事的時候,她就喜歡在心裏默背這篇課文。越背越覺得人家怎麼說得那麼好哇,怎麼就好像把所有人一輩子的事都說清楚了似的呢?
忽然,她覺得肩背有些酸痛,牽扯得心裏也有一塊地方軟軟地酸痛起來。就是這樣。一閑下來,那些平日裏躲著的毛病就來了,所以除非睡覺,她一般不讓自己閑下來。幹活的時候不過是身子累,閑下來的時候卻是心累。
……
我想變透明的雨滴,
睡在一片綠葉上;
我想變一條小魚,
遊入清淩淩的小河。
……
劉小水又笑了。變成雨滴?這倒是自家男人說的話呢。是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機械廠緊挨著糕點廠,他就在機械廠上班。上班的時候是廠挨廠,下班的時候是村挨村,前後腳在一條路上走,每天都掛個麵兒,就是沒說過話。那天她下了班,走到半路上下了小雨,春末梢的雨,不冷。她正騎著車,忽然他就趕了上來,和她並排騎著車,還是不說話。一直不說。雨下得真是靜啊,路邊的田野綠得也靜,她的心都跳到臉上了,也快到分手的路口了,他才說:“我想變成雨。”然後,他便賊一般慌慌張張地走了。劉小水愣在雨裏。他想變成雨?變成雨幹什麼呢?去澆地?到底什麼意思呢?莫不是神經了?腦子有毛病?她反複思忖著,最後都疑心自己聽錯了。回到家裏,娘在門口迎她,接過車子就埋怨:“也不快點兒騎,小雨怕慢路,你看你,一身雨!”一瞬間,劉小水忽然明白了他的話,她濕淋淋地撲倒在床上,笑了起來。
然後呢,然後兩人就成了家,他可不就是一條魚了嗎?隻是他這魚可不是小魚,怎麼說呢?該是電視上看過的鯊魚吧?猛著呢。多少個夜晚,他凶巴巴的,像要撕吃了她一樣……在他身下,她可不就成了一條河嗎?
再然後,他們在縣城安了家,生了兒子餘錢,兩人的廠子卻先後關了門。都不甘心回去,又想再要個孩子,就一窩子來到了省城,紮根在了這名叫燕莊的城中村。燕莊多的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為的就是兩個字:計和生。”房東大姐說,“是躲計生,也是討生計。”
如今,一晃都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