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放學後,小樹照舊來到棉田裏。
小樹虛歲十四,剛上初中一年級,幹得最好的活兒就是摘棉花。後來種棉的人家越來越少了,那時節,棉花可是村裏每戶人家都必種的。開門七件事兒,柴米油鹽醬醋茶,雪白的棉花就是這七件事兒的媽。現在的小樹,個子長得恰好和最高的棉枝一般,摘棉花時順手就來,十分得勁。於是,每天下午放學之後,小樹就會到地裏去摘一會兒。
小小的小樹站在棉田裏,腰裏束上一個粉色的棉包,一雙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裏忽外,忽高忽低,見著大朵開的棉花就抓,見著小朵開的棉花就捏,三抓兩抓一大把,三捏兩捏一小把,將兩隻手使得像一對輕盈靈巧的蝴蝶。地界相鄰的菊嬸看見小樹摘棉花的樣子,忍不住就要羨慕兩句:“哪家養這麼個女兒,真是有用。”小樹說:“我給嬸子當幹女兒吧。”嬸子就說:“好,正得不著呢。你要給我當了女兒,我種十畝花,把你的嫁被絮得厚過天。”
小樹的臉就紅了,蹲在棉壟裏假裝歇息。在棉葉的籠罩中,不由得就笑了。
沒有摘過的棉壟是蓬蓬鬆的,枝枝杈杈都聚在一起,不分眉眼,隻要被小樹的手一一打理過去,就露出一條清晰的小路,像小樹頭發上劈出的中縫。棉棵們則像頭發一樣,朝兩邊溫順地散開。這些頭發是褐色的,一片片棉葉和一朵朵棉花是頭發上盛開著的頭花。土地溫厚地伏在它們下麵,是廣袤的頭皮。
每摘過一段,小樹就會往後看看。小路延伸得越來越長,棉包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這兩樣讓小樹獲得了雙重的成就感。小樹還喜歡對著玫瑰紅的花苞和碧青的棉蕾深深地吸上幾口氣,讓肺腑裏都充滿它們的芳香。
小樹走到田裏,遠遠地就看見了母親,旁邊的田裏是菊嬸。田裏零零星星還有幾個人,都在自家的田裏忙碌著。她沒多話,束好棉包,接著昨天摘的那道棉壟往前摘,那道棉壟已經快被小樹摘到盡頭了。
夕陽一點一點地隱身到群嵐背後,母親喚著小樹,說先回家做飯去了,讓小樹隨後就來。小樹答應著,心想一定要把這道棉壟摘完。天還早著呢。過了一會兒,菊嬸也喚著小樹,讓小樹和她一起走。“田裏已經沒人了。”她說。小樹看看田裏,真的已經隻剩下她們兩個了。可小樹還是想要把這道棉壟摘完。這塊田裏的棉壟是很長的,至少有一裏路的樣子。如果摘不完,明天還得走這麼遠,小樹覺得這麼浪費體力實在有些冤枉。再說,她也喜歡一個人待會兒。
菊嬸走了,偌大的棉田裏隻有小樹。淺藍色的霧靄已經開始深罩在田野周圍,蟈蟈的鳴叫聲顯得愈加清脆。在鬱鬱蔥蔥的棉葉裏,小樹更加輕捷地攬著那些開著雪桃的枝條。棉葉的色澤漸漸地也融進了淺藍裏,淺藍又成了深藍,而深藍又逐漸轉向了墨藍。
小樹長籲了一口氣。終於摘完了。
摘完了,小樹並沒有立即走。小樹真是喜歡在棉田裏待著的。棉田好。它不像麥田一樣紮人,不像玉米田一樣悶人,也不像豆田一樣晾人。棉棵不高不矮,坐下來可以遮住身體,解個手睡一會兒覺什麼的都很方便,站起來也擋不住視線,可以看到周圍所有的景色。而暮色垂簾的棉田更是別有一番風情。它神秘卻不恐怖,沉靜而又鮮活。有幾次,也是這樣的時分,也是小樹一個人,小樹在棉田裏摘著摘著便放聲高歌,感到滿田的棉葉上都閃爍著溫暖的笑容。
站了一會兒,小樹沿著摘過的這條棉壟往回走,腰間的棉包如小小的帆。小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很像一個孕婦?懷孕的樣子是這樣的嗎?她連忙把棉包取下來,背在肩上。她可不想讓別人看起來像個孕婦。她才十四歲呢。
可女人總是要懷孕的。自己總有一天是要懷孕的。小樹知道。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女人總得用這種麻煩的事情來證明自己是個女人。
就像來例假一樣。
回想起來,小樹對身體有感覺還是從來例假開始的。例假是很文雅的稱呼了,普遍的叫法是月經。然而月經也還是文化人的用詞,奶奶就叫“那臟東西”。四個字裏滿是厭煩和不齒。小樹來例假時已經是十二歲,班裏很多女生都已經來過了。小樹眼看著她們神神秘秘,竊竊私語,趁人少的時候慌慌張張地上廁所,就很清楚地感覺到她們身上發生了一件共同的神秘的事情。小樹很好奇,但好奇也沒有人告訴小樹這是怎麼回事。她們不告訴,母親和奶奶也不告訴。小樹問過奶奶,被奶奶很不屑也很嚴厲地嗬斥住了。母親的態度也很冷淡,說:“問什麼問,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後來,小樹費了很大功夫,又豁上了最心愛的兩條紅綢子,才從小敏那裏換來了答案。
小敏也是剛剛來過,一來過就馬上被那群來過的女孩子接納成了“同謀”,小樹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喳喳來喳喳去,自己這邊的團隊卻越來越小,心裏真是又悶又急。她知道小敏脾氣善,最在意的事情便是想著法子往她的辮子上係不同顏色的紅綢子,便瞅準了,用那兩條紅綢子把她賄賂了過來。那兩條紅綢子可不是一般的紅綢子,是城裏的姨媽特地給她買的。不是村裏女孩子們常見的粉紅和大紅,而是玫瑰紅,還鑲著兩條閃閃的銀邊。那個豔,那個寬,那個厚,那個神氣,任誰的綢子都比不上,絕對是村裏的“綢子王”。可小樹硬生生地就把“綢子王”塞給了小敏,和小敏交成了好朋友。
成了朋友,小敏就說了。
小敏說:“女人都是要來這個的,隻有有了這個才會長成大人,才能結婚生孩子。”
小敏說:“你們這些還沒來的,有的是晚來,有的隻怕是一輩子都不會來了。那就是有病了。”
小敏說:“這病可不容易看好了。”
小敏說:“流血一點兒也不疼。這些血現在沒什麼用,到養孩子的時候就會積攢起來,孩子就是用這些血生出來的。”
小樹聽得瞠目結舌。小樹聽得膽戰心驚。小樹開始隱隱為自己焦慮。倒不是怕將來生不出孩子,而是怕不能結婚,不能長大,更怕因此被人笑話。——現在小樹已經覺得自己被排斥是有些沒麵子的事了。在小樹這時候的意識裏,生孩子不生孩子倒是極次要的事情。自己本身就是孩子,不覺得孩子有什麼好。生孩子就像生個自己,關於生孩子的想象和話題隻會讓小樹覺得茫然而無趣,但結婚和長大就是一個美夢了。看著那些長大的女人不用上學,整天自由自在的樣子,小樹就眼紅。小小的心眼裏,不用上學就是最廣闊的權利。而在這最廣闊的權利之後,就是結婚的盛典,這是女人最美麗的一刻,最不能錯過的一刻。
但急又有什麼用呢?看著那些女生動不動就在上體育課時請假,老師也心照不宣地回護著她們。或者把褲子弄紅了就坐在凳子上不起來;或者把書包吊在屁股後麵,小心翼翼地遮著,一步步挪向家。小樹就隻有羨慕。幸好除了這件事情,好玩的事情還有很多,小樹羨慕著羨慕著,就會把這件事情忘掉。
一個夏日的黃昏,小樹在院子裏收著衣服,突然感覺像尿尿一樣,雙腿間唰地淌下一股熱流。小樹伸手摸了一下,居然是黏的,血。再看,血如一條紅蛇,順著她的短褲鑽出來。小樹控製不住地大叫起來,腦子裏滿是可怕的聯想:自己無緣無故就開始流血,一定是患了某種了不得的病。
小樹放下衣服去找母親,母親正在雞棚裏一邊收雞蛋,一邊和菊嬸聊天。見小樹衝過來,嚇得把雞蛋也打了一個,說:“咋?咋?”
小樹把血手給母親看,咻咻的。母親說:“哪裏破了?”小樹說著不知道,就哭出來。菊嬸卻在一邊指著小樹的血腿笑起來,說:“那裏。沒事。”母親也笑了,不好意思的,仿佛給人看到了最難堪的醜處,說:“我給她拾掇拾掇。”
母親把小樹領到屋裏,說:“女人都這樣。”小樹頓時明白,曾經那麼盼望的東西,來了。
小樹穩穩地放了心。她知道那些來了例假的女生很快就會把自己接納過去。可想起那些還沒來的女生,那個又小了一些的團隊,那些怯弱而又純淨的神情,又覺得莫名其妙地難過。有些悵然若失。
母親拿過一遝衛生紙,對折了一下,讓小樹墊上,說:“記清楚日子,往後就是這天。別把床單弄臟了。褲頭自己洗。”
又罵小樹:“沒有一點章法,可惜了一個雞蛋。”
小樹慢慢地走著。一裏長的棉壟,不近,也不遠。她願意慢慢地走著。她願意讓肩上的粉色棉包像一朵有腿的巨大的花,行進在暮色漸深的棉田中。這時候,她可以想一些事情。比如,將來會不會結婚。比如,過年添置個什麼衣服。比如——女人到底怎麼懷的孕。
真的,女人是怎麼懷孕的呢?小樹一直弄不明白。事實上,她真的很想知道。可她沒機會知道。她知道的隻是不能問、不敢問、問了也白問。甚至有關這一類問題的周邊問題都是要受到大人最嚴厲的訓斥的。小樹和好朋友們也曾經偷偷地探討過這些問題,最被認可的答案是:孩子是從肚臍眼裏種進去,然後從腋窩裏生出來的。
這個答案,小樹不信。她曾經偷聽過奶奶和母親聊天,說村裏一個姑娘嫁到了別村,兩年了還沒孩子。
“她那塊地不吃種。”奶奶這麼說。地是女人,種肯定就是孩子了。那麼種子又是從哪裏來呢?這個問題又超出了小樹的想象。但是有一點是小樹從不懷疑的,那就是,隻有和男人在一起才會發生這些奇怪的事情。然而,怎麼在一起,也就是說種子又是怎麼進的地,似乎也是一個研究不透的問題。從她耳聞的事情推斷,大約是和男人睡覺有關。因為她會不時地聽到村裏的女人們罵街,說誰誰是個破鞋,整天和野男人睡覺不要臉。小樹就想,那自己和男生坐同桌,挨得那麼近,同睡覺相比是不是也有一點點類似的危險呢?如此琢磨過一番,小樹開始拒絕和男生同桌,為此還在老師麵前掉了不少眼淚。
恐懼是恐懼,拒絕是拒絕,心裏的好奇是一絲也沒有減少的。就像來例假這件事,沒來時好奇,來了之後又引發了別的好奇。每當看到男生們得意揚揚地從她身邊走過,小樹就會抑製不住地想:他們有沒有例假?看樣子是沒有。那麼他們的身體究竟與自己有什麼不同,會使得他們沒有?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們會產生出給女人種孩子的種子?炎熱的夏天,小樹不敢看成年的男子穿著短褲在自己麵前搖晃,小樹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小樹是那麼驚惶地思索著他們短褲裏的事物,思索著那種隱蔽的沉重和曖昧的搖晃。
小樹也對自己的身體好奇。小樹就是那時開始悄悄觀察自己的身體的。小小的乳頭嫩嫩地長出來了。肩膀一天比一天豐滿了。兩腿之間也開始癢癢地長出了淡黃的絨毛。小樹很怕這些絨毛越長越長,要是像頭發一樣,總不能編成辮子紮上蝴蝶結吧,也不能去理發店理吧。這麼想著,有一次,趁家裏沒人,小樹就偷偷把它們剪了。但不久,它們就又旺旺地長了出來。剛出的鮮茬兒紮得小樹好幾天不敢大步走路,就再也不敢亂剪了。不過不剪了它們居然也沒有瘋長,隻是打著旋兒窩了起來,讓小樹十分安慰。
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家裏隻有小樹一個人。小樹上好門,來到窗戶邊,就著燦爛的光線,把鏡子放在兩腿間,想去找那個每月出血的地方。想著每月都出血,總該有個洞洞才說得過去,但看來看去,全是一團粉色的肉,連在一起,沒有眉眼。找了很久,找得小樹脖酸肩痛,很沮喪。又想找自己尿尿的地方,也沒找到。忽發奇想:如果照著鏡子尿一下,大約就知道了。但再一想,如果對著鏡子尿尿,還怎麼能看得清呢?十三歲的小樹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放下鏡子,一片惘然。不過就此也知道了自己下麵是什麼模樣。說實話,小樹覺得很不好看。
一月一月的血流過來,小樹坐過幾次紅板凳,漸漸就弄得很利落了。小樹日子記得很清,看年曆時第一眼跳出的就是十五號。約莫快來的時候就用一個塑料袋把疊好的衛生紙裝在裏麵,還偷偷用零花錢買了個有衛生帶的褲頭,那個褲頭是紅底黑花的,花了兩塊半。小樹攢了兩個月才攢夠。它的底部是軟塑膠的,前後各有兩個繃筋兒,把衛生紙的兩端繃在裏麵,紙就不會出位,血浸透了也不會滲漏。這可能是當時最先進的方法,原理相當於後來的衛生巾。每次例假過後,小樹就悄悄地把這個褲頭搭在床底的橫梁上,等它自己慢慢陰幹。
多年之後,小樹用著質地優良的衛生巾,想起那個總是在黑暗中沉默不語的紅底黑花的褲頭,仿佛還能嗅到它春雨一樣潮甜的氣息。
有一次,跟奶奶和母親聊天的時候,小樹問她們那時怎麼過,有沒有衛生紙?
哪有這麼好的東西,用草紙。母親說。奶奶說連草紙都買不起,就用破棉絮。知道小樹來過了例假,她們這時已經常常把她當大人,心情好的時候,倒是很願意對她講這些閑話了,問一些問題也不會被嗬斥。小樹覺得,母親和奶奶同學校裏那些早來例假的女生一樣,都有那麼點兒勢利眼。
破棉絮也是很珍貴的啊。要是沒有了破棉絮呢?小樹說。奶奶說就坐在一個中間挖空的凳子上,凳子下麵弄些土或是煤灰,滴啊,滴啊,滴那麼幾天。小樹說那就不幹活了?奶奶說就幹那些坐著不動的活唄。補個衣裳、掰個玉米什麼的。小樹說那要是非出去不可呢?還有,要是冬天,不就凍著屁股了嗎?奶奶就順手把蠅拍子拿過來,罵:“我敲你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丫頭!”
小樹慢慢地走著。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在家裏她沒有條件一個人待著。隻一幢屋子,白天哪裏都是人,晚上還和奶奶一個床。
她要多享受一下這個時候。
忽然間,小樹停住了腳步。她看見一個騎車的男人在自家的田頭下了車,向地裏走來。他一定是向小樹走來的,小樹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田頭前的那條路是一條南北向的支道,向南延伸三四百米才能接到一條東西向的主道上。這條支道的北段有一個化肥廠,經常有工人在這條路上上下班。從來人的衣著打扮看,小樹猜想他是化肥廠的工人。他找自己有什麼事呢?他不會是想解個手吧?小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她走得更慢了些。
男人和她走上了同一道棉壟。他們越走越近。微風吹來,棉田裏蕩起一層層簌簌的波瀾。小樹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他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他在看什麼呢?小樹很納悶。多年之後,小樹發現許多類似的情形:如果一條路上隻有兩個人相對行走的時候,他們一般都是不會一直直視對方的。視線的轉移會讓他們感到鬆弛和從容。陌生人是這樣,熟人是這樣,親密的人也是這樣。或許隻有一個例外,就是麵對未成年的孩子。
在相距十幾米的時候,小樹先站住了。他在小樹的盯視中又向前走了幾步,也站住了。
天又暗了一些,棉田裏的花苞都已經看不清楚顏色了。
“這是你家的田嗎?”男人問。
小樹點點頭。
“你一個人在這兒摘棉花?”
“她們都先走了。”
“你很勤快。”
小樹笑笑。她不知道該怎麼應答這直接的表揚。
“很能幹。”
小樹又笑笑。
“多大了?”
“十四。”
他開始向小樹靠近。
“我是路過這裏的,想去秦屯,你知道去秦屯的路怎麼走嗎?”
“沿著這條路走到大路上,順著大路一直向西,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再向北就到了。”小樹一邊說一邊給他指。他一邊唔唔著一邊走到了小樹身旁。
“你確定嗎?”他問。
小樹點點頭:“我去過。”
“謝謝你。”他說,指了指小樹腰間的棉包,“我替你背著吧。”
小樹搖搖頭。心想他不會是來搶棉花的吧。一斤帶籽兒的棉花都能賣兩三塊錢。小樹棉包裏的棉花,至少也有四五斤呢。
他就那麼站著,也不走。就在大約一米遠的地方擋著小樹的路。小樹聽見了他粗重的呼吸,如一個小小的正在抽動的風箱。小樹忽然覺得他離自己是太近了,近得讓自己討厭。幾乎是在同時,小樹又開始為自己的這種感覺驚訝:趕集時那麼多人,手碰手,腳跟腳,自己怎麼不覺得別人離自己近呢?去城裏玩,坐公共汽車,人擠得要死,怎麼也不覺得別人離自己近呢?眼前這個人,好歹離自己還有這麼遠呢。
小樹撥開棉枝,走上了另一道棉壟。也許是沒有想到小樹會不等他讓路,小樹聽見他在自己走了幾步之後還沒有什麼響動。之後,他的腳步也跟了上來。海一樣的棉田裏,小樹和他像兩隻劃行的船。小樹的腿不時碰到一些棉枝的小杈,它們在小樹的腿上拂來拂去的聲音如小河的輕浪。這是多麼柔和幽美的親吻啊。可小樹已經無心去體會了。身後的這個男人讓小樹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緊張。
他的步子是那樣大,很快便和小樹並排了。然後他超過了小樹,跨到了小樹走的那道棉壟上。他的步子慢下來,越來越慢,似乎有什麼東西擋住了船,劃不動了。或者沒有什麼東西擋住船,隻是海水自己正在漸漸幹涸。
小樹也跟著他慢下來。在慢的過程中,小樹突然湧起一種強烈的預感:他要的並不是棉花,而是小樹。他隨時都有可能轉過身,撲向小樹。
他要做的事,和那些布告上的男人一樣。
那時候,法院張貼的布告算是村裏最有趣也最長久的新聞了。這些布告常常貼在村委會門口的牆上,一張布告要登上好多人的事,在最下角蓋著好幾個大紅印章。罪行是各種各樣的,有盜竊,有搶劫,有殺人,有傷害,其中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是“強奸”。
“強奸!”
“強奸!”
男孩子們嬉笑著,重複著,像過節一樣興高采烈。女孩子們隻是默默地看過,然後紅著臉迅速離去,像挨訓一樣羞辱。小樹也是那些默默的女孩子中的一個。其實小樹根本不明白強奸具體指的是什麼,但是小樹的直覺清晰地告訴她,這是男人對女人做的最不好最可恥的事情之一。男孩子的重複和嬉笑讓小樹有一種卑微,是天然的處於弱勢的卑微,而在這卑微中,又有一絲絲青煙般輕淡的興奮和激動。小樹知道這興奮和激動是不好的,是不能有絲毫表示的,所以小樹小小的臉上平靜如水。水麵下有細碎的沉渣,是那些強奸犯的臉。
小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不止一次地做夢,夢到過他們朝自己走來。他們抱住小樹。他們霸道而蠻橫。小樹驚懼,戰栗,而後醒來,醒來後卻又有些意猶未盡,而這意猶未盡又讓小樹對自己鄙夷和痛恨。小樹是排斥的,但小樹似乎又是渴望的。小樹是羞怯的,但小樹似乎又是無恥的。小樹是清潔的,但小樹似乎又是汙濁的。小樹是逃離的,但小樹似乎又是切近的。小樹是罪惡的,但小樹似乎又是無辜的。小樹是一張真實的白紙,上麵畫滿了虛無的圖畫。但小樹又覺得,似乎白紙才是虛無,圖畫才是真實。
在“男人”這個詞麵前,小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小樹想知道,又怕自己的想知道,更怕自己會知道。小樹曾很多次在黑夜裏想象如果一個男人來侵犯自己時的情形,那個男人是沒有麵目的。或者說,他沒有具體的麵目,卻有很多不確定的模糊的麵目。小樹也不知道該讓他在想象中做些什麼,但是就是控製不住地要去想。想來想去,那個沒有麵目又有太多麵目的男人居然就變成了一個很親切的人,仿佛他就是小樹生命裏的一個熟人一樣。
小樹為自己荒誕的大腦感到羞愧。但這又是她無法根除的一個惡習。大腦裏不能壘牆,不能紮籬笆。要是有什麼東西能擋擋該多好啊。小樹想。但是沒有。幸虧沒有人可以透析大腦裏的想象,不然小樹肯定無法活下去。好朋友們純淨的眼神常常讓小樹堅信自己是她們中的異類,小樹勉強讓自己的外在也融入她們的燦爛和天真,但內心不能。
小樹對自己無能為力。小樹隻有忍受。這種深匿的孤獨和自傷幾乎每天都無聲無息地沁染著小樹,像白蟻一樣侵蝕著她柔弱的矮堤。
多年之後,小樹偶爾讀到了幾句詩:
你是寶石
黯淡是因為蒙了薄灰
這是每一顆寶石都有的命運
會有風為你吹來
你不必因為卑怯把自己摔碎
小樹微笑了,然而落了淚。
在黃昏的棉田裏,看著麵前男人的背影,一瞬間,小樹有些恍惚。男人的氣息混在棉花的氣息中,一陣一陣向她襲來。
男人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朝向小樹。
那件事,要來了。經常想的那件事,要來了。不,已經來了。本來是經常想的,來了卻又這麼突然。突然,卻又不那麼突然。可,畢竟,還是突然。在經常的突然和突然的經常中,單純的想象在事實的逼近中失去了朦朧的色澤,被犀利的秋寒擊打到了麵前。
小樹的心驟跳著,大腦裏攪成混亂的一團。她必須逃離。必須。沒有什麼時間了。天馬上就要全黑了。小樹知道,天黑和天亮一樣,關鍵的轉變其實都在一瞬間。這個瞬間就要來了。小樹必須得在這個瞬間裏擺脫這個男人。
小樹想讓自己從容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她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讓自己從容。她隻知道,自己的心臟就要跳出來了。就,要,跳,跳,跳跳跳,出來了。
男人一步步地向她走著。天一步步地黑著。
忽然間,小樹像風一樣飄到另一條棉壟上。她幾乎是飛跑起來,終於超過了男人。腳下的棉壟真長,肩上的棉花真重。這討厭的棉壟真長啊。這討厭的棉花真重啊。
男人很快跟了上來。和小樹的節奏一樣快。他的快逼迫著小樹的快。小樹的快也逼迫著他的快。他們仿佛在進行著一場奇怪的比賽。
但男人居然還在說話。
他說:“你怎麼走這麼快?”
小樹說:“我想回家。”
他說:“是不是餓了?我有東西,你吃不吃?”
小樹說:“不吃。”
他說:“看絆住腳。”
小樹還想說什麼。沒說,隻是咳嗽了一聲。
他說:“你冷吧?我的衣服給你。”
風吹著他的話音,漾起了顫動的波紋。他的手,就著這波紋伸了過來,沒有一點兒聲響。但小樹知道。小樹的背上長了眼睛。小樹一躲,覺得自己的頭發都要直起來。她想要叫,可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樹絕望地向遠處看去。
借著天空的最後一絲餘光,小樹看見田頭的路上,從南端,遙遙地,走過來一個女人。
“菊嬸!”小樹說,驚喜和激動從小樹的語調中毫不掩飾地噴發出來。
男人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仿佛被什麼燙著了。
“是菊嬸。”小樹肯定地說,“你不是去秦屯嗎?可以再向她問問路。她娘家就是那村的。”
“這會兒她怎麼還來地裏?”男人的口氣似乎很猶疑。
“她還留這兒一包花呢。剛才一趟拿不走,她說待會兒再來的。”小樹說。
“在地裏放一夜也不要緊吧?”
“會吃上露水的,對棉花不好。”
“那上秤的時候不就重了?”他似乎已經是在聊天了。
“重是重了,可花一潮,到棉站驗的時候就會降級,還得短錢。”
“你知道的還挺多。”
“該知道的總要知道些。”
……
在對答中,小樹和他走出了棉田,來到了路上。小樹卸下花包,鬆了鬆肩。然後小樹蹲下身去係鞋帶,係得很慢很慢。捋著自己的呼吸,小樹的眼睛一陣酸澀。
後麵有自行車鈴聲傳來,男人騎上車走了。
那個女人越走越近,和他擦肩而過,小樹沒有聽見他向她問路。
小樹也沒有叫那個陌生的女人菊嬸。
小樹坐在地上,悄悄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