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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鈞一發“移宮案”

所謂“移宮”,是指皇室成員因身份改變,而在宮內搬家。在明末,出了一件鬧得不可開交的“移宮案”,比戲劇還精彩。追根溯源,還是從萬曆帝那會兒留下的病根。

萬曆的正宮娘娘——王皇後,病逝於萬曆四十八年(1620)四月初六。她和萬曆,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她一死,萬曆也好像沒有幾天活頭了。鄭貴妃眼見萬曆快要不行了,就打起了萬曆身後的主意。她以伺候皇上為借口,堂而皇之搬進了皇帝的住處乾清宮。

人在病中,心腸自然就軟。萬曆禁不住鄭貴妃的軟磨硬泡,最終在遺囑中留下話,要封鄭貴妃為皇後。

鄭貴妃從一個不願嫁入宮中的民女,曆練到現在,已是一個成熟的政治人物了。她精心侍奉萬曆幾十年,要的就是終身的權勢——當個皇太後,好讓小皇帝也聽自己的指揮。

可惜,死了的皇帝壓不住活著的廷臣。由於輿論的強烈反對,皇太後的夢沒有做成,鄭貴妃在失望之餘,耍起了無賴,賴在乾清宮不走。

新登極的泰昌帝常洛,心慈麵軟,不好意思趕她走,自己仍住在太子的住處慈慶宮。但宮裏的這個態勢太過荒唐,她鄭貴妃並不是泰昌帝的親娘,占住了皇帝的住處,算怎麼回事?廷臣們看不過去,由楊漣、左光鬥牽頭,借著紅丸案的由頭,把鄭貴妃攆到慈寧宮去了。

按說慈寧宮這個地方,對鄭貴妃來說,還是頗為名正言順的,這是皇太後或皇貴妃需要單獨住時住的地方。

但鄭貴妃很失落。不要看這隻是一次正常的移宮,實質上,隻要一搬家,就意味著左右宮內全局的大權喪失了。你在慈寧宮裏發話,還能有誰聽?鄭貴妃想想,再無其他路子可以重新接近最高權力了,就隻有死死抓住泰昌帝的心肝兒寶貝李選侍。

結好有權的人,以實現自己的意圖、抬高自己的地位——這一招,對很多有野心的人來說,不用誰教,他們天生就會。

偏巧,這個李選侍活脫脫就是鄭貴妃的翻版,兩人一拍即合。李選侍依仗泰昌帝的寵愛,在太子宮的時候,就是一副橫行霸道的模樣。皇長子朱由校的親生母親王才人,就是曾被她毆打,鬱悶在心,給活活氣死的。

王才人死後,萬曆心疼皇孫由校,就命“西李”撫育由校。李選侍借這個機會與鄭貴妃勾搭在了一起,兩人開始做起了政治交易。

泰昌帝登極之後,因為他原來的正妃已經死了,因此皇後位置空缺。李選侍想謀的就是這個位置。泰昌帝倒是沒意見,但是,選侍是不能一步到位封皇後的,中間要經過一個皇貴妃的台階。

李選侍在別人麵前是母老虎不假,但這種人也有溫柔的一麵。她媚上的本領既簡單又有效,迷住了泰昌帝。泰昌帝八月初一登極,八月初十就傳諭禮部,要禮部趕緊封李選侍為皇貴妃,後來又連催了兩次。但禮部尚書孫如遊,對東宮未建卻要先封李選侍大為不滿,有意拖延,一拖就拖到了八月底,泰昌帝馬上就要不行了。

八月二十九日,泰昌帝自知大限已到,在病榻上召集大臣托付後事,又提起了封皇貴妃的事。

誰也沒想到,此時,李選侍就在床後的帷幕裏邊。泰昌帝的話還沒說完,李選侍就一把撩開帷幕,騰騰騰地走了出來!

李選侍沒理別人,隻是大聲將皇長子由校,喚進帷幕後麵去,斥責了一陣兒,然後又一把將他推了出來。

朱由校那年不過十六歲,一個孩子,委委屈屈地走到父皇的床前,哭喪著臉說:“要封皇後!”

泰昌帝聞言臉色大變,一言不發。眾大臣也料不到皇長子會說這個話,都感到愕然。

孫如遊見場麵尷尬,連忙出來打岔:“皇上要封選侍為皇貴妃,禮部當加緊準備。”

這一岔,就岔到南山去了。泰昌帝心領神會,應了一聲:“好!”此事也就輕鬆略過。

李選侍在帷幕後聽得真切,但也無可奈何。這等場麵,她怎能再拋頭露麵跑出來鬧?

到第二天,泰昌帝就死了,李選侍處境尷尬,連受封皇貴妃的事,也立刻變得渺茫了,至於封皇後搞垂簾聽政,那更是成了神話。

李選侍鬧了個雞飛蛋打,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就學了鄭貴妃的樣兒,賴在乾清宮不走。鄭貴妃也跑來給她出主意,要她把皇長子由校扣在手裏,讓由校發話,封李氏為皇太後、封鄭氏為太皇太後,兩人便可以共同理政。

李選侍的這一手,直接引發了一場移宮案。

最先知道鄭、李密謀的,是司禮監太監王安。此人當時是內廷最有權威的人,他為人一向正直,此次也直接介入了移宮案,使得李選侍處於極其不利的地位。王安把“選侍欲擁立皇長子,仿前朝垂簾故事”的陰謀,寫成了揭帖,遍投京中大臣,給眾人提前敲響了警鐘。

現在回過頭來,再說泰昌帝暴斃的那天。九月初一,天剛亮,首先奉召趕到的顧命之臣,是楊漣和“七卿”——六部尚書和都禦史。他們一夥人到了乾清宮門外,才知道皇帝已經駕崩了。眾人都驚惶不定,趁著等候尚未到來的閣臣之機,議論起應該如何保護嗣君的事來。

眾大臣那時尚不知李選侍的棋路,吏部尚書周嘉謨、戶部尚書李汝華、都察院都禦史張問達等人都說,皇長子既無嫡母又無生母,孤單無依,怪可憐的,不如托付給李選侍照顧。

那不是把小皇帝送入了虎口!

在場的楊漣立刻表示反對,他大聲說:“天子豈可托婦人!李選侍無德於儲君(由校),有怨於聖母(由校生母)。眼下李鄭連體,包藏禍心,奸人爭附。若將大權讓與她,不是養虎遺患?那樣的話,我輩將無侍奉新君之日了!現下當務之急,是要見到皇長子,見到後,即呼萬歲,請聖駕移出乾清宮,暫居慈慶宮。”

楊漣的這個意見,在認識上是相當清醒的——讓新君擺脫李選侍的控製,才是保證朝政正常運作的關節點。眾人一聽,茅塞頓開。

按說楊漣這時隻是一個兵科給事中,遠不夠列入顧命大臣的資格。就因他不久前上疏議論鄭貴妃封太後事,言辭激烈,甚至有冒犯天威之處,泰昌帝看了不但不惱,反而很讚賞,將他列為顧命諸臣之一。眾大臣對他刮目相看,他也就此介入了移宮案,以一個言官的身份,影響了整個大局的走向。

此時,方從哲、劉一、韓等閣臣也都趕到。十三位顧命之臣現已會齊,眾人在首輔方從哲的帶領下,就要進宮去“哭臨”(瞻仰遺容)。

待走到乾清宮的宮門,大臣們抬頭一看:一夥太監手持木棍,攔住了大門,不容許任何人進入。

這種凶神惡煞的情景,誰也沒料到。

混賬!這情景先就激怒了楊漣,狗仗人勢,也不分個地方!

楊漣本就是個忠直剛烈之臣,再加上先帝對他又有知遇之恩,他早就不惜以死圖報。

此時他挺身就要往裏麵衝,眾太監拿著木棍向他逼來。楊漣不顧死活,大聲嗬斥:“奴才!皇上駕崩,正是臣子哭臨之時,誰敢辱天子從官!嗣君幼小,未知安否,你等阻門不容顧命大臣進入,意欲何為?”

這群惡奴雖然猖獗,但所依仗的也不過是先帝的一個妃子。楊漣根本不把這女人看作是什麼權威,凜然正氣之下,也沒忘了敲打這些太監:如今不是李選侍能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太監們被這氣勢所嚇住,有所遲疑。楊漣便上前,撥開了木棍,群臣借勢一擁而入。

大家進了宮,照例是在靈柩前一通大哭。哭完,才發現不對:嗣君由校並沒在靈前。

劉一即問近旁太監:“聖上賓天,皇長子應該在靈前即位,如何卻不在此?”

太監們聽他這一問,都紛紛閃避開,無人作答。

隻有王安一人沒動地方,湊近來悄悄說:“皇長子被李選侍藏匿在暖閣中,要封了皇貴妃才放出來。”

劉一勃然大怒,喝道:“哪個敢藏匿新天子?”

王安連忙勸道:“莫急。列位在此稍候,待我進去瞧瞧。”

說完他轉身來到裏麵,見到李選侍,故意語氣平靜地說:“各位顧命大臣正等著新帝在靈前即位。”他還解釋說,光把皇長子藏起來,是沒有用的。群臣擁立這一環節,按例是不能免的,隻有通過擁立,新帝才能登極。

李選侍麵臨宮中巨變,也是心神不寧,在這關鍵時刻,腦子突然沒轉過彎來,居然被說動了心,就叫人把藏在暖閣裏的由校喚了出來,讓他跟著王安出去一趟。她當時想的可能是,反正由校沒出乾清宮,即便成了新皇帝,也在我的手心裏。

由校剛走了兩步,李選侍忽然憑本能察覺到不對,急忙去拉由校的衣服。

王安哪裏還容她反悔,急忙牽住由校,躲過了這一拽,然後拉起由校就往外麵跑。

待到了前殿,諸臣一見皇長子終於出來,便齊齊伏地,高呼“萬歲”。由校年紀雖小,這一刻的應對倒也得體,連聲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群臣這一喊,就算是確立了新的君臣關係,大局定了下來。大家知道此處不是說話處,便爬起來。劉一拉著由校的左手,英國公張唯賢拉著由校的右手,由王安為前導,群臣簇擁在後,一行人匆匆走出乾清宮。

大臣們七手八腳,把由校扶上了停在宮門前的軟轎。

就在這時,殿內傳來李選侍淒厲的喊聲:“哥兒回來,哥兒回來!”

諸臣理也不理,看看轎夫還沒來,他們自己抬起轎子就走,向前走了幾步,轎夫才趕上來。這支奇特的隊伍出了乾清門,直奔文華殿而去。一路上,從乾清宮追出來好幾撥太監,打算把由校搶回去。

形勢真是千鈞一發。劉一緊緊挨著禦輦疾行,保護著由校,把那些想靠近的太監一個一個趕走,一共攆回去了三撥。

在這三撥太監裏,有一位叫李進忠的,出力最大。當時這個李進忠的名頭,並不響亮,可是他後來另有一個名字,那可是無人不知,那名字就是——魏忠賢。

魏忠賢是北直隸河間府肅寧(今河北省肅寧縣)人,無賴出身,目不識丁,後來爬上了內廷的最高位,不僅控製了皇帝,還控製了整個國家,顯赫不可一世。

此時的魏忠賢,還沒有那麼大權勢,隻是李選侍身邊的一個心腹太監。他追上了禦輦,氣勢洶洶地問:“你們要把皇長子帶到哪裏去?小主子年少怕人!”說著,就伸手要來拉由校。

由校不禁麵露懼色。楊漣見此,便衝上來,痛斥魏忠賢道:“殿下是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還怕什麼人?”

拉拉扯扯之中,皇長子終於被群臣擁到了文華殿。文華殿外,錦衣衛早已得到號令,森然而列,將眾宦官一律擋住,魏忠賢等人隻能悵恨不已。

到得文華殿,一批官員早就等候在那裏,先向由校行了叩慰禮,又將由校扶上正座,再行五拜三叩頭禮,算是將由校立為了東宮太子。群臣禮畢,就提請太子即日登極,正式做皇帝算了。由於太子登極通常得有一個辭讓的虛禮,由校當然不能馬上答應,隻答應了初六再說。

東宮冊立完畢後,李選侍又派人來,叫太子回乾清宮去。朱由校對這母老虎李選侍還是很怕,但群臣不怕。劉一等人已勝了一局,哪還能容這後宮女人翻手,立刻向眾人宣示:“乾清宮絕不能再去,殿下可先住慈慶宮(太子居住處)。”

太子由校對這個決定當然滿意,轉憂為喜。

劉一又對王安說道:“主上年幼,又無母後,今後外廷有事,由顧命諸臣擔當,宮中起居,就有勞你了。”

王安對李選侍一向反感,對她將由校生母王才人毆辱致死的事,尤為憤恨,當下就然諾:“小臣願全力扶助太子。”有此承諾,群臣一片歡呼,再無顧慮。隨後,顧命諸臣便擁著太子到了慈慶宮。

安排妥當後,諸臣退出慈慶宮,回到內閣去商量登極日期。

對這個問題,眾人意見不一。有主張九月初三的,有主張初六的。還有性急的,說幹脆就在今天午時辦了算了!

楊漣是其中主張緩辦的一個。他認為太子父喪未殮,就要袞冕臨朝,似乎於禮不合。古代太子當皇帝,即位與登極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即位,是指在先帝靈柩前接過天子職權,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但這並不等於就是做了皇帝,一定要舉行了登極大典,才是正式做了皇帝。

楊漣的這個看法,是正統派的觀點,但在當時情勢下,就顯得太迂腐了。太子這次被倉促擁立,是出於不得已,於禮法也是不合的,有事後被否定掉的風險。因此,最穩妥的做法,就是趕快登極,把生米做成熟飯,不給李選侍的勢力以任何可乘之機。

因在這次擁立中,楊漣的功勞甚大,他說話也就有了分量。於是,初六登極,由楊漣一言而決。

顧命諸臣商量完後,還在文華殿沒走的巡城禦史左光鬥得知,怕夜長夢多,氣得啐了楊漣一口,大罵道:“要是出了差錯辦不成,你就是死,吃你的肉又有何用?”

這一罵,楊漣才猛然醒悟。此時李選侍仍盤踞乾清宮,餘威尚在,宮內爪牙遍布。而太子獨在東宮,大位未正,事情就成了懸擱狀態,這實在是太不靠譜了!

楊漣越想越怕,竟驚出一身冷汗來,連忙囑咐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這幾天,務必對東宮加強警衛。然後,又同左光鬥一同去找吏部尚書周嘉謨,商量要施加壓力,把李選侍趕出乾清宮,不可讓她將來與新皇帝住在一起。

他們的這一決斷,非常及時。因為就在此時,李選侍聽了魏忠賢的進言,正在挖空心思,想要把嗣君由校重新控製在手裏。

初一這天下午,險象環生。因為泰昌帝要入殮,太子必須到場,由校又來到乾清宮,李選侍立刻把他扣在了暖閣中。

把嗣君扣在手中,這是魏忠賢出的第一個主意,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則李選侍在權力爭奪中就算大勝。可惜,她運氣不好,手段又不夠狠,被在場的司禮監太監王體乾據理駁斥,竟然讓太子又走脫了!

她由此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

為亡羊補牢,魏忠賢馬上又出了第二個主意。他認為乾清宮是帝權的根本,李選侍在這裏不動,問題就不大。他攛掇李選侍傳諭把所有的奏章一律先送乾清宮,再由這裏轉往慈慶宮。如此,李選侍就一樣可以控製朝政。

到了第二天,九月初二,大行皇帝的棺槨要移至仁壽殿。太子先到了場,李選侍馬上就派人來,要太子去乾清宮一趟。由校的膽子已經大了些,知道現在沒人敢強迫他幹什麼了,便根本不予理會。

李選侍這邊,正拿太子沒辦法,外廷那邊,尚書周嘉謨等人又聯名上疏,要攆李選侍趕緊移宮。

由校接了這道奏疏,也相當配合,立即批複,九月初六正式登極。為避免不便,命李選侍趕快搬到仁壽殿去。

這就是在逼宮了。緊急關頭,魏忠賢又給李選侍出了第三個主意,拖!

可是左光鬥緊接著就有一疏上來,說:“內廷有乾清宮,猶如外廷有皇極殿,唯有天子居之,唯有皇後得共居之,其餘嬪妃不得長住。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尊居正宮,而使殿下退居慈慶宮,不得守靈堂、行大禮,這叫什麼名分?殿下春秋已有十六,內有忠直太監,外有諸位公卿,何慮輔佐乏人?難道還要放到繈褓之中喂奶嗎?況且殿下情欲初開,正宜少見誘惑為好,何必托於婦人女子之手?今日若不早作決斷,某人將借撫養之名,行專製之實。武氏之禍,若再現於今,將來有不忍言者!”

左光鬥的這一疏,在推論、用詞上都相當刻毒。以李選侍比武則天,不僅隱喻她將要專權篡位亂天下,而且還諷刺她有可能“嫁了父親又嫁兒子”。

李選侍看了這疏,簡直氣暈了,想把左光鬥活吞了的心都有。魏忠賢就給她出了第四個主意,派太監宣召左光鬥來乾清宮議事,就此把他殺掉,以此殺一儆百,鎮住外廷那幫多嘴的東西。

李選侍認為這法子可行,就連派了幾撥人去請左光鬥。

左光鬥是東林黨人當中態度比較激進的一位,對形勢也看得比較準,他斷然拒絕了宣召:“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輩何為者?”——你們算什麼東西!

李選侍眼看著叫不動他,怒不可遏,就派內侍到慈慶宮去請由校到乾清宮來,議處左光鬥。

嗣君由校此刻正樂得坐觀形勢演變,怎麼可能去參與整治自己一方的臣子,所以他也斷然表態,就是不去!

在這一階段,由李選侍製定的奏章審閱模式已開始運行,左光鬥的奏章,是先到的乾清宮。由校對左光鬥的態度很感興趣,便叫人去乾清宮把左光鬥的奏疏拿來看。

由校覺得左光鬥講得很不錯,於是在九月初四讓王安擬旨,正式下詔促請李選侍趕快移宮,騰地方。

宮中現下的形勢,真是微妙萬分。泰昌帝一死,冒出了兩個互相抵觸的權力中心。一個是舊有的,雖然名分不太正,但已運作了多年,在宮內勢力很大,對外廷也還有很大的威懾力。另一個是新崛起的,雖然君臣剛剛結為一體,但名正言順,站在禮法優勢上,且有外廷群臣的強大支持為基礎。

李選侍因為失去了合法的權力資源,略顯得有些被動,但困獸猶能一鬥。平心而論,魏忠賢給她出的幾個主意,每一招都相當高明,可是由於對方防備嚴密,結果一招也沒見效。

在這一天,李選侍方麵又有兩個動作。一是放出了風說,楊漣、左光鬥都將被逮捕。這是想以恐嚇來阻住群臣進逼的態勢。二是說,李娘娘總要緩一緩才搬得成。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意在以拖延時間的辦法,增加要價的砝碼,逼迫群臣在優待條件上讓步。

雙方的人馬都知道,決戰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勝敗係於一線之間,因此都在緊張地奔走。

魏忠賢幾次三番地往慈慶宮跑,還是想把嗣君騙到乾清宮去。楊漣則不畏流言,在宮內外頻繁聯絡。

兩人恰在麟趾門相遇!

楊漣便冷冷地問:“選侍哪一天移宮?”

魏忠賢擺擺手說:“娘娘正在氣頭上,說不得。不過,母子一宮,有何不可?李娘娘如今要追究左禦史說的‘武氏之禍’是什麼意思,我來請殿下過去議左大人的罪。”

楊漣立刻正色道:“公公,你大錯了!殿下在東宮為太子,現在馬上就是皇帝了,選侍憑什麼召他去?且皇上已經十六歲,即便將來不會對選侍怎麼樣,可你們這幫人的日子能好過嗎?”

說罷,對魏忠賢怒目而視。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厲害。魏忠賢不由得心驚肉跳,默然而退,不敢再去打擾嗣君了。而且,楊漣的這番話,也一下就點醒了魏忠賢。他忽然領悟到,李選侍確實是大勢已去,再死心塌地跟著她跑,怕是沒有前途了。

此時李選侍對首輔方從哲還抱有幻想,希望他能援手。李選侍有這樣的考慮,也不算錯,因為方從哲和鄭貴妃關係密切,與李選侍也有過交往,應該屬於盟友關係。可是方從哲在不久前的紅丸案中,剛惹了一身騷,正愁撇不清呢,此時麵對群情洶洶,哪裏還敢袒護李娘娘?為了減輕自身的壓力,他反倒是力主移宮的一位,隻不過態度不那麼激烈罷了,認為拖一拖再移亦無妨。

首輔的這個態度,在一批臣子當中產生了負麵的影響。加上有人聽到關於李選侍即將垂簾聽政的謠言,有人看到所有奏折已先送李選侍過目,心中都不免畏懼,怕站錯了隊,將來遺患無窮。

因此,初四這一天的局勢,還隻能說是呈膠著狀態。

到了九月初五,離正式登極隻有一天時間了。皇帝明天就應堂堂正正地住進乾清宮,再住在慈慶宮的話,何以向天下交代?

事急了!

這一天,楊漣按捺不住,反複在朝房、掖門、殿廷等處向人陳說利害,最終促成了顧命諸臣在慈慶宮門外集會,商議辦法。楊漣提議,首輔方從哲應去催促李選侍趕快移宮。

方從哲態度猶豫,想了半天,才說:“遲亦無害。”

楊漣容不得他這樣首鼠兩端,激烈反駁道:“以前作為皇長子住太子宮猶可,明日就是天子了,難道反而要住太子宮以避宮人嗎?即使是兩宮聖母在日,如夫死,亦當從子。選侍何人,敢藐視天子如此!”

此時,從乾清宮那邊前來探聽情況的太監,往來如織。其中一個聽到這話,忍不住插嘴道:“李選侍也是顧命中人!”他的意思是說,先帝臨死時受顧命的,不光是諸臣,還有李選侍。未來天子交給李選侍監護,於理也不悖,諸臣何必逼得那麼苦?

這話一下激怒了楊漣,他厲聲斥責道:“這是什麼話?先帝是如何說的,選侍也聽到了。如果先帝說過這樣的話,那就請李選侍到太廟,在祖宗神靈前起誓!你輩莫非吃的是李家的俸祿,才這樣子幫她說話?”

楊漣越說越激動,索性衝進慈慶宮,大呼道:“能殺我則已,否則今日不移,我死也不離開!”

他的情緒感染了眾人,在場的重臣劉一、周嘉謨也疾言厲色,隨聲附和。眾人隨楊漣一起衝入宮中,齊聲大呼:“快快離宮,快快離宮!”

一時群情激奮,呼聲震天,連身在宮內的由校都被驚動了。

事情鬧到這個程度,各方麵事先都沒有料到。太子由校感覺自己不出麵不行了,就派太監傳諭,讓領頭的楊漣先退出宮去,給現場降一降溫。

楊漣退出慈慶宮後,立刻又寫了一疏,再次申明觀點。他的文筆好,此次又是義憤填膺,奏疏寫得字字如刀。文末,他再次疾呼:“此移宮一事,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閣部大臣,推動此事,不負先帝之托,亦在今日!”

一連幾個“今日”,句句敲響的是李選侍的喪鐘。

楊漣此疏一上,立刻在群臣中引起轟動,輿論更是沸騰。李選侍在這個關鍵時刻,被群臣這種不要命的陣勢給嚇住了。

外廷大臣在慈慶宮高呼口號,聲勢奪人,她畢竟未見過這大陣仗,已經膽戰心驚。楊漣奏疏又是寸步不讓,無法辯駁。此時王安也連連對她進行恐嚇,讓她還是不要把事做絕為好。

巨大壓力之下,李選侍不知所措。據後人推測,此時魏忠賢的態度也一百八十度轉彎,不願再做李選侍的死硬派了,而是勸李選侍要識時務,趕快撤退為好。

李選侍萬念俱灰,隻得認了命,答應馬上離開乾清宮。

大樹傾倒,一派淒涼。在倉促中,李選侍等不及侍從準備好,就自己抱著親生女兒(皇八妹),徒步去了仁壽殿噦(huì)鸞宮。這個地方,是明代嬪妃宮女的養老處,靠近紫禁城的東牆,孤零零的,淒涼之極。

按她此時的名分,隻能來這裏居住。她之所以賴著不移宮,也是忍受不了這個巨大的落差。但是她在與顧命諸臣對抗的過程中,隻顧使蠻力,光是坐在乾清宮裏打發太監去哄騙太子回來,沒能充分利用在宮內的權勢,采取非常手段,控製住局麵,結果處處失了先機,隻落得個孤家寡人的結局。

移宮之後,李選侍大權盡失,就此完全退出政治舞台,再沒翻起什麼浪來。她本人後來的命運倒也還不錯,經曆了明清之際的變亂,竟安然活到清康熙十三年(1674),至少活到了八十歲。

轟動一時的移宮案,終告落幕。太子由校於九月初六正式登極,緊接著要辦的事,就是定年號。

定年號本來不是一件難事,但君臣在一陣大亂之後,終於平心靜氣來做這件事時,才發現:他們遇到了開國以來從未遇到過的大難題!

按照明代儀典,新皇登極,就要詔告天下改元,也就是從下一年起,改變年號。新皇帝即位的這一年,仍然沿用舊年號。

可是這個萬曆四十八年(1620),在一個月多時間連死了兩個皇帝,麻煩就大了。泰昌帝的年號“泰昌”當然已經定下,但還沒等使用就一命嗚呼。新皇帝的年號“天啟”也很快就定下,那麼,下一年究竟叫什麼,就成了問題。

第一種主張,是不用泰昌年號,第二年直接叫“天啟元年”,可是這等於抹掉了一個皇帝存在的事實,將來的曆史該如何寫?第二種主張,是把萬曆四十八年取消,叫泰昌元年,可是這等於把萬曆帝在位時間縮短了一年,今後涉及這一年裏萬曆帝的作為,就會出現時間錯亂。第三種主張是明年叫泰昌元年,後年再叫天啟元年,這主意就更荒誕了,泰昌元年竟然沒有一個泰昌皇帝,豈不是更加混亂?

最後總算找到一個折中方案,就是把萬曆四十八年一分為二,從當年八月初一到除夕,稱為泰昌元年,前麵仍為萬曆紀年。就這樣,可憐的泰昌帝,好歹撈到了一個年號。

在這個古裏古怪的泰昌元年裏,移宮案仍有餘波。

在移宮時趁亂盜寶的一夥太監,劉朝、田詔、王永福等被抓住後,新登位的天啟帝大怒,命全部下獄問罪,要求審案甚急。這些家夥怕了,就放出風說,新君對先帝嬪妃太過苛刻。還造謠說,李選侍差點兒被逼上吊,皇八妹也要跳井,等等,以圖減輕處罰。

其他諸多太監、宮女,在移宮時可能也都各撈了一點兒,此時人人自危,便也惡意哄傳,謠言一時竟鬧得沸沸揚揚。

方從哲有個親信禦史賈繼春,把這些傳言搜集一處,上書內閣,認為新天子剛即位,眾臣不應誘使新君違忤先帝,逼迫庶母,致使先帝屍骨未寒,妻女不保。

那時,賈繼春依附方從哲,已被朝中東林黨人目為奸黨,而他不但不避嫌,反而公開為李選侍張目,這就惹惱了東林黨眾人。

當下就有給事中周朝瑞牽頭,發動一批言官,圍攻賈繼春,指責他是“奸黨”。

賈繼春不服,繼續上書內閣,陳述他所知道的事實,以證明自己不謬。內有一句駢體文,是說“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誰憐;孀寡之未亡人,雉經莫訴”,因詞句華麗,竟傳誦一時。刑部尚書黃克纘、給事中李春曄、禦史王業浩等,也群起為他推波助瀾,想解脫盜寶的一幫太監。

天啟那時頭腦還清醒,非常厭惡賈繼春的妄言,疑其有朋黨,想要對他嚴譴。

但天啟的這一打算,受到閣臣劉一的諫阻。劉一認為,天子新即位,馬上就懷疑臣下有朋黨,以後難免要被奸人鑽空子,士大夫必受其禍。他上疏開導天啟,也為賈繼春做了緩解,力言朋黨無實。最終,賈繼春不過是削籍而去。禦史張慎言、高弘上疏欲救賈繼春,天啟想把他們一並治罪,也被劉一勸阻。

劉一在得勢之時,不主張窮追猛打對手,不激化黨爭,看得出,他還是很有遠見的。

天啟對李選侍的憤恨,一時不能消除,為了對抗謠言,便傳諭內閣,列舉了李選侍毆辱聖母、挾製先帝封後等諸般惡行,讓內閣擬旨,昭示天下。方從哲不願這樣做,動用了內閣首輔特有的封駁權,將皇帝的上諭封還,不予處理。

楊漣在此關鍵時刻,上了一道疏以正視聽。他講述了移宮的詳細過程,駁斥了所謂“上吊”“跳井”的謠言,天啟立即發了上諭,給予支持,輿論這才有所澄清。

在移宮案中,楊漣以一名小臣身份力挽狂瀾,其忠心,其膽略,都殊為可歎。據說,在泰昌帝死,至天啟帝登極這短短六天中,他耗盡心力,竟然須發皆白!

移宮案結束後,轉入了天啟元年(1621),大明的朝政可說是一派清明。聲名不佳的方從哲被迫辭職,內閣陸續補進一批新人。到這年的十月,東林黨人葉向高再回內閣,按慣例重任首輔。

吏部尚書周嘉謨,與東林黨的關係也很不錯,趁機大批擠走浙、楚、齊三黨分子,起用了很多萬曆末年被罷的官員。

這時候的朝政,可說是東林黨人一統天下,一派“眾正盈朝”的大好氣象。

至於內廷,則是由識大體的王安掌控。天啟的諭旨、詔書,皆由王安執筆,一切井井有條。

天啟在眾臣的建議下,也開始了讀書補課,初期的表現相當清醒,不像是個昏君的樣子。

可是,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東林黨人的鐵桶天下裏,那個李選侍的原心腹魏忠賢,迅速改換門庭,從此左右逢源,進入中樞,漸漸拉起了一派政治勢力——“閹黨”。

在其後的政治角逐中,幾次陰差陽錯,魏忠賢最終將東林黨人完全擊潰,並打入了血泊之中,導致天啟一朝,成了明代政治最黑暗的一朝。

正是在這個時期,既成就了一代權奸,也成就了一代忠烈。中國古代曆史上最慘烈的正邪勢力大廝殺,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展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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