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再次回到邯鄲時,已經是公元前262年(秦昭王四十五年)了。
回到邯鄲後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找異人談判。
一個華燈初上的傍晚,呂不韋例外地謝絕了每天都要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的富商、闊少的邀請,也沒有徑直地去情意纏綿的新舊相好的姬伎房中廝混,而是乘著馬車、攜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直奔異人而來。
在邯鄲城的一個不顯眼的去處,呂不韋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到異人的住所。看見狹小的門庭和那些寒酸的陳設,呂不韋更堅定了信心。
“嘭!嘭!嘭……”一陣敲門聲驚動了正在屋裏發呆的異人。當他急忙打開門時,見到的是一個打扮闊綽的陌生人。
“我能把你現在這連身都轉不過來的門庭擴大起來。”沒等異人弄清怎麼回事,呂不韋就沒頭沒腦地、一語雙關地拋出這麼一句。
“……”異人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待到弄清來者呂不韋無非是個商人而已後,這位秦國的貴族輕蔑地笑了:“你還是回去先把府上的門庭設法弄大,然後再來說我的門庭吧!”異人也一語雙關地回敬了一句,他從骨子裏看不起呂不韋這個投機商。
“且慢。”對冷嘲熱諷,呂不韋並不在乎,他繼續頑強進攻,“你難道不知道嗎?敝人家裏的門庭光大也正等著足下的門庭光大呢!”
聽了這句繞口令似的意味深長的話,異人方知呂不韋話裏有話,立即改變態度,忙把客人讓進房中落座,詳細詢問來意。
一陣寒暄之後,呂不韋開始進入正題:“你的爺爺秦王老啦。”成竹在胸的呂不韋早把秦國王室內部的情況弄得了如指掌。當時在位的秦昭王已經當了四十餘年國君,已是五六十歲的年紀,當然可說是“老”了。他接著說:“足下的父親安國君是太子。”這也是事實,異人聽後覺得沒有什麼新鮮的,對此毫無反應。
但是,呂不韋以下的一番話,卻把異人說得五內俱焚、肝膽欲裂。因為它正觸動了異人心靈深處埋藏已久的隱秘:“聽說令尊安國君所寵愛的不是足下的母親,而是那位華陽夫人。又聽說華陽夫人雖得到令尊安國君的寵幸,可又偏偏沒能生個兒子。按照宗法製度,要繼承王位必須立嫡長子,決定立哪個妃、姬、妾生的兒子為嫡長子,看來隻有華陽夫人有這個力量,因為她能左右安國君。華陽夫人在枕頭上的每一句話,安國君都不敢不聽。”說到這裏,呂不韋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好讓異人想一想。而異人的遐思此刻也的確隨著呂不韋的話回到似乎剛剛離開又相當遙遠的秦國後宮……
呂不韋的話使異人想起了生母夏姬被父親安國君冷落的慘狀,更不難想象那個華陽夫人得寵的樣子,心中如刀割一樣難過。
異人心裏十分清楚,自己落得現在這樣處境和生母夏姬不受寵有直接關係。而在父親眾多的姬妾中,特別得寵的就數那個臉蛋漂亮、年輕風騷的華陽夫人,安國君對她簡直是言聽計從。在後宮,夏姬失寵和華陽得寵形成鮮明的反差,以至作為夏姬兒子的異人也不能待在秦宮中享福,而被送到異國他鄉來當人質,活受罪。
其實,華陽夫人之所以受寵還與她的家庭背景有關。華陽夫人就是魏冉專權時期三大家族之一的華陽君之後,華陽君則是秦昭王母親宣太後的娘家人。盡管自公元前266年(秦昭王四十一年)範雎為相以後,奪了魏冉的相權,驅逐華陽、涇陽等貴族勢力出關,但宣太後在朝廷上仍有相當大的影響。這不僅因為她是昭王的母親,長期幹預政務,而且由於宣太後特殊的個性和經曆。
宣太後是中國古代最富有浪漫色彩的一位女性。正像在任何社會的劇變中都會產生幾位不同凡響的人物一樣,宣太後也是在秦國社會飛躍向前發展的偉大時代,出現的突破傳統的、領導潮流的時髦女性。她是那位有遠見、有魄力、在秦國實行變法的秦孝公的兒媳、秦惠文王的妃子。秦惠文王的遠見卓識一點也不比其父差,他於公元前337年一繼位,就把宿怨極深的、幫助自己父親孝公變法成功的商鞅殺死,但卻不改變商鞅推行的政策。這樣,在惠文王時代仍能堅持孝公時代行之有效的改革新政,並沒像曆代的許多次改革一樣人亡政息。僅從這一點就可知惠文王絕非一般的守成之君。惠文王統治的二十七年(自公元前337年至前311年)是秦國在孝公變法的基礎上,繼續增強國力,使秦國飛速發展的時代。秦國發展的主要標誌,除占領的國土愈來愈多以外,更重要的是吸取外來的文化、改變秦國原有的文化習俗。秦國在商鞅變法前被中原各國視為“戎狄”,文明程度很低。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逐漸強大起來,東方各國不敢以“戎狄”視之,但文明程度的提高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到惠文王時代,秦國敞開大門,招來東方各國能人、賢者、有識之士,對戰國以來活躍於各國的“士”(包括文士、武士),熱情歡迎,優禮相加。惠文王禮賢下士。有一批軍事家、政治家、縱橫家、思想家、遊說之士、文人、學者以及遊民流氓、術士騙子、冒險家等,擁向西方的秦國。其中,自然不乏有真才實學或為秦國出過力的,如有名的縱橫家張儀,墨家的代表人物腹、田鳩。雖然來秦的學者中還以法家及遊說之士為主,而且幾乎沒有儒家,但各色人物擁入秦國以後,畢竟把東方色彩的文明傳來,衝擊著保守、落後的秦國固有的文明,形成了一種異常開放的風氣。這種風氣也傳進了宮內,作為惠文王的後妃宣太後,耳濡目染自然就成為一個開風氣之先的人物。
宣太後原為楚人,名羋八子,她雖非惠文王的正宮王後,僅是諸多妃子中的一個,但由於惠文王王後所生的武王無子而早死,而羋八子作為偏妃恰有三子:則、顯、悝。依秦國法製,王位即由羋八子所生的長子則繼承,是為昭王。羋八子就成為控製朝政達數十年的宣太後。在數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宣太後充分利用了作為女人的優勢。她的性生活不僅放蕩,而且大膽公開,更能恰當地和政治結合起來,曾經利用她特殊的優勢為秦國做過貢獻。義渠,是秦國西方的一支遊牧民族。這支民族雖比秦國落後,但因其強悍善戰而長期以來與秦國為敵。在孝公、惠文王、武王時代都曾因義渠戎的進攻而遭到損失。到昭王繼位之後,宣太後執政,當義渠王來秦國國都鹹陽向新登基的昭王朝拜、祝賀之時,風韻猶存的宣太後竟然與義渠王勾搭成奸。也許,守寡數年的宣太後耐不住深宮的寂寞,或者是英俊的義渠王確實吸引了這位美貌的少婦,這一對異族的情人公開通奸竟達三十餘年之久,並生下兩個兒子。在這段時間內,義渠王在溫柔鄉中樂而忘憂,自然無攻秦之野心,而宣太後在滿足了性欲要求之後卻沒有忽略對義渠的防範。因而在這三十餘年中,秦國和義渠兩方相安無事。到公元前272年(秦昭王三十五年),宣太後已年屆七十,義渠王早已被玩弄於她的股掌之中。此時,義渠王不僅失去對秦的進攻之心,就是對秦的起碼戒備都已放棄。趁義渠王不備時,宣太後突然對她情人的民族發動襲擊。結果,強悍的義渠戎頃刻被擊潰,威脅秦國西方安全的義渠戎終於在宣太後的“美人計”下瓦解了。
宣太後對於性觀念的開放,達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在她的觀念中並不像後來的人那樣,把男女之間的性生活視為多麼不光彩的事。為了政治需要,她甚至敢於把自己性生活的感受公之於眾。有一次,韓國的使臣來向秦國求援,當時尚在聽政的宣太後,出麵同韓國來的使臣尚靳談判。作為一個王後,直接與外國使臣交談,這已屬罕見,更令人驚異的是,在談判中,宣太後竟用自己床笫間的感受作比喻向韓國討價:
“我和先王做愛之時,先王全身都壓在我的身上,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重。那是為什麼?”她自問自答地說,臉上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有,“那是因為對我有利,我感到全身舒服!”
韓國使臣目瞪口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這位太後要說什麼。
“可是,”宣太後娓娓而談,“當先王不和我做愛的時候,就是一條腿壓在我身上,我都覺得支持不住啦。”
說到這裏韓國使臣尚靳已經完全明白:若對秦國無利,秦是不會支援韓國的。這次談判結果如何姑且不論,身為秦國的太後竟把做愛的感受公然對外國使者宣布。這些言論是低級下流還是先進開通?反正談判的結果是秦國得到了便宜。
這個浪漫而又膽大的宣太後還是個長壽老人。直到異人來邯鄲為質的秦昭王四十二年,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人世。就是臨死之前,這個風流一生的太後,還念念不忘一個名叫魏醜夫的男寵。在彌留之際,她竟提出要魏醜夫為她殉葬。這時秦國早已廢止了殉葬製,使昭王非常為難。而那個魏醜夫當然也更害怕。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一位聰明的大臣庸芮出來解了圍。
“太後陛下認為人死之後還有知覺嗎?”庸芮畢恭畢敬地、輕聲細語地在太後耳邊問道。
“當然,”太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沒有知覺。”
“太後聖明!”庸芮緊接著說,“以太後如此之神靈,明知死者已經無知覺,又何必讓所愛的活人陪著無知的死人呢?”
“再者,”見太後沒有反應,庸芮又進一步說,下麵的話就很難聽了,“如果死人有知,先王對您生活的不檢點積怒日久,您死後小心先王找您算賬都來不及,哪裏還有暇去和魏醜夫恩愛呢?”
這種極其刺耳的話竟當麵對太後講出來,在病榻旁的太子和貴戚、大臣未免都捏了一把汗,不知宣太後要如何動怒,說不定庸芮的性命就此完蛋。空氣立刻緊張起來。
“好……”停了一會兒,隻聽宣太後有氣無力地從嘴裏吐出一個字。究竟這個“好”是什麼意思?是指庸芮說得對,還是無可奈何地表示“隨你們怎麼辦吧”。
她無可奈何地放棄了對魏醜夫陪葬的要求,咽了氣。可憐的麵首魏醜夫得了救,在場的人也鬆了一口氣。
華陽夫人就是在這麼一個大膽、浪漫的太後調教下長大的,有這樣的靠山,再加上她自己年輕、貌美,更有可能繼承宣太後的心計和性格,所以在安國君眾多妃妾中備受寵愛是十分自然的了。
異人當時聽到呂不韋提及華陽夫人受寵,在難過的同時,一定很奇怪:秦國王室內部的事,這個陌生人何以知道得那麼清楚?豈不知,呂不韋專門為此做過細致的調查。搞政治投機同搞經濟投機一樣,不摸清行情怎樣下手?
異人的思緒隨著呂不韋的話起伏,他不知道突然來訪的這個陌生的商人為什麼提到華陽夫人,又為什麼關心起華陽夫人能否左右安國君立嫡的問題。還沒等異人把這些思緒想出個頭緒,又聽呂不韋說:“現在足下有兄弟二十多人,而你居中。你不是長子,又不受令尊的青睞,送到這裏為人質,回不去秦國。一旦你爺爺秦昭王逝世,令尊安國君繼承王位,那時足下可就無力同你的兄弟們爭太子的地位了。”
“說得不錯,確是如此。”異人點頭稱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辦法是有的。”呂不韋開始和異人攤牌了,“就看你幹不幹了。”
早就盼望改變人質地位的異人,焉有不幹的道理。這時要他幹什麼傷天害理、下流無恥的事他都會答應,何況呂不韋要他幹的比他自己想的容易得多。
“足下目前是個窮光蛋,困在邯鄲,一定沒有什麼財物可以拿出來獻給親屬和結交朋友吧?”呂不韋這樣問,但並不需要回答。
“……”異人沒什麼說的,因為呂不韋說的是事實。
“既然如此,敝人不韋雖不算富裕,但拿出點錢來還不困難。我願出資千金,為足下的事西入秦國,設法勸說安國君和華陽夫人,立你為嫡子,將來繼承王位,如何?”呂不韋將投資計劃和盤托出。
異人聽到有如此便宜的事,大喜過望,連忙就地頓首,感激涕零地答應說:“如果您的計劃能實現,我當了秦國的國王,秦國一定歸我們倆共有!”
呂不韋的投資計劃已經具備了實現的可能性。一個尋覓一本萬利之奇貨的商人,一個待價岀售的潦倒王孫,在趙國國都邯鄲沒有經過討價還價,就做成古今中外最大的一筆生意。在雙方都滿意的條件下,“平等互利”地。
呂不韋和異人敲定之後,立即照計劃執行,當下就拿出五百金給異人,讓他用來在邯鄲結交賓客、朋友。異人有了錢自然欣喜雀躍,服飾器用當即購置一新,車乘坐騎也講究起來,宴飲遊冶,恣意享樂,縱情聲色,又恢複昔日身為貴公子時的故態。一時間在邯鄲,這位身為質子的秦國王孫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
呂不韋給錢讓異人揮霍,其目的是使異人廣交朋友,培植勢力,改變在趙國貴族眼中的落魄形象,以便為回國奪權鋪平道路。對此,異人自然心領神會,在邯鄲,他用呂不韋給的錢結交趙國貴族和其他諸侯國來到邯鄲的頭麵人物,又收羅賓客為自己鼓吹以擴大影響,在各國貴族上層中大造輿論。“錢能通神”,果然,不出幾年,異人的勢力就不容忽視了,他在趙國和其他諸侯國貴族眼中的形象也改變了。
異人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改善自己的境遇,除了呂不韋的錢外,重要的條件是時機。這幾年秦、趙之間一場大戰雖正在醞釀中,但又處於戰火未燃、戰雲密布的間歇時刻,雙方暫時沒有發生正麵的直接的衝突,這恰給異人以積蓄力量、準備回國奪權的大好時機。
原來秦國自公元前266年任範雎為相後,範雎就堅持實行“遠交而近攻”的策略。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鞏固所取得的土地,所謂“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根據這個原則,他主張先伐韓,而把齊、趙等國稍稍放下。因為韓國的土地與秦地交錯,是秦的“心腹之患”。所以,從公元前265年秦軍就大舉向韓國進攻。當年攻取了韓的少曲(今河南省濟源市東北少沁河曲處)、高平(向地,今河南省孟州市西)。次年(秦昭王四十三年,公元前264年)秦國派白起攻韓,奪取汾水旁的井隆城(今山西省曲沃縣東北)等九座城市,斬首五萬。白起是昭王時代的重要將領,此人又名公孫起,郿(今陝西省眉縣境內)人,長得頭小而尖,瞳子黑白分明,瞻視不常,為人凶狠但善用兵,自秦昭王十三年(前294年)即為左庶長,率秦兵攻韓、魏、楚等國,屢建奇功,被封為武安君,曾在公元前273年(秦昭王三十四年),攻魏國華陽,與趙、魏聯軍作戰,斬首十三萬,並將趙國士兵兩萬人沉在河中活活淹死。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占井隆等九城後,次年又攻取了太行山南的南陽地。至此,秦軍對韓國的攻擊勢如破竹,節節勝利,而秦對趙則尚無正麵衝突。本來趙國可苟安一時,避開銳不可當的秦軍進攻的矛頭,不料趙國國君貪小利而招大禍,從而過早地把秦軍的打擊鋒芒引向自己。
公元前262年,秦軍繼續向韓國的上黨郡進攻,占領了野王(今河南省沁陽市)。上黨地處今山西省和順縣以南、沁水流域以東之地,治所在壺關(今長治市北)。而韓國的本土則在今山西省東南部和今河南省中部。秦軍占領野王,就把上黨郡與韓國本土隔絕了。
上黨孤懸於外,韓國驚恐,又無力奪回。韓桓惠王派陽城君入秦,請求將上黨之地獻給秦國求和,得到秦國首肯。沒想到當韓桓惠王派人傳達這一決定,令上黨太守靳向秦投降的時候,卻遭到靳義正詞嚴的拒絕。他對國王派來的人大義凜然地說:
“人們常說:‘挈瓶之知,不失守器。’替別人保存一個汲水的瓶子,尚且不能輕易丟掉。何況國王令我守這麼大的一片土地呢?本人絕不能信您所言,將上黨拱手給秦。臣請求傾全部兵力抗秦,若抵抗不成,死而後已!”
這擲地有聲的言辭反映了韓國將士不屈的決心。隻是韓國國君已被秦軍嚇破了膽,對於靳這樣的愛國誌士竟不敢支持。當來人將靳的話轉報給韓王時,韓王卻無恥地說:“獻上黨的事我已經答應秦國的應侯範雎,如果不給就會失信於人。”被人打得割地求饒,一副軟骨頭,還談什麼“失信”不“失信”。真是賣國賊、亡國奴的邏輯!
韓桓惠王見靳不願降秦,就另派馮亭為太守代替靳。馮亭到上黨後堅持三十日,仍不願將地拱手送給秦國。他派人到趙國邯鄲,請求趙王接受上黨之地。馮亭派去的人對趙孝成王說:
“韓國守不住上黨,韓國的國王想把上黨讓給秦。可是,上黨的民眾不願降秦,寧願歸趙。這裏有上黨的十七座城,願獻給大王。請大王接受!”
對於這從天而降的喜訊,趙孝成王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接受還是拒絕。於是趙王召平陽君趙豹來谘詢:
“韓國守不住上黨,準備送給秦國。可是當地百姓不願為秦民而寧願歸趙。現在馮亭派人來獻地,你看這件事如何處理?”
“我聽說聖人對於無緣無故得到的好處是擔心後患無窮的。”平陽君趙豹想得畢竟比趙王遠。
“人家仰慕我們趙國的仁義,怎麼叫無緣無故呢?”趙王自鳴得意地說。
“秦蠶食韓國土地,因上黨與韓國本土斷絕,才把這塊地獻給我們。”趙豹直截了當指出韓國獻地出於無奈,“而且韓地獻給趙,乃是將秦的攻擊矛頭引向我國,這不是給我們土地,實是把禍患轉嫁給趙國。”
“再說,”趙豹進一步分析利害,“秦國出兵勞師而趙國得到上黨之地。這種事連大國都不幹,何況我們趙國比秦弱小得多,試問能避得開秦的鋒芒嗎?秦國現在生產水平很高,已經用牛耕田、以水運糧了。戰士們打仗立功都可以得到土地。所以到戰場上個個都無比勇敢,軍隊令行禁止所向無敵,我們敢與其較量嗎?請大王考慮,還是不要自找麻煩為好。”
趙豹的話相當深刻,也正確地反映了秦、趙兩國的實力。在當時避開秦國的鋒芒是唯一的圖存之法。可惜趙王利令智昏,根本聽不進趙豹忠言,竟勃然大怒:
“我們曾經用過百萬之眾攻戰,經年累月地打仗也沒得到一城。現在不用一兵一卒而得十七城,為什麼不要!”
趙豹見趙王如此不可理喻,隻好默默告退。
趙王見趙豹不支持自己,又召平原君趙勝和趙禹問以此事。這兩個人倒善於觀風向,知道趙王貪圖小便宜,就順著他的意思說:
“這麼有利的事為何不幹!”
趙王當然高興,立派趙勝前往上黨受地。
趙勝來到上黨後,也知形勢嚴峻。他首先采取籠絡人心的辦法,宣布:“賞太守封地三萬戶,賞縣令封地千戶,諸吏皆連增三級爵。百姓凡能守城者每家賜六金。”企圖用獎賞刺激吏民鬥誌,以保衛趙國新增加的這塊領土。得到最高賞賜的當然是太守,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受賞,連太守馮亭也無顏接受。他垂涕道:“我有三不義:為國守地而不能以死來保住它,一不義;國君命我將地獻給秦,我卻獻給趙,二不義;把韓國土地賣給別人,自己反而得賞,三不義。”堅持拒絕封賞,最後終於告辭趙勝回韓國去了。太守馮亭雖無力挽回失敗結局,但這種氣節也令後人感動。
馮亭回韓國複命。韓王見趙軍已占領上黨,隻好如實通知秦國。秦王大怒,立即派白起、王齕率秦兵向上黨進發。趙國果然將戰火引到自己身上。
趙國占領上黨後,就派名將廉頗率兵屯駐,決心與秦軍一決雌雄。
一場空前的血戰即將爆發。
不過,即將爆發的大戰,是在邯鄲以西數百裏之遙的上黨地區。因此,盡管趙國邊境戰雲密布,趙國國都卻仍然歌舞升平。而且,由於趙國上下都在注視著西邊的韓、秦之戰,反而無人留意邯鄲城內的秦國公子異人。這倒給他留下活動的空隙。
異人在邯鄲活動,除花天酒地結交趙國和其他諸侯國來趙的將相、賓客以外,無疑也不可避免地被當地的學術文化氣氛所感染。
戰國時代的邯鄲,不僅是政治、經濟中心城市,而且也是文化中心。邯鄲之所以成為文化中心之一,一方麵因其地理位置處於四通八達之樞紐要衝,活躍於各國的知識分子——“士”很少有不來趙國的;另一方麵,由於趙國貴族有“養士”之風,從而招集了一大批士人。據記載,戰國時期在齊、魏、楚、趙都有一些貴族重視網羅知識分子,以壯大家門的勢力。這就在客觀上促進了學術的繁榮。如齊國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鄒衍、淳於髡等七十六人皆賜宅第,在稷下講學,形成稷下學派,人數多時達數百人。齊國的孟嘗君養“食客”數千人。魏國信陵君無忌也養士“致食客三千人”,楚國春申君也有三千賓客。和這些養士的公子相同的,在趙國就是平原君趙勝了。平原君養士也不下數千人。這些養士之家,無疑成為知識分子集聚之地,而士之集聚地自然成為學術研究的中心。
趙國的邯鄲學術風氣不同於齊、魯,也不同於秦、楚。齊國的臨淄以稷下學派著稱,儒家學說或陰陽五行學說占主要地位。而秦國則一貫堅持法家傳統,到昭王時代尚且“無儒”。趙國的邯鄲則不同。這裏的學術以包羅百家為其特點,舉凡戰國時代各個主要學派的代表人物,幾乎都在趙國留下足跡。
首先是儒家學派。孔子逝世後,儒家分為八派,其中主要是孟軻和荀況。孟軻長於詩書,荀況長於禮。而荀況就是趙國人。他曾遊學於齊國的稷下,到過燕、秦、楚等國,其活動年代大約在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38年。值得注意的是,荀況在趙國的時代恰恰是呂不韋和異人在邯鄲的那幾年。從呂不韋以後所表現出的思想觀點來看,荀況對他有很明顯的影響。荀況與孔丘、孟軻的儒學最大的不同點,在於他批判地吸收了儒家以外的一些理論觀點,如性惡說和“重法”思想以及五行學說,等等,這些特點在呂不韋的一生活動中都有反映。荀況又是法家集大成者韓非(約前280年至前233年)和法家學說的實踐者李斯的老師。這兩個法家代表人物曾求學於荀況。另外,據《漢書·藝文誌》記載,屬於法家的《處子九篇》,這個處子也是趙人。可見,邯鄲也是法家學說的重要講壇。著名的古代邏輯家——名家公孫龍,字子秉,也是趙人,為平原君趙勝的門客。其他如道家、墨家學派的人物都曾來過邯鄲或在這裏長期為客。這就形成了邯鄲的學風既不同於稷下,也不同於關中的鹹陽,而是以“雜”為其特點。公子異人揣著呂不韋的錢,在這裏結交賓客,不僅不拘一格地廣結各派士人,為呂不韋和自己網羅一批羽翼和爪牙,而且無形中接受各家各派思想觀點,極少有先秦各學派的門戶之見。這就為後來呂不韋在秦養士,和以《呂氏春秋》為代表的“雜家”學派的產生奠定基礎。
邯鄲是呂不韋和公子異人的發跡地,也是他倆的政治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