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娃沒去縣城看社火。他不知道,在今年的社火表演中,其中有一個方陣就是縣裏的致富能手展示。他們或是搞運輸發財,或是依靠手藝致富。如果父親和俊來叔他們看到,真不知道該怎樣羨慕呢!聽說那個方陣裏的人每人獎勵了一台十八英寸的黃河牌大彩電!
當晉娃聽到母親講述縣城裏的火熱情形時,晉娃非常想念俊來叔和父親。晉娃看到母親在和奶奶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那眼神,那臉色,羨慕得不要不要的了。
正月十六,按照鄉俗,村裏人都要到村口縛的秋千前,坐或者站在秋千上悠一悠、蕩一蕩,村裏人謂之“丟病”。意思是這一天蕩了秋千,就會把疾病全部丟掉,新的一年裏就會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福奶奶坐在秋千上,喜梅輕輕推送著。微風拂過福奶奶的臉頰,雪白的頭發隨著風兒飄著,在清晨的陽光下蒙著一層金。臨近中午的時候,福奶奶就拿出了一張剪紙,就是喜梅和她蕩秋千的情形,那動作,那眼神,甚至風中的頭發,都是纖毫畢現。喜梅抓在手裏左看右看,舍不得丟下,覥著臉說:“奶奶,送我吧!”福奶奶笑著說:“娃喜歡,就拿去。這有啥?剪刀一轉就出來了。正月裏有的是紅紙嘛!”
晉娃剛站在秋千上,就看見翠翠姨過來了,癩子媳婦春娥見了問道:“呀,翠翠,昨兒黑間沒回?”翠翠姨沒有應答。晉娃哧溜一下從秋千上下來,把秋千讓給了翠翠姨。翠翠姨看了晉娃一眼,說:“好我的晉娃哩——”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秋千下的人們都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當人們悄悄議論的時候,興龍過來了,朝翠翠姨高喉嚨大嗓門地喊道:“掉什麼馬尿水水,給誰看呢!還不回去,在這裏不嫌丟人!”翠翠姨哭著走到福奶奶跟前,說:“福嬸!我不回去了!”福奶奶正準備回家,被翠翠姨這一下弄得愣怔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她反應快,說:“娃呀,認命吧,你和俊來有緣無分,你爹也是為了你好!往後的日子還長呢,就實心踏地和人家過日子吧!”翠翠姨“嗯”了一聲,萬分不情願地回去了。
巷裏人丟完病,秋千就拆了。拆秋千的時候,照例是要放鞭炮的。作為男娃,晉娃他們最盼望的就是這個時候,他們能在放過鞭炮的紙屑中找到一些沒有爆響的鞭炮,攢起來在同學麵前炫耀。眾人解繩的解繩,放原木的放原木,在人們“哼唷”“哼唷”的聲音中,秋千解體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抬著,將所有拆下來的秋千材料送進了隊裏的庫房,便各回各家了。轉眼,曾經立過秋千的地方就隻剩下幾個小孩子,在燃放過鞭炮的細碎的紅紙屑中尋覓著啞炮。這標誌著:年過完了。
中午時分,晉娃回家吃飯,見到福奶奶、翠翠姨的母親喜蓮和母親一起在窯裏坐著。喜蓮兩眼通紅,顯然是剛哭過。她對福奶奶說:“她福嬸,翠翠就聽您的,您就去勸勸她吧!”福奶奶一臉難為情,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唉,造了什麼孽,弄下了這憋憋事!”喜蓮唉聲歎氣。在她們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晉娃才知道,翠翠姨嫁過去,婆家人就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裏。仗著有兩個糟錢,女婿喝酒打牌,一身惡習,為所欲為;公公婆婆嫌她管不了男人,不給好臉色看。現在興龍也是後悔得要命,但後悔藥難買,為了麵子,還得在女兒麵前繃著臉,嗬斥著把女兒往婆家攆;作為母親雖然心疼女兒,但主不了事,也是萬般無奈。目前婆家人、娘家爸都不給翠翠姨好臉色,你想翠翠姨活得有多難?
晉娃聽得實在氣不過,賭氣說:“過不成,就不過啦!不能離婚?”晉娃媽一聽,忙說:“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喜蓮說:“好娃哩,離婚是光榮的?”晉娃奶奶說:“這種事,誰說也不管用。可不敢逼急了,逼急了,什麼事出不來?”“那可咋辦呀?”喜蓮一籌莫展。“要我說,咱就硬氣一回。不能讓娃回去,就等她婆家人來接,要不然,開了欺負的頭,以後翠翠在婆家還咋活人?”晉娃母親說。晉娃非常讚同母親的話。“現在我屋那口子不讓娃在家裏停,上趕著叫娃回婆家呢!”喜蓮用可憐巴巴的聲調說。“可不敢叫娃回去!唉,可憐的娃,受死哩!”晉娃奶奶說。福奶奶想了好長一會兒,好像是下了決心似的,對喜蓮說:“你要是信我,我就說,別讓翠翠回去,等她婆家人過來叫,順便給他點難堪,叫她女婿也長點記性。至於翠翠,就讓娃和我住幾天,興龍那邊也有個台階下。”說完,看著喜蓮。“唉!有啥法子,我回去和她爸商量一下。”說著,喜蓮千恩萬謝地出了門。
當天晚上,翠翠姨就睡在了福奶奶的家裏。晉娃也給母親說過,想讓翠翠姨睡在他家,但是被奶奶拒絕了。俊來走了,福奶奶一個人住,翠翠姨住過去福奶奶有個伴。晉娃倒希望翠翠姨永遠住在福奶奶的家裏不要回去,等俊來叔從山東回來,就成了他的花嬸啦!
吃過晚飯,晉娃去了福奶奶家,見到翠翠姨的時候,翠翠姨正跟福奶奶學剪紙。她倆見晉娃過來,說:“晉娃,你怎麼過來了?”晉娃嘿嘿一笑說:“奶,姨,你看我給你們帶來了啥?”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塊煮餅,那是奶奶從姑姑家帶回來的,晉娃偷了幾塊,主要想讓翠翠姨吃。翠翠姨接過,遞給福奶奶。晉娃說:“可甜呢!”翠翠姨說晉娃:“可不敢學壞!”晉娃一邊應承,一邊看著翠翠姨和福奶奶一點一點吃完了煮餅。在翠翠姨吃煮餅的時候,手也沒有閑著,而是在剪著正月二十五填倉節蓋“麥囤”所用的剪紙。這剪紙是圓的,直徑有五六十厘米,需要兩人合作才能完成。往年都是晉娃奶奶和福奶奶兩人配合,今天翠翠姨住下了,福奶奶就讓翠翠姨幫忙。在剪紙的中間是個大大的豐字,繞著豐字,是活靈活現的十二生肖和十二種花朵。這是生活在後稷之鄉村民們對豐收最樸素的憧憬和願望。
晉娃看著翠翠姨和戴著老花鏡的福奶奶的巧手在動,兩人神情專注,顧不到晉娃,他禁不住想拿到手裏看看那些活靈活現的剪紙,明天好在喜梅、醜孩跟前炫耀。手剛伸出去,還沒摸到剪紙,就被一句“看摸壞了”的聲音嚇住,抬頭一看,奶奶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福奶奶一見晉娃奶奶,笑著往炕上讓。翠翠姨往炕裏麵挪了挪,給奶奶讓了位置。前後腳的工夫,喜蓮也來了。翠翠姨一見母親過來,臉色一下不好起來。
“翠翠,昨夜你不在,人家咋送花?”奶奶上來問。翠翠姨沒有說話。晉娃看這架勢,就知道一定是喜蓮搬來兩位重量級的人物來勸翠翠姨回婆家了。“翠翠姨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翠翠姨不願意,憑啥非要回他家!他愛咋送就咋送!”晉娃聽了奶奶的話,大聲說道。“小孩子家哪來這麼多的話,回家去!”奶奶說著,提溜著晉娃往窯門口一放,“哐當”一聲,窯門關閉了。
得,又被奶奶趕出來了!
“翠翠姨就不回去!就不回去!!”晉娃衝著窯裏喊道,他感到自己臉上濕漉漉的,卻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剛出門,見到喜梅手裏提著一盞好看的豬豬燈,那是翠翠姨在晉娃他們三年級上夜校時糊的。當時翠翠姨嫌他們夜間走路黑,怕他們磕著碰著了,就給晉娃、醜孩、軍平、喜梅每人做了一盞。如今喜梅的還提在手裏,晉娃的卻早不知扔到哪裏去了。
在晉娃的印象裏,翠翠姨就喜歡他們這些孩子,被巷裏人稱作“娃娃頭”。記憶中,當時翠翠姨剛剛不念書,帶領著他們這些孩子春天去地裏挖野菜、放風箏,夏天夜晚到飲馬河畔看星星,秋天帶領他們去摸秋,冬天為他們做燈籠。每次到了野外,翠翠姨都會給他們背古詩,講那些應景的故事。因此,巷裏的孩子們都愛和翠翠姨在一起。翠翠姨出嫁後,喜梅不知哭過多少回呢。
喜梅見了晉娃,對晉娃說:“你知道嗎,三片他嬤要改嫁啦!”“你胡說!三片他嬤都老得咬不動了,誰要她?”晉娃不相信。“真的,誰騙你是小狗!我見六爺爺去了三片家裏了。”喜梅見晉娃不相信,繼續說:“我想去你家叫你,誰知道你在這兒呢!”“那三片呢?”晉娃問。“不知道。”喜梅回答。過了一會兒,醜孩、軍平都過來了,聽說了三片他嬤要改嫁以後,都說三片這下恓惶了。
“走,聽聽去!”軍平說。
“怎麼進去呀?”喜梅問道。
“就他屋那牆,一拃高,很容易就翻過去了。”軍平不以為意地說。也是,由於三片他爹去世得早,三片又是個憨憨,立不起筒子;他媽一個婦道人家,因此院牆的淪落、失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幾個人來到三片家的院牆外。軍平個子高,晉娃把軍平往起一抱,軍平說:“看見了,屋裏亮著燈。”醜孩說:“走,進去!”說著就要往上爬。可是他性格綿,身體弱,幾次都上不了牆,軍平說:“算了!你倆都不要進去了,人多了萬一人家發現咋辦?我和晉娃進去,即使他們發現了,我倆也能跑得了。”喜梅說:“那我們也不要在門口立,咱們到醜孩家去,你們出來到醜孩家找我們。”就在幾個人分頭行事時,晉娃和軍平已經上了牆,還聽喜梅叮囑:“你們互相招呼著,可千萬別各顧各!”軍平想到翠翠姨回門那天自己的表現,不好意思地說:“不會的,這回我一定讓晉娃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