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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著名作家勞倫斯在其長篇小說《兒子與情人》中似乎證明了一個問題:從童年時期滋長的戀母情結是愛情婚姻的最大障礙。這樣說來,馬塞爾·普魯斯特在孩童時期就注定了不尋常的婚戀之路。
僅僅以俄狄浦斯情結來概括普魯斯特是不恰當的,當然,他一直癡戀著他的母親,並有亂倫的衝動,而且他還一直生活在由此而產生的罪孽感中難以自拔。但他並不因此而仇父,事實上,有資料顯示,父親的去世曾給他巨大的打擊。他所要尋找的是一個像子宮一樣溫暖而安全的地方,母親的吻讓他重溫了這樣的感動。最終,孤單的他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密室中找到了子宮般的感覺,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個密室中,時間停止了,而在《追憶逝水年華》中,時間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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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從孩提時代的睡眠事件開始的。每當傍晚來臨,普魯斯特就開始陷入無名的恐懼之中,即將到來的漫漫黑夜,讓他的痛苦變得無邊無際,唯一的安慰就是母親的吻別。但總有些日子,因為客人的來訪,母親難以脫身。小男孩備受煎熬,焦慮與恐慌使他睡意全無,他跑到窗前,打開窗子喊道:“媽媽,我需要你來一秒鐘。”母親隻得請客人原諒,上樓跟兒子吻別。母親準備離開之際,兒子爆發出一陣難以克製的抽噎和哭叫,母親再次被挽留。母親在兒子的神經質麵前做出徹底讓步。這個小男孩贏了。
這是他早期作品《讓·桑德伊》開頭部分的描述。
馬塞爾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醫生兼醫學院的教授。父親代表著理智寬厚的力量,常常對兒子的神經過敏不以為意,一旦得知兒子的痛苦,他馬上做出讓步,讓妻子安慰兒子,陪兒子過夜。
父母的妥協退讓讓普魯斯特陷入了對愛與溫存的無止境的渴求之中,溺愛伴隨他成長,並成為他歡樂的源泉。他的智力也在為如何能得到更多的母愛中不斷得以鍛煉加強。
母親讓娜·韋伊對普魯斯特至關重要,沒有誰能代替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一次,他和母親在威尼斯吵了一架,盛怒之下他把母親那隻漂亮的花瓶也摔了,母親傷心極了,迅即離開了威尼斯。冷靜下來之後,普魯斯特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他感覺他快死了,被人推進了深淵,被一座冰山壓在身上——那座美麗的藝術之城的形象瞬間就在他的眼前崩潰了。
那位拒絕出版《追憶逝水年華》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的出版商自始至終都想不明白,普魯斯特為什麼要把臨睡前的那一幕寫上整整三十頁。關於這一點,貝克特有個有趣的說法,他認為一個記憶力強的人是不需要刻意地記憶的,因為一切都已經記住了,隻有那些害怕遺忘過去的人才會記錄過去發生的一切。但另一種說法或許更有道理:普魯斯特試圖用拉長文字和紙頁的方式來拉長時間,其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讓母親留在他身邊。這和卡夫卡的遭際正好相反。卡夫卡麵對的是父權的大山,他要反抗他,而不是屈從他,他要遠離父親,去尋找他心目中的城堡,但終究不可得;而普魯斯特卻要千方百計地留住關於母親的記憶。母親去世以後,疾病更成了普魯斯特與母親聯係的另一種有效途徑,每一次發病就是一次祭奠,就能使他想起母親陪伴在他身邊的美好時光,這也是普魯斯特拒絕治療的一個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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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母親發現了普魯斯特的秘密,她感到傷心。普魯斯特更是羞愧不已,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他隻能以更多的愛來回報母親,於是一種古怪的理論形成了:母親是兒子享樂行為的最大受害者,一個男子如果與其他女子戀愛,就是對自己母親的背叛,因為他用母親遺傳給他的微笑去取悅另一個女性;如果跟這位女子結婚,無疑是將母親謀殺。這種普魯斯特無力承受的負罪感,是他無法跟女子正常戀愛結婚的主要原因。而與同性相戀卻沒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沙龍裏的普魯斯特常常陶醉在與新結識的同性少年的調笑之中。
在普魯斯特的早期作品《一位少女的懺悔》中,女主人公的負罪感來自對她母親所代表的道德準則的身不由己的違背,最後正當她與誘惑她的少年尋歡作樂之際,恐怖的場景出現了:她看見母親驚呆的麵孔,隨後中風的母親仰麵倒下。
將追求享樂和母親的死亡建立聯係,這是普魯斯特的發明,也是戀母情結的新境界。
這種負罪感在普魯斯特與女人們的戀愛調情中加劇,加劇了的負罪感促使他與女人們之間的情愛注定偏向玩樂和逢場作戲。付諸真情然後再毫不留情地褻瀆它,這恐怕是宣泄自己負罪感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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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普魯斯特的初戀還有些許真誠的成分,那是因為他的戀愛對象僅僅是一個尚未成為女人的女孩。
童年時代,普魯斯特每年隨父母前往父親的出生地伊利耶度複活節。伊利耶正是《追憶逝水年華》等作品中貢布雷的原型,正是因為這些作品的影響,1971年起伊利耶被改名為伊利耶—貢布雷。
在這裏,他被鄰家女孩希爾貝特迷住了。那個鄰家小姑娘也是隨父母來度假的,她的父親極有錢也極風雅,母親卻是一個半貴婦半交際花式的女人。這女孩是《追憶逝水年華》中馬塞爾的初戀。
希爾貝特是普魯斯特交往的兩個女孩瑪麗·貝納達基和亞娜的合身。瑪麗的母親是俄國人,父親費利克斯·富爾後來於1895年任第三共和國總統。普魯斯特一度迷戀著瑪麗,他把很多時間花在這個洋娃娃似的女孩身上。
後來他在香榭裏舍大街上碰到了亞娜並愛上了她。亞娜後來成了女演員,那時正與阿爾芒·德·加亞維夫人的兒子加斯東戀愛著,他後來成為有名的劇作家。普魯斯特熱衷於攪在這一對戀人中間,他聲稱愛著亞娜,但同時對加斯東也有好感,最終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更愛哪一個。後來這一對情人結婚,並生下女兒西蒙娜。
普魯斯特對西蒙娜抱有濃厚的興趣,1910年,他曾給這個16歲的少女寫信要一張照片:如果你能給我一張你的照片,我會非常高興的……沒有照片我照樣會想著你,但是我的記憶由於麻醉藥品而受到傷害,所以照片對我很寶貴。我看照片以增強記憶。我愛上你的媽媽那會兒,為了得到她的照片,我曾做了驚人之舉,卻未能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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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險的事情莫過於愛上跟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為了捍衛對母親的愛,普魯斯特把這些愛情轉化成友誼。
《追憶逝水年華》中,當普魯斯特終於不為希爾貝特這幾個字的發音而痛苦時,蓋爾芒特夫人成了他的芳鄰,他深深地被這個紅臉頰的夫人迷住了。蓋爾芒特夫人是普魯斯特在巴黎沙龍裏結交的眾多貴婦人中的一個,馬德萊娜·勒梅爾、阿爾芒·德·加亞維夫人、斯特勞斯夫人等都像他的母親一樣給了他甜蜜的友誼。
憑借自己的聰敏和才華,以及跟成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普魯斯特在社交場上贏得了貴婦們的讚許,他對夫人們的愛慕之心也是如此熱烈。但普魯斯特與貴婦們之間的戀愛是柏拉圖式的、棄絕情欲的,即便這樣,他也常常有負罪感——用母親給予的微笑去取悅另一個女人。折中的辦法就是把這種感情轉化為友誼,普魯斯特做到了。
當童年的普魯斯特見到蓋爾芒特夫人時,她已是一個少婦,但她是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總是那樣謙遜溫柔,她特有的紅臉頰使她顯得俗豔,她的藍色眼睛是覆蓋森林和古堡的晴朗天空,消退了那些俗豔,顯得天真迷人。成年後,普魯斯特將他們的關係定格在安全的範圍內,因而他們的友誼漫長而芬芳,正像在沙龍裏他與那些貴夫人的關係一樣。
成年後的普魯斯特也會被愛情撞個猝不及防,愛情的衝動和負罪感交織在一起時,普魯斯特的行為就變得不可理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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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歲那年的夏天,普魯斯特去芒什省岡市附近的卡堡度假,即《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巴爾貝克。在那兒他結識了包括阿爾貝蒂娜在內的一群前來度假的少女。他熱切地追逐著她們,很快進入了少女們的圈子,在度過了一段左右搖擺、難以抉擇的快樂時光後,普魯斯特逐漸愛上了阿爾貝蒂娜。隨後,因為一些偶然事件,普魯斯特對阿爾貝蒂娜的純潔起了疑心,但突如其來的占有欲使得普魯斯特的愛情急劇升溫,最終,阿爾貝蒂娜順從地做了普魯斯特的未婚妻,兩人開始秘密同居。在旁人眼裏,阿爾貝蒂娜幸運地成為那群海邊少女中最令人羨慕的一位。
但奇怪的是,普魯斯特和阿爾貝蒂娜同居的後期,普魯斯特變得日益敏感多疑、痛苦不堪。一方麵,他變得專橫貪婪,阿爾貝蒂娜成為他一發不可收的情欲的宣泄對象;另一方麵,他又使他們這種行為處在秘密之中,最後不惜將阿爾貝蒂娜囚禁起來,這終於使她下定決心出走了。普魯斯特反而輕鬆地寫信對未婚妻的出走表示感謝,但不久他又打電報痛苦而急切地請求和解並承諾讓步。
普魯斯特這種古怪的戀愛行為有兩種可能。一是普魯斯特設圈套讓阿爾貝蒂娜講出其曾有過同性戀的經曆,這讓普魯斯特嫉妒不已,因為阿爾貝蒂娜對女人懷著一種天然的情欲。普魯斯特處處限製未婚妻的行動,派人跟蹤,收集謠言,甚至在阿爾貝蒂娜死後仍固執地派人尋訪她生前的可疑蹤跡。二是他與女人相戀的負罪感讓他極為焦慮,他之所以偷偷地與阿爾貝蒂娜同居,就是為瞞住母親,囚禁她也是為了使一切處於隱秘之中。阿爾貝蒂娜逃走後,他如釋重負。他通過這種秘密的戀愛方式讓自己偷嘗縱欲的快樂,同時減輕因為與其他女人的親密而產生的負罪感。愛情在戀母情結的瘋狂發酵中經曆著一次次的扭曲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