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從野戰軍變成建設兵團的“兵團人”,去了一趟阿爾泰,讓阿爾泰震了一下,震了個沒吭聲。上級命令大家速戰速決找媳婦。營長回陝西老家找媳婦,營長也沒忘阿爾泰的美妙風光。營長在村裏轉了幾天,花花綠綠的女子入不了眼。營長眼裏全是阿爾泰的森林、湖泊和草原,這不能怪營長太挑剔。營長就轉出村子,轉到縣城。縣中剛放學,街上最惹眼的就是學生娃。1950年代的高中生跟金子一樣都是寶貝疙瘩。一個高高挑挑白淨紅潤的女學生走過來,走到營長眼仁裏,跟遙遠的阿爾泰風光擠在一起。營長的眼睛就大了,鼻孔也大了,耳朵忽扇忽扇,喉結突突跳像山上滾石頭。營長在阿爾泰草原聽過哈薩克人唱歌:“我騎馬過你家/你的歌聲入雲霞/我滾下馬滾到了坡底下。”營長的喉結就滾得這麼厲害。營長走到女學生跟前,唉!歎口氣,女學生很奇怪地看這個年輕軍官,年輕軍官說:“這麼乖個姐姐待這搭虧死了。”女學生就說:“那你說待哪搭虧不死?”營長就說阿爾泰,阿爾泰嫽得太,你要待在阿爾泰你就嫽得沒邊邊了。
女學生就跟上營長來到阿爾泰。
營長的傳奇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兵團政委張仲翰點名要營長去阿爾泰。營長和幾個專家提前走。專家裏頭有搞測繪的、有搞土壤的,他們都是學問很深的人。他們坐一輛美式吉普,晃蕩了三天,第四天到達阿爾泰。
那正是1958年的秋天,中亞細亞大草原和那貴族氣質的群山岀現在他們麵前。司機來過好幾次,司機待在車裏抽煙。司機知道這幫子人要驚訝好半天。司機第一次來阿爾泰,把車開到草窠裏去了,那回車上坐的是王震。王震跟司機一樣被這座貴族氣質的山震住了。司機聽見王震自言自語:“怪不得我叫王震哩。”幾個參謀就開司令員的玩笑:“毛主席叫你到新疆就為這個。毛主席說王胡子植被茂密,到祖國最荒涼的地方種莊稼去吧。”將軍望著阿爾泰山,望了很久,他的軍帽早已托在手裏,草原和群山靜悄悄的。衛兵參謀司機和車也是靜悄悄的,他們就像中亞腹地的一叢植物。
那種沉靜依然留在司機的腦子裏。司機就下來了。司機跟大家站在一起。他聽見營長說,“我看見金子啦”。司機說:“阿爾泰蒙古語就是金子的意思。”
“我說的不是蒙古語,我說的是這座山,藍色中有金光。”
“那是植物,新疆的植物都是這顏色。”
“那我就來對了,我是來種地的。”
大家都看那座山,它跟任何山都不一樣,它是從北亞大草原到中亞大草原中間慢慢隆起來的。牧草從遠處來,從四麵八方來,來到阿爾泰,牧草就高起來,牧草捧著各色各樣的花,到阿爾泰,草原花就自然地排列組合成整整齊齊的圖案向高處蔓延,就這樣從牧草和花的海洋裏伸展出灰藍色的岩石。那些石頭跟天空連在一起,坡度平緩,畜群會不自覺地吃草吃到天上。人卻望而止步。營長南征北戰,見過多少壯烈的場麵,見過多少氣勢磅礴的大山。阿爾泰靜悄悄的,平緩而灰藍的山體讓人滿目生輝,讓人脖子伸長,胸腔和血液裏升騰起一團霧氣。營長小聲說:“我的靈魂飄出來啦。”
營長的腦袋周圍旋著一團霧氣。
司機說:“那是你太緊張,流汗,汗氣冒出來啦。”
土壤專家摸營長的額頭:“他體溫很正常。”
測繪專家翻看營長的眼睛:“問題在這裏邊,他眼睛裏有夢幻。”
兩個專家一致認為:營長中魔啦。
他們在阿爾泰折騰好幾天,吃住在專署。這裏有個挖金大隊。司機叫營長去看金子,營長對金子不感興趣,營長喜歡這裏的群山和草原。專署所在地是一座小城,坐落在群山丘陵間,額爾齊斯河的一條小支流克蘭河從小城中間流過。1958年的阿勒泰,跟個小集鎮差不多。營長很容易走岀大街,走進山野。有時一整天不回來。有一次回來時渾身水淋淋的,據他說是抓魚時掉進額爾齊斯河,差點漂到北冰洋。專署的人提醒他:山裏有土匪。
群山深處時有槍響。槍聲帶很長的哨音,跟鳥叫一樣一點也不淒慘。司機說:“這家夥使的魔法,槍聲都不對勁了。”專署的人也感到奇怪,他們在這兒待七八年了,烏斯滿匪幫鬧得很凶,草原和群山還有殘匪,槍聲跟夜梟一樣讓人心驚膽戰。司機說:“這是王震和張仲翰派來的寶貝,他待在這兒,阿爾泰就沒事了。”
天快黑的時候,營長從樺樹林裏鑽出來,大家都在等他。大家看見一隻馬鹿走進專署大院。大家以為看錯了,馬鹿穿過林帶就成了營長。問題出在林帶上。林帶裏全是樺樹,樺樹長滿阿爾泰群山。營長走進專署大院,大家問他:“你怎麼變成馬鹿了。”營長說:“這裏的馬鹿不怯生,還往我跟前蹭,我差點讓它撞倒,挪一下身子它就到了腿底下,把我馱起來啦。”營長身上有棕色的鹿毛有焦糊的馬鹿味兒。大家問他聽見槍響沒有,這裏土匪很多。營長說:“扔炸彈也不頂用,全是鳥叫。”營長模仿鳥叫,就是學不來。營長說:“阿爾泰的鳥聲是不可學的。”大家麵麵相覷,司機心直口快:“營長,你沒感覺到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老革命了,怎麼跟小孩一樣。”
“小孩不好嗎?”
司機吭哧半天,司機說:“小孩好小孩好啊。”
大家怪怪地看營長,大家都走開了。
營長端著奶茶拿著饢,邊吃邊看天上的雲,雲彩變幻不定,時而像馬時而像羊,雲朵掠過河穀時,營長說:“雲響了一下。”一塊挺大的白雲果然撞在山上,好像岩石在嗬氣。營長就笑:“哈,它們跟我一樣了。”營長腦袋上有一團白白的霧氣。營長說:“這是我的雲。”大家驚訝得不得了,司機說:“那不是雲,是他的靈魂,阿爾泰把他的靈魂震出來啦。”專署的人反而笑他們:“你們和他一塊的,你們就沒震一下。”他們說我們震得厲害。人家就說你們腦袋上什麼都沒有,你們不虔誠。他們就抱怨營長愛出風頭突出自己。
他們要回烏魯木齊,營長不想走,他們說:“你處處跟我們作對,你架子真大啊,張仲翰要來你去不去?”營長說:“你們去彙報,我在這兒等。”
“你以為你是元帥。”
大家很生氣,坐上吉普車回烏魯木齊去了。
專署的人喜歡營長,他們給營長一匹馬:在阿爾泰沒有馬寸步難行,他們說:“就跟你沒長腿一樣。”
營長騎上馬就不想在街上待,他一直跑到山外,在平坦的原野上調轉馬頭;馬和他都伸長脖子望著阿爾泰山。槍響他沒聽見,他以為是鳥叫;馬也沒聽見。土匪衝到跟前,馬刀在陽光裏一閃,順勢一拉,營長就會分為兩半從馬的兩側落地。營長的槍在槍套裏叭響一下,土匪栽下來。土匪胯下的馬狂奔起來,子彈打爛了匪徒的腦袋,土匪掛在馬鐙上,滑過去的地方牧草閃出一道灰綠的波浪,馬刀把許多牧草劃斷了。營長開槍完全出於軍人的本能,而另一種更強大的本能又把他的視線牽向灰藍色的群山,他的手也離開槍套,合在一起,像虔誠的聖徒在做祈禱。馬也是那種神態,馬刀以及槍聲沒能打斷馬的虔誠,從馬濕漉漉的目光和睫毛就能看出來,灰藍色的群山喚起駿馬神聖的感情。
另一個土匪攔住狂奔的馬,把夥伴解下來;他找半天沒找到那半個腦袋,那半個腦袋早磨成肉醬啦。他很生氣,他手裏提著美式輕機槍,裏邊全是達姆開花彈。他騙腿上馬,奔上斜坡。開闊地帶有個人在馬上做祈禱。土匪考慮該不該向這一個祈禱的人開槍,土匪撕一棵搖晃的蘆葦,嚼一口,噠噠噠一個點射,營長和馬跳起來。機槍大叫,達姆彈驚慌失措往外躥。營長已經不跳了,營長帶著滿身黑黑的彈洞衝過來,機槍噎住了,達姆彈縮在彈夾裏死活不出來,土匪狠扣扳機也不頂用,營長一把奪過機槍,營長說:“是馬克南給你的吧。”
多少年後我們還在想這個問題,我們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太不可思議了,美國人用愛爾蘭人的屍骨做鐵路的枕木,這全世界都知道,愛爾蘭人基本上都是些鐵路工人,剩下的便是斯威夫特、蕭伯納、喬伊斯、葉芝這些文學大師。這個馬克南卻喜歡機關槍,不遠萬裏來到中國,而且是很偏僻的新疆,撒種子似的撒播那麼多機槍。
營長不可能知道這麼多關於愛爾蘭人的知識,可營長知道那個美國外交官馬克南,新疆人都知道,特別是那些遭受匪患的人,對他刻骨銘心。
營長從土匪手裏奪過槍,營長說:“兄弟,牧鞭和坎土曼比這玩意兒好哇。”土匪的臉一下紅了,紅了臉的漢人就不再是土匪了,他打馬走了,去找他的羊群和鞭子。
營長可是挨了許多槍子,幸好營長是中魔的人。達姆彈炸不開,達姆彈跟死麵疙瘩一樣淤在他身上弄得他很難受。馬也在流血。正常的達姆彈一發就可以打掉馬腦袋,那麼多達姆彈憋在馬身上,馬很興奮,馬打吐嚕,噴出的全是血。血先是順著腿往下流,後來就從肚皮上落下來,跟小便一樣嗒嗒嗒響,一下把馬衝垮了。馬倒在地上,腦袋高高仰起來,像在泅渡滔滔的血液之河,馬眼睛閃射灰藍色的光芒。營長用手槍頂著馬腦門放了一槍,那片燦爛的灰藍色光芒就消失了。
營長搖搖晃晃往前奔走,營長心裏很急,他的血嗒嗒嗒跟尿尿一樣,他奔到窪地的樺樹林裏。那裏有頂蒙古包,營長血肉模糊的樣子把蒙古族老媽媽嚇一跳,營長說:“老媽媽,快止住我的血。”老媽媽用香灰堵都堵不住,老媽媽哭了:“這麼多窟窿啊孩子,佛爺也救不了你啦。”
“我不想死。”
“我求佛爺讓佛爺收下你。”
“老媽媽你不要求佛爺,我還要種地。”
“那是群山和草原,那是牲畜待的地方啊,孩子。”
“群山和草原之間很大很大。”0創世記:老兵的故事0
“那是荒漠。”
“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老媽媽拔出蒙古刀揭樺樹皮,很新鮮的樺樹皮冰涼冰涼,裹在槍眼上,營長硬邦邦跟一棵樹一樣。老媽媽把他搬進蒙古包。營長說:“老媽媽,我會死嗎?”
“死亡離你很近。”
營長已經看見死亡的影子了。
老媽媽說:“英雄好漢常常跟死亡打照麵,躲開的不是好漢,是死亡。”
營長說:“我的血快流光了,我身上全是洞,我這樣子怎麼活呀?”
老媽媽說:“流掉的血會回來,張開的洞會發芽長肉。”
成吉思汗年輕時,與泰亦赤兀惕人打仗,被箭射傷了嘴和咽喉,衰竭無力地回來了,身邊隻有兩個那顏,正下著大雪。那顏勒住他的馬,見成吉思汗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便燒紅了石頭,澆了些雪水直到蒸氣升起。他們把成吉思汗的嘴托到蒸氣上,直到淤血從他喉中吐岀來,他的呼吸才稍微舒暢些。雪蓋滿他們的腰,他們沒法從原地挪動。到了清晨,他們將成吉思汗扶到馬上。
敵人到處搜索他們,群山和草原上全是敵人的馬隊,山嶽被震得發抖,可成吉思汗隻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這是那顏從大汗的耳朵上看出來的,大汗的耳朵跟沒長羽毛的鳥一樣飛動著,大汗說:“雪花就是它的羽毛,真正的飛翔就是這種不要翅膀的虔誠。”這是蒙古人第一次聽到虔誠這個詞。
後來蒙古人的馬隊到了世界各地,那裏有繁華的城市和輝煌的文化,那裏有浩如煙海的書籍,書上寫滿了虔誠這個詞。蒙古人就告訴那裏的居民,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虔誠,真正的虔誠不要痕跡。蒙古人所說的痕跡就是表達虔誠這種神聖情感的字。蒙古人是不識字的,他們認識天空和大地。
大汗在敵人隆隆的馬蹄聲中陷入對大雪對冬天對整個群山和草原的沉思,大汗從無邊無際的沉思中隻說出這麼一個詞。大汗說:“高貴的情感不可能太多,人隻有兩個耳朵,一隻耳朵隻能咽一個字。”大汗的話很簡略。大汗的話在那個危機四伏的雪天便成為劄撒,劄撒是蒙古人的律令,也是草原和群山的律令。
當律令出現的時候,敵人還那麼凶那麼張狂,大汗就感到可笑。那時的蒙古人,狂躁自私,打鬥不休,草原亂哄哄的。大汗說:“草原必須靜下來,蒙古人跟雪花一樣沉靜下來的時候蒙古人就有希望了。”大汗說:“我先靜下來吧。”
馬竟然在那顏們之前明白了大汗的心意,馬穿過大雪來到叢林裏的湖邊。那是一片靜靜的水域,大汗很高興,大汗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兩個那顏感到慚愧。
大汗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你們兩個加起來才四條腿,馬一個就有四條腿。”那顏不禁對馬刮目相看。
大汗說:“它不是一般的牲畜,它是上天給我最好的那可兒,它們也是最尊貴的那顏。人在馬跟前是慚愧不起來的,你們很快就會看到馬給我們蒙古人帶來什麼。”
英雄時代開始的時候,成吉思汗那麼孤單、那麼衰竭,他跟前隻有兩個那顏和他們的馬。馬和主人一樣衰竭。主人全倒在湖邊,可馬還站著,主人從馬身上看到一種神秘的力量。大汗說:“我們祈誓吧。”大汗把腰帶解下來,大汗和他僅有的兩個那顏伏在地上,就像祈求上天一樣祈求馬。馬的眼睛便有了灰藍色的燦爛之光。馬在那一天成了上天的神物。這是騰格裏通過成吉思汗之口告訴蒙古人的。那顏是最早聽到神諭的蒙古人。大汗說:“這是我鐵木真最高貴的一天。”那顏見成吉思汗的健康處於這樣一種狀態,就不明白大汗所說的話。大汗告訴他們:當人像海子裏的水那樣躺在地上時,人就高貴起來啦。
大汗身上的肉都爛光了,大汗說:“我的肉爛得這麼淨是為了接近神靈。”
那顏帶有一副漁網,那顏把網撒到海子裏,捕到一條肥大的紅魚。那顏沒有力氣把魚拉上來,就這麼讓魚帶著網在水裏遊動。
大汗說:“你不要把魚拉上岸,魚上岸就等於剝了它的肉。”
那顏說:“魚上了岸人才能吃它。”
大汗說:“讓神靈給我長肉吧,長得跟這魚一樣。”
魚動得很厲害,那顏不肯鬆手。
大汗說:“這麼壯的魚,它會把網當成衣服。”
網果然成了魚的衣服。最初的魚鱗是亂糟糟的,隻有到了那神聖的一天,魚鱗才成為好看的圖案。後來成吉思汗在阿爾泰的大湖裏又見到這條巨大的紅魚。那湖在群山的腹地,成吉思汗叫一聲哈納斯,紅魚就像太陽一樣從水裏出來了。紅魚穿著那身漂亮的衣裳。成吉思汗對他的騎手說:“看看你們身上穿的是什麼?”騎手看他們身上的鎧甲時,鎧甲就放出魚鱗狀的光芒。大汗說:“有這身衣服,你們就可以走到最後的海洋。”蒙古人就把魚當神物,魚跟太陽一樣,在黑夜裏眼睛也是睜開的。
那顏說:“不吃魚怎麼能長肉啊。”
大汗好像快要入土了,地上隻露著他的頭顱,大汗到了這時候還是那麼從容那麼鎮定,大汗說:“森林是我的住處,土地是我的枕頭,我的肉已經長出來了。”接納生命的黃土竟然鮮活起來。大汗說:“你來做斧頭,我來做斧柄,讓我們長出最好的肉。”大汗跟大地說完話就站起來。那顏看呆了,那顏是最早看到這一奇景的蒙古人。蒙古最早的叫法是萌古,是從柔弱中萌動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一下子感悟到草原人生命的奧秘。
大汗說:“鐵木真是從土裏鑽出來的。”
那是那顏親眼所見。
大汗說:“草是從土裏鑽出來的。”
那也是那顏們親眼所見,也是所有草原人親眼所見。
泥土這種樸素而簡單的舉動暗示著什麼。
大汗說:這種樸素虔誠的生命就是我們蒙古人。
在那神聖的一天,草原人從萌芽狀態進入英雄時代。
蒙古老媽媽叫起來:“肉長出來啦,跟春天的草一樣。”老媽媽的耳朵跟鳥兒一樣貼在營長的腿上,老媽媽說:“兒子娃娃的肉先從腿上長。”營長身上很快有了血液的流動聲,老媽媽喊起來:“哈納斯哈納斯,泉水一樣的血啊流得再快一些流得再猛一些。”肉猛猛地長,血猛猛地流,營長一下子坐起來。老媽媽喊:“你的命回來了,你的命跟海子裏的紅魚一樣跳起來啦。”
營長是跳著站起來的。
在他虛弱的日子裏,老媽媽不停地用奶子喂他。他喝了好多好多奶子。他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奶香。營長不好意思了,他感到自己像個嬰兒。老媽媽太高興了,她喂活了一條命。“我把死亡打跑了,”她說,“我們蒙古人就是在一天裏從嬰兒長成大小夥子的,我們剛開始弱得跟草一樣,我們的成吉思汗弱得連一丁點好肉都沒有,就剩下骨頭啦,誰能把命存在骨頭架裏,成吉思汗就讓蒙古人的命從他男子漢的骨頭縫裏掙岀來,蒙古就是這樣從柔弱的草猛長成鷹。”
營長長了一身好筋肉,樺樹皮揭不掉啦。他的臉上身上留著樹皮上的疤。老媽媽說:“兒子娃娃不能太光滑,澀巴一點好。”除過那幾塊黑疤,營長幾乎全是白樺樹的膚色了。老媽媽說:“你可以活到二百歲。你跟一棵樹活在一起,你就有樹的壽命,你還會有樹那樣的根,能紮在群山和草原的任何地方。”
營長說:“我紮在荒原上。”
“那你要吃好多苦。”
“我願意吃那麼多苦,我可以把整個荒漠吃下去。”
“那你就會成為綠洲。”
“我就是一片綠洲。”
“你是得到神諭的人,神已經啟示你了,是神讓你來種地的。”
專署的同誌在草原上找到營長的馬,馬早斷氣了。專署的人斷定營長讓土匪殺害了。
張仲翰將軍帶著基建處長、灌溉管理處長一大幫人,到阿爾泰規劃組建建設兵團第十個農業師。營長從曠野深處走出來,大家看到的是一個樹人,一個白樺人。將軍還是認岀了他的部下,營長向首長敬禮,營長的手發岀樹葉的嘩嘩聲。
將軍說:“我已經聽到綠色家園的聲音了。”
營長說:“給我們的家園起個名吧。”
他們待的那個地方是當年成吉思汗的點將台,叫多爾布爾津,是個很荒涼的地方。張仲翰注定要成為建設兵團最有詩意的將軍,將軍綠色的大手一揮:“這裏是我們兵團人最北的家,就叫北屯吧。”
新組建的兵團官兵都急著找媳婦,那是上級的命令,必須回老家速戰速決領一個大姑娘歸隊。
營長不著急,離開蒙古包的時候,蒙古老媽媽告訴他:你走過的地方牧草會燃起綠色火焰,花兒會發岀寶石般的光芒,丫頭會心花怒放。營長說:“有一個丫頭就夠了。”老媽媽笑:“那是你們漢人的習慣,可你不是純粹的漢人了,你的命一半是樹,樹根要長到什麼地方,隻有土知道。”
“阿爾泰已經讓我中魔了,能跟阿爾泰相比的丫頭才能打動我的心。”
老媽媽告訴他:千萬不要用美麗來卡女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卡住女人,隻有美麗卡不住,越卡越多,跟蜜蜂一樣,“你的血是甜的,是那種加了鹽巴的甜,女人會瘋狂地愛你,你用什麼卡不行,用美麗的阿爾泰,哈哈,那是火上澆油”。
離開阿爾泰的時候,營長站在北屯的原野上,默默注視阿爾泰的森林湖泊草原,以及遊動其間的白雲、畜群和鷹,老媽媽的忠告被拋到腦後。
他的人馬還在烏魯木齊,他發布的命令同樣是可笑的:官兵必須領回漂亮媳婦,否則紀律處分。大家都笑:“我們都想要漂亮媳婦,可媳婦不是畫岀來的。”
“那也得找一個畫兒似的人來,就找你們村最乖的女子。”
回到烏魯木齊的營長,簡直就是從阿爾泰大森林裏走出來的一棵白樺樹。營長反複解釋,那是他挨了槍子,蒙古老媽媽用樹皮止血弄成這樣子的。營長顯然想用彈孔來嚇唬司令部的女兵,女兵們不耐煩了:“我們是聽過槍聲的,我們不是學校的小丫頭。”膽子大的把槍拔出來,頂著白胳膊,她們已經在新疆待慣了,已經染上濃烈的羊肉串味。營長的部下就嚷嚷:怪不得營長不緊張,營長活脫脫一個草原王子,哪像我們。部下們告訴營長他們的求偶標準:揭開尾巴一瞧是個母的就給你提溜回來啦。
營長很生氣。營長不能不生氣,營長看見烏魯木齊郊外灰蒙蒙的博格達峰,就想起美麗的阿爾泰。營長氣就不打一處來,弄一群醜婆娘去阿爾泰安營紮寨,成吉思汗會在地底下笑死他的。營長一咬牙,親自出馬,回陝西老家領回一個紅潤潤的乖女子。
他的部下也都按時歸隊了。大多數空手而歸。搞到媳婦的,營長一一過目,營長想發火。教導員把他拉到外邊,教導員說:“西出陽關無故人,人家能來就不錯了。”營長說:“跟咱部隊的裝備一樣,什麼型號的都有。”教導員說:“人家都是強勞力,身體倍兒棒。”營長說:“算了算了,老套筒漢陽造照樣打倒反動派。”教導員說:“就這,還是大家連哄帶騙搞到手的。”營長果然聽見那些小媳婦,唧唧喳喳談論美麗的阿爾泰,營長就想起蒙古老媽媽的話,美麗卡不住女人,反而讓女人熱血奔湧。營長的血呼啦熱了,大家好像聽見營長熱血沸騰的聲音,大家跑出來問營長:“我們現在走嗎?”營長問大家:“你們說呢?”大家就嚷嚷:“阿爾泰是咱們的家了,待烏魯木齊有什麼意思。”
那年冬天,我們跟大雪一起來到阿爾泰,阿爾泰把她的美麗藏了起來,冰雪覆蓋大地,把天也堵上了。我們在茫茫白雪中來到阿爾泰。我們是坐車來的。沿途的戈壁沙漠也被雪封住了。雪讓世界變得明淨而簡單。
突然,車停下來,司機說:“到了,下車吧。”
一望無垠的白雪覆蓋的原野伸向遠方,大荒原空曠、岑寂,聽不到一點代表生命的聲響。營長也嚇一跳,這是阿爾泰另一副麵孔。千號人與大荒原靜靜地對峙著。老兵們是帶家來的,他們有老婆,他們也有娃娃,他們的娃娃哇哇哭起來。哭聲在萬裏荒原上顯得那麼柔弱。
營長說:“這是荒原上第一個哭號的孩子。”
孩子的父親說:“他媽生他的時候,老子正跟胡宗南打仗呢,沒聽上他落地的哭聲。”
那個十來歲的孩子哭得跟剛出世的嬰兒一樣。母親緊緊抱著他,母子倆不敢往車外看。
營長跳下車,營長說:“蓋天睡地,這是我們的家。”
男人們噗通噗通全跳下來,雪沒過腰間,個子矮的快要到肩膀了。雪地上全是小矮人,小矮人們拚命動,越動越小。
營長說:“你媽正生你哩。”
大家笑。營長不笑,營長正兒八經:“回憶一下嬰兒的動作,嬰兒是咋出來的。”營長肯定是最先回憶起來的人,大家學著營長的動作,腿蹬手扒。營長的腿先出來了,大家都出來了,清理掉身邊的雪,大家才發現他們站在大地上,有人叫起來:“哈哈,老子是站著生出來的。”
在古老的傳說中,腿先出來的人注定要開天辟地,成就一番偉業。
那一天,便成為他們一生最神聖的日子。
在那個神聖的時刻,女人本來是要哭的。她們心裏憋得慌。她們基本上是貧下中農的女兒,她們能吃苦,長天大野的苦她們都吃得下,可這阿爾泰大荒原陝西沒有,河南沒有,全中國隻有新疆有。她們中僅有的幾個上過學的小媳婦,首先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原始社會。她們的男人在深雪裏掙紮的時候,她們大張開嘴,可她們沒喊出來。後來她們生孩子時這麼喊了,她們沒有意識到女人的呼喊意味著什麼,可男人的動作顯然是有暗示性的。一種巨大的感動從她們身上湧流而出。此時,在阿爾泰群山腹地,那神秘的哈納斯湖裏,紅魚跟太陽一樣升起來了。太陽不是從地平線上,太陽從天空深處一下子就出來了。從女人眼瞳裏出來的是淚,淚含在眼瞳裏,絕對流不岀來,就像紅魚躍得再高絕對上不了岸,太陽無論多麼輝煌絕對不會掉到地上。一股溫柔而剛強的力量,把女人的淚鑲在眸子裏,跟寶石一樣發出燦爛的光芒。
誰也想不到成吉思汗有那麼一雙眼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雙女性似的貓眼。
他很早就磨練成鐵石心腸。父親也速該被敵人毒死,部落裏的人也背叛孤兒寡母,他一次次從險境中逃脫。他自己也凶狠起來。他意識到一匹馬容不下兩個騎手,就射殺了同父異母的兄弟。統一蒙古的戰爭異常殘酷,大汗對敵人絕不手軟,斬盡殺絕,直殺到貓和狗。
他是威力的象征,人們忽略了他那雙貓眼。
還是有人感覺到他身上的某種詩意,那人就是翁吉剌部落酋長德薛禪。成吉思汗五歲那年,父親也速該帶他去德薛禪家做客,德薛禪很喜歡成吉思汗,兩家便結為娃娃親。嶽父很自豪地說:“我不稀罕萬裏疆土,我們隻願生一個美麗的女兒。”那個美麗的蒙古少女孛兒帖就成為成吉思汗摯愛終生的妻子。妻子對丈夫的摯愛同樣出於對英雄的崇拜,男人的勇武與豪邁是草原人最驕傲的東西,也是女人最喜歡的。那雙漂亮的貓眼如同明珠暗投,不為人所知曉。
1204年秋天,大汗和他的蒙古鐵騎開進阿爾泰草原,大汗驚訝得說不岀話。那是大汗和蒙古軍在不兒罕山以外見到的第二座山,也是他們征服世界以後見到的最美麗的群山。山體所透露的灰藍,喚醒了大汗身上的某種東西,大汗在馬背上就對他的大軍下令:“不許上山,朕的眼睛在這座山上。”那顏、那可兒們看他們的大汗,他們果然看到那雙貓眼,他們急切地懇求大汗:“視察我們的馬隊吧,那都是草原上最好的馬最好的騎手。”
大汗策馬徐行。那是中亞腹地最美麗的秋天,在阿爾泰草原上,所有的蒙古馬和蒙古騎手,全都領略了大汗那雙美麗的貓眼。正是這雙貓眼照耀著駿馬和騎手衝出阿爾泰,席卷亞歐大陸,他們心甘情願流血直至萬箭穿身,也難以忘懷那雙貓眼所閃爍的美。
阿爾泰改變了大汗的心性。當他策馬走過他的大軍時,他從騎手與駿馬的神態裏感受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超越強權的膜拜。直到現在,蒙古人才從靈魂深處衷心地擁戴他。大汗被這種神聖的東西感動著。
他已經走到大軍的盡頭,他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在視察那些黃茸茸的牧草,明亮的花朵和頎秀的白樺樹。在他頒布的劄撒裏,騎手是不許哭的,即使死了親人也不許哭,隻能用敵人的血來祭奠。可大汗自己的眼睛裏卻湧動著這種劄撒所不允許的東西。那種東西是不能讓軍隊和戰馬看到的。他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就把淚遏製在眼瞳裏。鑲在眼瞳裏的淚一下子閃射出燦爛的光芒,直達阿爾泰山頂。那也是他的律令所不允許的,他的瞳光濕漉漉地落到阿爾泰山頂。那是一種溫柔的回歸,回歸後的溫情很容易輝煌起來。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後了,營長和他的戰友在荒原上開岀綠洲,美麗的莊稼長起來的時候,工廠也建起來了,工人從灰藍色的岩石裏開采打磨岀聞名世界的貓眼寶石,在黑夜裏也能閃閃發光,跟星星一樣。草原上的蒙古人興奮地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以後的蒙古人誰都知道,他們的大汗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被打磨成世界上最美麗的寶石。
成吉思汗的淚水就這樣堅硬起來。一顆豪邁而勇武的雄心一旦放射出美麗的光芒,就會產生震撼世界的力量。大汗似乎走到大地的盡頭,他腳下那條溫暖的綠色河流額爾齊斯河,把阿爾泰的美一直帶到北極。這是大汗所不知道的。大汗沒必要知道這麼多。鷹從山頂起飛,翅膀平展展的。大汗一射雙雕,名震大漠;兀鷹、禿鷲、鷂子,無不落到他的箭下。阿爾泰之鷹衝過來時,大汗沒動,鷹就順著大汗的視線飛過來,落在大汗肩上。
大汗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視察,肩扛著鷹,高坐馬上。大汗問自己:“讓雄鷹膜拜的是什麼?”他的心靈告訴他:“那是你的眼睛。”“我的眼睛是什麼?”“是這個廣漠的世界。”這雙美麗的貓眼注定要照耀世界,給世界帶來美。
在那神聖的一天,在茫茫的雪原上,女人的眼睛注定要流出一種超越淚水的燦爛之光,男人注定要走上再生之路。他們費很大勁扒開積雪,一直扒到冰涼的大地,用手拍拍,用腳跺跺,確信自己是站在大地上,他們興奮得滿臉通紅,他們就這樣完成了一個嬰兒壯烈的誕生過程。
女人把行李扔下車,把鍋碗端下來。男人走向荒原深處,扒開積雪,從雪裏跳出一隻一隻野兔,赤褐色的一團,跟火焰一樣。營長說:“不要傷它們,它們是荒野上的火焰。”兔子在哈薩克語裏就是火焰的意思。營長說:“荒原自己燒起來啦,我們也能燒起來。”營長紮進雪裏,抓到一根梭梭柴。梭梭柴幹硬結實,幹得裂口子。營長說:“這些口子是噴火的。”
營長叫大家掂摸,梭梭柴在大家手裏傳一遍。大家都是摸過槍摸過鋤頭的,誰也沒見識過這麼沉的柴火,大家說:“跟鐵疙瘩一樣。”女人心細,她們說得更恰切,她們說這是銅的。營長說:鐵和銅是火煉出來的,梭梭柴是煉火的。營長叫大家趕快撿柴火。
大家學營長往雪裏紮,雪有半人深,半截身子紮下去也摸不到。大家很驚訝地看營長,營長說:“我的命是樹變的,找柴火容易。”營長叫他們扒開雪,跟挖樹一樣。大家扒開雪,果然找到了梭梭柴。
大家越扒越有勁。柴火就堆起來了,堆得跟山一樣。大家圍著山一樣的柴火堆,嘴裏嗬著熱氣,白花花像茂盛的白胡子,眼睛濕潤潤的。女人們自己給自己說話:“不敢哭,眼淚就把柴火弄濕了。”女人們把喜悅憋在眼眶裏,淚珠很圓把眼眶都憋疼了,女人就是不讓淚珠滾出來,讓它幹憋著。
好多年以後,我們在詩中寫道:“阿爾泰的金子/是沉在母親眼睛裏的/是不可挖掘的/阿爾泰的美/是母親的眼淚滋潤的/是不可比擬的。”我們寫過好多好多詩。我們是他們的兒女,稍大一點的已經在那裏蹦跳了;小一點的,還沒有進入母親的身體。好多女人剛過門就跟丈夫西出陽關,風雪阿爾泰了。在進入母親的身體之前,我們以及我們長大後寫下的詩全在母親的願望裏,我們是在願望裏長起來的,我們的詩是這樣寫的:“我們是從遠古的荒原誕生的/是在母親妊娠前的興奮裏/在未點燃的篝火裏/生命就開始萌動了。”
柴火幹硬跟銅一樣,女人用手擦用懷抱用眼睛看,女人們把它們看亮了,在營長點火前,它們在女人心裏就燃燒起來了,就像她們妊娠之前,嬰兒的生命已經在心靈裏萌動一樣。營長叫她們坐在最前邊。成人和孩子靠著柴火,男人們在外邊。男人們是黑的,女人娃娃是紅的,紅女人紅娃娃不停地挪屁股,腳手都搭上柴火了,娃娃們叫起來:“柴火是熱的。”女人們也叫起來:“柴火是熱的。”紅女人和紅娃娃就像從柴火縫裏吐出來的火。
一團真正的大火從柴火底下鑽岀來,從雪原裏鑽出來,像一條水中魚。
營長說:“就是那條魚,它就像一匹馬,差點把我帶到北冰洋。”
紅紅的火焰撲到人們身上,火焰是冰涼的,人們張開手臂擁抱火焰,火焰光滑矯健,根本抱不住。女人們萬分驚訝。小媳婦們的懷抱讓火焰給揎開了。生過孩子的女人是有經驗的,她們告訴小媳婦:懷有多大就生多大的娃娃。當紅魚從火中遊過來時,小媳婦們勇敢地撲上去,再也不羞怯了。紅魚再也沒有離開他們。
營長說:“它怎麼能離開我們呢?成吉思汗隻看了看,我把它抓住了,噯,我親手抓住的呀。”營長伸岀他那雙樺樹手,大家都相信這樣的手絕對能抓住神話般的魚。當然營長是謙虛的,營長說:“我把它放了,它是阿爾泰的神物,一會兒在額爾齊斯河,一會兒在哈納斯湖,神岀鬼沒。”“額爾齊斯河通北冰洋呢。”說這話的是營長媳婦,營長媳婦念過書,正念中學,營長就把她提溜到阿爾泰。營長很欣賞媳婦的知識腦袋,營長說:“額爾齊斯河跟火車道一樣連著北冰洋,紅魚能躥到地球的額顱上。”營長說:“這麼神奇的東西,咱不能殺了吃呀,咱就把它放了。”大家說:“放了好放了好,那是一條生路,保我們吉祥。”營長一指火堆:“瞧!它回來了,看我來了。”
紅魚臥在大家腳邊。紅魚在火焰裏動。女人們說:“跳了一天了,天黑了,歇著吧。”紅魚就從火焰裏沉下去。火燼依然那麼堅硬,火燼裂成魚鱗狀,裹在梭梭柴上,很整齊,一綹一綹排上去,紅魚把梭梭柴聚在自己渾圓的身體裏,火焰便滋潤起來。
寒夜深沉,人們擠在一起,營長說:“越緊越好,擠成一個人就能熬到天亮。”紅魚把許許多多的人聚在自己渾圓溫暖的身體裏,誰也認不出誰了,隻有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像雪地的星星,閃閃爍爍;雪花也閃爍起來,閃裂成亮晶晶的星星。曠野上全是星星,連人和雪也分不清了。營長說:“幹嗎分那麼清,都是天上下來的。”
所有的星星中孩子肯定最有詩意,那個孩子在自己的星座裏說:“太陽就臥在這裏。”當篝火周圍全是星星時,篝火就成為荒原上的太陽。營長說:“其實太陽就是天上的一條魚。”營長說:“太陽是從額爾齊斯河漂上去的。”那個星星一樣的孩子在自己的星座裏說:“額爾齊斯河流到地球的頭頂,頭頂上邊就是天空。”孩子說:“河裏的魚全遊到天上去了。”營長說:“魚晩上不閉眼睛,魚眼睛裏有星星。”孩子說:“我的眼睛成星星了。”那些星座裏的孩子都看到了自己眼睛裏的星星,大人們也看到了。
曠野深處也有了星星,那是動物的眼睛,有狼有熊有黃羊有野兔。孩子們害怕,恨不能鑽到火裏去。男人們拿槍要打。營長說:“它們不叫不咬靜悄悄的,野獸沉靜下來就不是野獸了,它們眼睛裏亮起星星。”狼和黃羊走在一起,熊和野兔走在一起,荒原上的動物全過來了,它們看見了火。這種滋潤潤的火焰它們第一次碰到,它們的眼睛就濕起來。動物忘記撕咬和拚殺,走向大火。營長說:“把槍收起來。”大家把槍壓在屁股底下。身後全是灼熱無比的獸眼。整個荒原也蓬勃起來了。營長說:“我們可以熬過冬天了。”
野獸是比篝火更大的火。篝火嘩一聲沉下去,把大地燒個洞。營長媳婦念過中學,營長媳婦說:“地底下有岩漿。”大家不知道岩漿是什麼。營長媳婦說:“是石頭裏的火。”大家就感到屁股下很熱。大家說:“營長你娶這麼靈巧個媳婦,是給大家燒炕的吧?”營長說:“地本來是熱的。”
動物全趴下了,大家可以聽見它們的呼吸,它們離人很近,眼睛沒了凶光,眼睛還是很威風的,又威風又漂亮。女人們瞥一眼心裏就吱嘍一下冒白煙,肉都跳起來了,那不是害怕,是激動。她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威風這麼漂亮的眼睛。
荒原之夜肯定是不眠之夜。大家說:“我們跟魚一樣夜裏不合眼。”營長說:“那是魚鑽到了你身上。”大家說:“魚活著呢,魚在身上跳呢。”
雪原上的夜不是黑的,是藍的,很明淨很神秘的一種無邊無際的藍,好多年以後,我們被他們生下來,我們還能感覺到那種大海一樣浩瀚無際的藍。我們把它稱為阿爾泰的童話之夜。
在那個童話裏,我們的父輩跟火融在一起,在地上燒了個大窟窿,他們就坐在大窟窿裏,越坐越深。有的人說:“是天變高了。”有的人說:“是夜太亮了。”營長的話總帶有權威性,營長說:“咱們坐在地底下了。”大家都聞到了沙土的氣息,那是沉睡了千年萬年的沙漠土,除過草根和跳鼠,沒有誰動過它們,那種處子般的氣息讓人暈眩。
四周靜悄悄的,大家越擠越緊,擠成了一個人,一個很大的人。荒原第一次出現這麼大的人,荒原很吃驚。千年萬年以來,荒原上除過匆匆而過的畜群和牧人,還沒有什麼人跟地貼得這麼緊。人越往地裏鑽,人反而越大,大地驚訝得簌簌響,那是土末子流下來啦。大家說:“咱們鑽這麼深,能岀來嗎?”營長說:“鑽得越深人越結實,人結結實實就能岀來。”
在蒙古人的傳說裏,他們的祖先最初隻有兩男兩女。這僅有的四個人是戰爭的幸存者,他們的部落與敵人打仗,敵人洗劫了他們,他們是帶著部族的血仇逃出來的。敵人要斬盡殺絕,戰爭的恐怖死死糾纏他們,他們拚命奔逃,穿越崇山峻嶺,來到沒有人煙的絕境。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他們走的全是懸崖陡壁,連鷹都飛不過去。
他們落腳的地方叫額爾古涅—昆,昆字意為山坡,額爾古涅意為險峻,這個地名意即峻嶺。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卻有大片豐美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死裏逃生的兩男兩女結為兩家人。他們在這淳樸的地方恢複了元氣,他們相信他們會像激流一樣蓬勃而起,他們就給自己起名為乞顏,意即從山上流下的狂暴湍急的洪流。他們給自己的部族起一個生氣勃勃的名字——萌古,意即孱弱和淳樸。他們很快繁衍成一個強大的部落。
子孫們以祖先乞顏勉勵自己,像狂暴湍急的洪流那樣衝出山去。崇山峻嶺難以逾越。他們聚集起來,在森林裏整堆整堆地準備了許多木柴和煤,宰殺七十頭最健壯的牛馬,用它們的皮做風箱。然後在山崖下堆起木柴和煤,七十個風箱一齊扇起木柴和煤下麵的火焰,就像七十頭牛馬吼叫嘶鳴奔騰,部落裏的男人女人小孩跟著吼叫嘶鳴跳躍。男人們在狂歡裏創造出力大無比的摔跤,女人在狂歡裏創造出草原最豪邁最感人的長調。群山裏的虎豹雄鷹鋪天蓋地吼起來跳起來。天地鼓著肺把風暴般的呼吸吹進火焰,直到山壁熔化。
蒙古人注定要成為草原最堅硬的勇士。他們熔化的那座山是一座鐵山,當岩石熔化的時候,一條火花四射的紅色河流出現了,誰也沒想到山底下會流岀這樣一條河。酋長說:“我們把大地燒穿了,我們找到了最大的泉,這是我們蒙古人的泉。”蒙古人就用他們自己民族的語言喊起來,“哈納斯哈納斯”。酋長說:“我們蒙古人的哈納斯跟我們的祖先乞顏一樣,狂暴湍急勢不可當直到大海。”大海是蒙古人對奔流不息的泉水的想象。這個酋長理所當然成為大海的源頭,他就是蒙古人最早的汗王海都。在海都汗的大海裏,注定要出現那條美麗吉祥的紅魚。人們看見海都汗把手伸進沸騰的岩漿之河,就像在清涼的河裏抓魚一樣,海都汗抓到了傳說中的紅魚。那是一條美麗的魚。紅在蒙古語裏是美麗的意思。海都汗的手的硬度超過了岩石,隻有這樣的手才能抓住紅魚。海都汗把肥大的紅魚舉起來:“它會給我們蒙古人帶來吉祥。”蒙古人的吉祥就是勇敢和堅強。紅魚很快就變黑了。海都汗有辦法讓它亮起來。當煤炭的火焰噴射成龍的形狀時,那條黑沉沉的鐵又亮起來。海都汗把它剖開,分成好多條,鍛打出鋒利無比的兵器,給馬也鍛打岀吉祥的鐙,鐙把馬與蒙古人連在一起。海都汗讓女人把煤裏噴出的火龍繡在戰纛上。就這樣,蒙古人騎著馬打著火龍旗,拿著鐵走出深山老林。
營長把天亮不叫天亮,叫出來,也不知是叫啥出來。太陽、群山和人一下子就出來了,像是從洞穴裏鑽出來。太陽是不是在洞裏待著,沒人知道;群山是不是在洞裏待著,也沒人知道。人隻知道人自己。
大家確確實實知道自己在洞穴裏待了一晚上。待在洞裏就是暖和。幾十個人擠成一堆,擠成一個很大的人,那麼大一個人,再冷也抗得住。天亮一出來,人擠不成堆,人散開人就小得沒邊邊,白天反而比晚上冷。白天的寒冷是有方向的,從四麵八方圍上來,陽光跟飛刀一樣,一下子把寒冷變鋒利了。娃娃們嚷嚷:我還想鑽到黑洞洞裏,想跟大人粘一搭。
營長和教導員商量:得想個辦法,給大家弄個黑洞洞讓大家躲一躲。大家是打過硬仗的,去過朝鮮,美國人的飛機跟黑老鴉一樣把天都遮嚴實了,咱們還不是挖坑道,沿著三八線把朝鮮半島都挖通了。營長朝四野看了看,營長說:“阿爾泰大小跟朝鮮差不多,能在朝鮮挖就能在阿爾泰挖。”
大約有三十堆篝火,在雪地燒出三十個黑窟窿,往下挖不到一尺就是凍土帶,硬得跟石頭一樣。營長說:“蒙古人把山都熔開了,咱還熔不開地嗎?”營長命令繼續燒,邊燒邊挖。營長把褲子脫下,用細梭梭棒撐開,就是一個簡易風箱。營長叫他媳婦使喚風箱。風箱一張一合,就把風射到火裏頭,火就吼起來,跟野豬一樣,嗷——嗷——嗷——,燒上一陣,把火燼翻到另一邊,燒過的地方熱氣騰騰,鐵鍬十字鎬狠挖狠鏟。大家想著那個暖暖和和的黑洞,挖得再深還嫌不黑,還往深裏挖。
第七天挖好。是按營長的要求挖的。每個大坑都有個斜坡,那是出口,並且挖岀炕和桌子,連廚房也挖好了。
第七天是個大喜的日子。營長領大家到荒原深處,在窪地裏找到一片樹林。營長是個樹人,老遠能聞到樹的味道,沒走冤枉路,大家跟著他,直奔樹林。好像是給他們準備好的,全是高大的楊樹和榆樹。大家掄起斧頭,丁丁當當,砍倒的全是大樹。
樹圓渾渾橫在土坑上,上邊覆上樹梢幹草葦子壓上沙土,一個黑咕隆咚的洞穴就岀來了。
娃娃們跟鼠一樣鑽進去,吱哇亂叫,叫夠了又躥出去在洞頂上跳,跟兔一樣。
女人們把幹草幹葦子鋪到炕上,挪著屁股壓,壓得吱吱響,圓圓的屁股把幹草幹葦子全碾平了,屁股底下還在響,響聲已經不是吱吱亂叫而是秋蟲一樣的嚶嚶聲。女人們鋪上褥子、單子,把被子疊得四四方方,被褥放著暖融融的光芒。她們自己也坐在炕中間,靜靜地坐那麼一會兒,她們自己也在放這種暖融融的光芒。
娃娃們停止打鬧,他們縮在洞口,窺探他們的土炕,窺探他們溫暖的被褥和他們溫暖的母親。他們貼著的土壁也在放射這種溫暖的光芒,沙土簌簌落下來,就像一股股熱流落到他們身上直到腳心。他們當中不少人後來去了烏魯木齊,去了阿勒泰,去了克拉瑪依、石河子、奎屯,留下來的也有幸住上了帶暖氣的房子,那種洞穴裏的土腥味的溫暖會常常襲上心頭。在那神聖的一刻,他們會停下手中活,靜那麼一會兒,那種溫暖已經滲入血液,隻要血液還在流動,這種美妙的感覺就難以消失。他們中出了不少詩人、作家,在文學語言裏,阿爾泰母親永遠是雙重的,一種是遠古而來的大地母親形象,一種是家裏的生身母親,這兩種形象重疊交替,不停地拓展他們的心靈空間。
覆蓋著大雪的洞穴/覆蓋著圓木和幹草的洞穴/在幽深和溫暖中/養育我們/那是柔弱而強壯的生命啊/阿爾泰母親。
女人們注定要感悟到荒原的母性力量,那是沉睡了千年萬年的處女地,那些生養過孩子的女人發出夢幻般的呼喊:“我又成姑娘啦!”而另一種聲音從大地深處傳來:“我要生養我要生養!給我種子給我種子!開墾我吧開墾我吧!”然後是沉靜,巨大而漫長的沉靜。有人小聲說:“地被打開了,開得這麼深。”有人說:“洋鎬鐵鍬都是鐵家夥,用鐵開肯定開得深。”有人說:“鐵冒火哩。”火跟龍一樣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吼叫著往土裏鑽。有人說:“女人夢見蛇就要生娃娃,咱都夢見龍了。”那些生養過孩子的女人總是有經驗的,她們對自己的肚子感到自豪,撩起衣服:“他娘個腿,阿爾泰嫽得太!”女人們都撩起衣服看自己的肚子。生養過的沒生養過的,誰也沒仔細看過自己的肚子,她們被自己肥沃的原野震住了,她們叫起來:“阿爾泰嫽得太,阿爾泰是我們女人的,女人的肚子就是阿爾泰。”大家不喊叫了,像吃了好東西,在咂摸那種又綿又長的味道,越咂越有味,咂著咂著就嗤一聲笑了。
營長媳婦小聲說:“怪不得這死鬼一說阿爾泰我就神魂顛倒,書都不念了,我爸我媽給我甩命我都沒眨眼,跟上人家就走了。”
“營長都給你說了些啥?”
“他說阿爾泰嫽得太,女人到這搭就嫽得沒邊邊了。”
“女人見不得人說好,人家說你好,你就命都不顧了。”
營長媳婦識文斷字,營長媳婦說:“阿爾泰原來的意思就是金子,女人到阿爾泰,女人就是金子。”
“你是金子我們不是。”那個女人聞聞營長媳婦,“你還沒圓房呢,女人沒圓房是金的,圓了房是銀的,生了娃連鐵都不是了。”
營長媳婦說:“不管你生過沒生過,到了阿爾泰就是阿爾泰女人,就是金女人。”
大家都說:“咱是金女人。”
在蒙古人的傳說裏,成吉思汗在阿爾泰頒布了一條特殊的劄撒,那是大汗在馬背上發出的最神聖的劄撒:“不許上山,那山上有朕的眼睛。”這無疑是最有男子氣最有英雄氣概最高貴的一道口諭。
女人們說:“女人不能讓人隨便上,誰都上就賤了。”
女人們說:“女人活在男人眼睛裏才算沒白活。”
營長媳婦說:“成吉思汗的女人讓人家搶過,成吉思汗都沒嫌棄,把她當寶貝。”
大家說:“厲害人心軟。”
營長媳婦說:“成吉思汗是在阿爾泰變軟的。”營長媳婦知道得多,大家都愛聽她說,她說:“成吉思汗長著一雙貓眼睛。”大家都喲了一聲。凡是女人都知道貓眼睛是怎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睛長在高大魁梧勇武豪邁的男人臉上那是怎樣一道風景。營長媳婦說:“成吉思汗到阿爾泰人們才看見他長了一雙貓眼睛,他就不讓人上山,山就成了金山。”
女人們說:“男人把咱們帶到阿爾泰,還給咱挖這麼深的洞。”女人們越說越激動:“那麼硬的家夥,鐵鍬洋鎬我的大大,還用火燒。”女人們激動得不得了:“那麼大的火,誰見過那麼大的火,跟蛇一樣跟蟒一樣跟龍一樣。”女人們激動得不能再激動了:“就挖了這麼一個洞,這麼一個洞啊!”大家圍上營長媳婦,營長媳婦在大家眼裏是個能媳婦,能媳婦念過書,她們就問能媳婦:“世界上還有沒有這麼好的洞?”營長媳婦說:“北京有個山頂洞,那是住猿人的。”大家都說那洞好,那洞在北京在毛主席身邊,毛主席身邊的啥都是好的。毛主席身邊有個洞,阿爾泰也有個洞,大家就像到了毛主席身邊,大家心裏暖洋洋的。大家不再問營長媳婦了,大家也能說兩句了,個個顯得很能,都是能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洞:毛主席在井岡山住的是石頭洞,到延安住的是土窯洞,到北京坐了江山身邊也得有個山頂洞。還是營長媳婦能成!營長媳婦說:“新中國就是從窯洞裏誕生的。”大家全都“啊呀”了一聲,全都想起來該幹什麼。
炊煙升起來,升得很直,像是從白雪裏升起來的。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幾十個黑疤,升起幾十道筆直的炊煙,煙柱子直接融入太陽,太陽像係在煙柱上的一個金黃的油饢,散發出食物的芳香。
大家都聞到了這種香味,娃娃們停止打鬧,仰頭看天上飄動著的巨大的饢。男人們停下手裏的活也仰起頭看天上。
營長說:“這是女人在天上打洞哩,咱們在地上打了個洞,她們就在天上打洞。”
營長說太陽是個洞,太陽就是個洞。那個亮亮的洞裏出來好多好多黃澄澄的饢。饢是在坑裏烤的。新疆人烙饃不用鍋,用泥糊一個深坑,燒得紅紅的,把麵團貼滿,一次可以烤好幾十個。
營長說:“女人這麼日能,把饢坑弄到天上去了,女人烤太陽哩。”
大家說:“這麼香啊,把人香死了。”
炊煙一點一點淡了短了。
營長說:“太陽是個魚,被女人釣住了。”
太陽真的被釣住了,跟著青青的炊煙飄過來。咬鉤的太陽成了紅的。
營長說:“女人日能得很,把紅魚都能弄住。成吉思汗當年也隻看了看,我在河裏折騰半天也沒抓住,差點讓魚拖到北冰洋,還是女人日能,放一根煙就能把魚釣住。”
太陽一點一點落到地上,雪地一片輝煌。
營長說:“魚上岸了,岸上有雪,魚再折騰也是鮮的。”
太陽落下去了,天上還有太陽的餘光。
營長說:“魚進洞了。”
大家跟著魚進去。洞裏亮晃晃的,魚鑽到灶眼裏去了。那麼大的魚,灶眼裏擱不下,魚尾巴露在灶眼外邊搖個不停,搖著搖著就進去了,魚把灶眼鑽深了,把鍋蓋都頂起來了,魚從鍋裏出來了。大人娃娃都在啊啊叫,連吃帶喝。
這是到大荒原的第一頓飯,整整一個禮拜沒吃熱乎飯,一直是雪就幹饃。大人娃娃都餓瘋了,無論是手還是嘴,都感覺不到碗筷,他們腦子裏隻有天上那個巨大而芳香的油饢,隻有那條被炊煙釣上岸的肥肥的紅魚。大家吃得山呼海嘯,肚皮圓了還吃,狠吃。那種饑餓的感覺在血液裏在腦子裏,不在肚子裏,把肚子吃得再圓也沒用;直到吃得喘不過氣來,紅光滿麵頭上冒汗,眼睛圓溜溜的。餅子和糊湯把大家吃成了大肥魚,又紅又壯的大紅魚,搖頭擺尾往炕上一躺,一身的舒坦一臉的吉祥。
第八天是暴風雪。好多年以後,大家想起這第一場暴風雪還心有餘悸。慶幸的是前一天挖好了地窩子,否則所有人會被暴風雪刮得無影無蹤。
男人們不當一回事。他們剛從朝鮮回來,美國人的轟炸機頂得上十二級風暴。大風暴在頭頂呼嘯,他們咬著莫合煙打牌下棋拉二胡吹口琴。
女人和孩子縮在炕角不吭氣,眼睛圓溜溜往上翻,頂棚和牆壁不停地落沙土。男人偶爾安慰他們一下:“莫事莫事,地窩子比防空洞結實,扔原子彈都莫事。”女人就喊一聲:“能不能讓風別叫喚。”男人說:“風要叫喚誰管得住。”女人咚跳下炕:“你管不管?你不管我管呀。”男人趕到婦人前邊,提上槍往出衝。雪把出口堵死了。男人往外打兩槍,大家隻看見槍口冒煙,聽不見槍響,子彈跟鳥兒一樣凍僵了。
營長說:“不要開門,小心風進來。”
大家趕快把門堵上。
女人們說:“娃娃們害怕。”營長說:“頭一回都這樣。”
營長把娃娃們全喊出來,營長不讓娃娃縮炕角縮娘懷裏。營長說:“兒子娃要長大就得害怕,害怕上一回就結實了。”女人們把女孩子抱懷裏,營長也不答應,營長的理由很簡單:“馬都不吃弱草,何況是人。”女人們就鬆開手,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在暴風雪的呼嘯中發抖,抖著抖著就不抖了。手腳平靜下來,肩膀和腰也靜下來,人一平靜,眼睛裏的光就穩了,又穩又直,看啥都是清晰的。
孩子們靜靜坐了一夜。
男人玩男人的。暴風雪之夜,沒人睡覺。女人們不驚動孩子,女人們在旁邊鼓勁,不用嘴不用眼睛,用心,用心默默地念叨。從她們的姿勢可以看出,她們在放射一種力量,用這種難以捉摸的祈誓幫助孩子度過阿爾泰的暴風雪之夜。
孩子的身體安靜了,孩子的心靈還在惶恐中,孩子柔弱的心靈跟小蟲子一樣在千裏荒原上踽踽而行。好多年以後,他們上了學,他們的作文題幾乎都是“金色的阿爾泰”。他們就寫暴風雪之夜,寫自己脆弱的心靈,在洞穴裏跟蟲子一樣。當人感到他是一條很小很弱的蟲子時,他就心平氣和了,他就能感應到更多的生命。孩子的耳朵和眼睛出奇地敏銳,穿透厚厚的沙土,大荒原的內部世界一下子趨於澄明。在那沙土的澄明中,孩子看到昆蟲和小動物,看到草根,它們都有自己小小的洞穴,它們柔弱,可它們在跳動,在地底下跳動,生命幽暗的微火照亮了荒原的心臟。暴風的呼嘯一下子遙遠了。營長叔叔告訴他們:你們不會再害怕了,害怕離開了你們。幾乎沒有年齡的差別,所有小孩,注定要在那個神聖的夜晚成熟起來。
營長就給住的地方起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地窩子。中亞腹地、蒙古人的海子旁邊,岀現大群大群的地窩子。海源於海子,綠洲源於地窩子,所有的子都是原創型的。
好多年以後,孩子們長成少年,荒原成為綠洲。邊境緊張起來,戰爭的陰雲盤旋在中亞細亞上空,孩子們可聽見邊境那邊隆隆的坦克聲,龐大的鐵甲兵團在那邊不停地演習,炮聲隆隆。天空常常出現奇怪的光。孩子們以為是北極光。從大人們的談話裏他們知道那是火箭,是能攜帶核武器的遠程火箭,也有短程的。大人們說到短程火箭和核彈時,就像說手榴彈。大人們打過仗,他們的戰爭意識總脫不了飛機大炮機槍手榴彈。大人們說完這些危險的話題,就臉色陰沉地走向莊稼地。拖拉機轟隆隆響起來,幾十輛拖拉機排起來,形成一個強大的兵團,威風凜凜地開向遼闊的原野。土地就這樣成為大海,泥土翻滾,然後是麥浪是茂密的玉米,最後是淳樸而聖潔的棉花。棉花把一切都消解了,把邊境那邊龐大鄰國的核陰影連同坦克的吼聲全都消解了。
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孩子們長大後,不少人考入大學,有些人從事國際戰略問題研究,接觸了不少當時不為人知的機密,他們的學術論文一下子就有了文學色彩。我看過其中的一段:核陰影下的中亞細亞,綠洲不斷地擴大,莊稼長勢凶猛,那裏的孩子岀奇地強壯岀奇地漂亮岀奇地美!核陰影何以引起生命世界的核變?這是尚待研究的重大課題。隻有兵團人的後代才能意識到這個悖論,也隻有兵團人的後代才能研究這個課題。寫到這裏,連我也懷疑我的這些文字是小說?是詩?是史?是神話?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生命的裂變。憑著這僅有的一點清晰度,繼續進行敘述吧。
在蒙古人的傳說裏,成吉思汗最早是個怯弱的孩子,害怕雷聲害怕刀槍害怕戰馬的嘶鳴。
這一連串的恐懼中最大的恐懼是父親的死,父親被敵人用毒酒害死,他隻有五六歲。寡母帶著幾個幼子,度日如年。父親的王位被人篡奪。父親留給他的隻有鐵木真這個名字。這是成吉思汗登汗位前的名字,也是他們部族仇敵的名字,父親親手殺了這個強敵,正好趕上兒子出生,父親就用敵人的名字命名他的兒子。鐵木真包含著生與死,也包含著成與敗。
母親說:“你是蒙古人的鐵。”
鐵木真就燒起爐子,把鐵燒紅,放在砧子上捶打,把鐵打成條,打成刀。
母親說:“我們蒙古人是從失敗開始的,我們敗得很慘,隻剩下四個人,逃進深山,我們出來時用火熔開高山,岩石裏就流岀鐵,蒙古人是從鐵強大起來的。我們是鐵,我們是額爾古涅—昆峻嶺,我們是狂暴湍急的洪流乞顏。”
鐵木真驚訝地看著母親,他第一次聽說自己民族的神話。這個故事人人皆知,母親有意在這一天才告訴他,在他打鐵的時候,讓鐵和神話一起在兒子的鐵錘下延展,蒙古人就這樣走岀山隘走向平原走向自由解放之路。母親很窮,母親什麼都沒有,母親隻有這麼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裏鐵木真擺脫了恐懼。
統一蒙古的戰爭是艱難而漫長的,鐵木真常常陷入困境,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他孤單而不畏懼。他一直沒有忘記母親的故事,這個人人皆知的故事從母親口中說出來就有了新的意義。他也沒忘記打鐵的舉動,統一蒙古後,他的劄撒之一就是讓所有的蒙古人在除夕之夜,象征性地點爐打鐵,以誌蒙古民族獲得的新生和解放。
阿爾泰對他是那麼重要。剛剛統一蒙古,他就意識到他和他的蒙古大軍絕不能停留在不兒罕山和蒙古草原,蒙古就是生生不息,乞顏就是勢如洪流。他和他的大軍開進阿爾泰,他被這高貴而美麗的群山震撼了,他最先看見自己那雙漂亮的貓眼睛,他被自身的美所感動。這是不兒罕山和斡難河所沒有的。他意識到他的生命中還沉睡著某種東西。大汗走在齊腰的高草裏,牧草刷刷的響聲難以打動他。山穀轉了一下,寬闊起來。克蘭河從這裏流過,河岸平坦濕潤陽光充足。大汗走到山南水北的開闊地裏,因為大汗發現那裏長著一大片嫩綠的小草,連泥土都遮不住。已經是深秋季節了,森林和草原全都枯黃了,是什麼植物這時候發芽長葉?大汗又驚又喜,大汗想到了母親那個故事,也想到自己落難時,身上是如何一點一點長肉的。那片草地的主人是個漢族老媽媽,老得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年紀,她的祖先是中原很早的一個王朝派到西域屯墾的。那個王朝早就不存在了。屯墾的人零零星星散落在中亞大漠上。老媽媽說:“很難找到我們,除過太陽和鷹,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客人。”老媽媽給大汗倒水喝,水是用蘋果葉子泡出來的,老媽媽說這是茶。大汗不明白屯墾是什麼意思,中原人都屯墾嗎?老媽媽說:“屯墾就是種地。”
“地能種嗎?”
“挖開就能種,你想要什麼就種什麼。”
“啊呀,那地也就太大了。”
“你真聰明,地在懶漢手裏越折騰越小,在勤快人手裏越折騰越大。”
“這些草是你折騰出來的?”
“這不是草,是麥子。”
“噢喲,麥子!”大汗俯身仔細看,麥葉很小,很嫩。他很奇怪,他已經擁有草原了,連天上的鷹都屬於他,他竟然不知道這種植物,在草木凋零的季節一枝獨秀。大汗想到,草原的冬天石頭都會凍裂,大汗說:“入冬前要吃掉。”
老媽媽說:“明年夏天才能吃到它。”
“它憑什麼熬過冬天?”
“憑它的嬌嫩和柔弱。”
大汗萬分驚訝:“老媽媽,能給我一棵麥子嗎?”
“這是我們的糧食。”
老媽媽很為難,大汗誠懇地請求老媽媽:“這正是我母親生前講過的神話,嬌嫩和柔弱必將生長出強大。”
老媽媽拔一棵麥子,帶著土交給大汗,大汗的自製力是驚人的,無論內心如何翻騰臉上是看不出來的。這種超人的鎮定總是讓他得到最大的收獲,他問老媽媽:“這麥子是怎麼來的?”
“我們的祖先耕種它。”
“你們的祖先又是怎樣得到它的?”
“它是我們祖先用命變的。”
在老媽媽的故事裏,那個叫誇父的英雄,發誓要追趕太陽,從太陽休息的暘穀一直追到天邊,就是阿爾泰這一帶。眼看要逮住太陽了,太陽就放出最大的熱量來烘烤誇父,誇父穿越了許多沙漠和戈壁,幹渴難忍,就喝大江大河裏的水,把江河都喝幹了,還是那麼幹渴。那時的阿爾泰是太陽圍困誇父的荒涼之地,太陽把這裏全烤成大戈壁大沙漠,寸草不生,山也是禿山,太陽蹲在禿山上等誇父。誇父拚著命大吼一聲衝上去,跟太陽撞在一起。誇父身上起了火,太陽哈哈大笑,以為誇父燒死了。誇父倒在地上,活得更旺,誇父的頭顱變成高貴的山嶽,筋肉變成遼闊的沃野,血液變成大江大河,毛發變成茂密的草木,眼睛變成明淨的湖泊,太陽再也逃不掉了,草木跟漁網一樣緊緊套住它。誇父的子孫在最肥沃的地方種麥子,麥子在太陽最張狂的夏天就長出密密的刺猛紮太陽,太陽如芒在背。
大汗剛剛擊敗的仇敵就是太陽,大汗就像聽自己的傳奇故事。更讓大汗驚奇的是麥子能長岀刺。老媽媽說:“叫麥芒,跟箭一樣,是誇父射向太陽的金箭。”大汗顯然被這個傳說中的英雄震撼了。大汗意識到他的使命:他和他的大軍必須越過阿爾泰,去追趕太陽。大汗向他的大軍發布第三道劄撒,大汗手一揮:追擊太陽,太陽逃竄的方向就是我們進軍的方向。
曾幾何時,大汗在不兒罕山喊出過那樣的豪言壯語:追擊敵人,奪其妻女,使其傷心流淚。阿爾泰的秋天把一切都改變了。大汗在阿爾泰成了真正的天之驕子。他追擊太陽。他不再用硬弓和刀,他崇拜漢族老媽媽給他的這棵嬌嫩的植物,他很自豪地說:“朕就用這棵嫩苗去征服世界。”
工匠用阿爾泰的鐵,依照麥苗的形狀打造出一把新兵器,又尖又細。將士們又驚又喜,那是鐵中之鐵,也是世界上最薄最小的兵器,簡直就像吃飯用的小餐刀。大汗說:“中原漢人就用小麥吃飯,他們就吃這種大地上最美的草。”直到1959年春天,營長和他的戰友開墾出第一塊綠洲,地裏長出青菜。牧人們哈哈大笑:兵團的漢人吃草哩。這是後話。1204年的深秋,成吉思汗告訴他的大軍:“朕的勇氣來自騰格裏,朕的武器來自大地,最柔弱者必強大,這把兵器就叫苗子。”
那肯定是最壯的苗,跟海子地窩子一樣,成吉思汗創造出天地間最鋒利最威風的武器,也是最有詩意的武器。
萬人隊也是依照苗子的形狀排列。大汗一馬當先,領著長長的苗子,身後兩員大將,一生二,二生三,直到萬數。將軍金甲,士兵鐵甲。大汗很簡樸,頭頂銅盔,身穿蒙古袍,袍下的鎧甲換成樹皮。那是大汗親手從一棵美麗的白樺樹上剝下來的,大汗說:“朕要把太陽抓住,拴在樹上,給我們看守蒙古包。”
大軍就這樣出發了。將士們想到他們汗王那雙美目那柄苗子以及潔白的樹皮甲,就熱血沸騰勢不可當。萬人隊很快就旋成了風暴,向西向西一直向西,一直把太陽趕到大海。蒙古人給那片海洋起一個可笑的名字“大西洋”,就是大地最西邊的海。
太陽在東方是紅撲撲的,落下海時就成黃臉婆了。那是大汗所不願看到的。大軍抵達亦勒的河,大汗就對太陽失去了興趣。大汗說:“太陽強壯的時候確實不錯。”大汗看到了太陽的頹相,大汗說:“誇父是失望後倒下的,剛開始把太陽想得太美太厲害,衝到跟前一看就失望了,還是自己最美最威風。”大汗說:“朕很滿足了,誇父在阿爾泰追上太陽,朕在亦勒的河把它擊敗了,作為他的子孫朕問心無愧。”
大汗返回東方,不想重蹈誇父的覆轍,一顆醜太陽是很可怕的。大汗讓王子們告訴歐洲人:太陽是個好東西,能激起人的欲望,可千萬不要太貪婪。大汗返回阿爾泰,大汗最欣賞的就是誇父的死,那是英雄之死。
他在阿爾泰待了一年。他的孩子西征歸來。大汗帶他們一起去中原。在賀蘭山下病重,大汗意識到死亡的來臨。王子們已經征服大半個世界了,所有帝王的財富都成了戰利品,大汗不要這些,連金子也不要。王子說:“世人都把金子當太陽,連帝王都不例外呀。”大汗說:“沒有什麼帝王,隻有一個王者就是朕,王者不需要這些。你們所看到的金子隻是一個幻影,朕的金子是看不見的。”
大汗什麼都不要,連那把威風凜凜的苗子也不讓陪葬。那把苗子出征時光禿禿的,大汗每殺一員敵人的國王或統帥就取其一根頭發,西征歸來,苗子上已經紮滿了厚厚一圈頭發。大汗說:“這是警告世人的,留在大地上吧。”
當年大汗崛起於草原時,就已經在不兒罕山下相中了一棵高大的綠樹。
大汗說:“就把朕裝在那棵樹裏,就地掩埋。”
王子們哭了:“我們怎麼祭奠你呀!”
“王者不需要紀念碑,王者是一種淳樸。”
大汗回到草原,被裝進圓木,在地上挖掘很深的洞穴,一個斜道出口,圓木慢慢地滑下去。王子們怕找不到墓地,掩埋到地麵時,把一匹小駱駝埋在裏邊。第二年春天,他們牽上駱駝的媽媽來尋父親。那裏已長滿綠草,與大草原融為一體。母駱駝奔到草地上哭泣,王子們也哭起來。他們把那地方不叫墓,叫地窩子,跟海子一樣是生命的開始。
營長從夢中驚醒。營長夢見他在地窩子裏睡覺,一株嬌嫩的麥苗長出來,快要頂破泥土時,他的腦袋炸裂似的疼,麥苗把他的腦袋都穿透了。媳婦摸他的頭發,頭發是豎起來的,媳婦說:“你怎麼做這種夢?”
“夢見麥苗不好嗎?”
“麥苗長岀來,可把你的命搭進去了。”媳婦摟緊他,“你怎麼跟樹一樣。”媳婦把他仔細摸一遍,手告訴她這是一棵白樺樹。營長說:“我中了槍子,蒙古老媽媽用樹皮才止住血。”“你還疼嗎?”媳婦不停地摸那些節疤子。營長說:“那不是槍眼,槍眼早長實了。”
“彈頭取出來了嗎?”
“彈頭?那些彈頭全讓我嚼嘎嘣豆了。”
“你不要哄我,子彈是要人命的。”
“你沒打過仗你不知道血有多厲害,能把刺刀化掉。”
“把子彈嚼了把刺刀化了,怎麼讓麥苗把腦袋穿透了?”
“那是蒙古人的傳說,強壯源於柔弱。”
春天來到阿爾泰,冰雪消融,原野上出現一條十多米寬的石帶,全是尖石頭。那就是有名的成吉思汗大道,當年大汗的帳車就從這裏駛向西方。大道兩旁是無邊無際的幹旱的荒原。土層很薄,用鐵鍬一刮,沙石就露岀來了。
營長說:“強壯源於柔弱,隻要有苗,再弱的苗也能把沙石整下去。”營長說:“土是從沙石裏鑽出來的。”大家當兵前都是農民。營長說:“阿爾泰的農民是開天辟地的。”營長一鍬下去鏟出一團火花,營長說:“看到了吧,開天辟地就是先把土弄出來。”大家說:“當了幾輩子農民,今兒個成新手了。”大家的鐵鍬底下全都飛起火星。
鏟出溝壟,放進河水,水把土泡岀來了。
大家趴在壟畔上又驚又喜:“啊呀呀,上來了,上來了。”
水咕嘟嘟冒氣泡,清水變渾,土就在渾水裏。水咯啷啷咽下去,溝壟裏就留下一層泥。曬一天,地上就幹裂了。又放進清清的河水。放滿。半晌午就滲幹了。放一次幹一次。每次水都能變渾。水就像個鼠,鑽到地底把土硬給提上來了。
營長說:“不是提,是一顆一顆吮下的。”
大家叫起來:“我的娘,跟娃娃吃奶一樣。”
便有人蹲在地上抓一把沙子,左看右看不像女人奶頭,往水裏一放軟酥酥又成了女人奶頭。
營長說:“大地是我們的母親。”
這話大家聽文化教員說過,營長畢竟是營長,文化教員知道的營長知道,文化教員不知道的營長也知道。營長說:“石頭是母親的母親。”文化教員就聰明起來了:“今天我才體會到河裏流淌的是奶。”文化教員剛跟媳婦圓房,大家就開他的玩笑:“你昨晚上體會到的吧。”大家就把文化教員的媳婦叫河。文化教員覺得這個稱呼很有詩意,就要求去河邊放水。營長就派他去放水。他媳婦在地裏幹活幹得很歡,紅潤潤的小媳婦高挽著袖子和褲腿在荒原上一起一伏,確實像條河。
營長說:“地裏本來就有河,再引來一條河,我們就有兩條河。”
河水咯啷啷咽進大地的腑臟,清水變渾,渾水變幹變成泥。
大家說:“沒見過這麼幹渴的地方。”營長說:“誇父就渴死在這裏。”大家問誇父是誰,營長告訴他們:“誇父是好多好多人的父,是很古老很古老的父。我們這個老父親死得很壯烈,腦袋變成山,身上的肉變成泥土,頭發胡子眉毛變成森林和草原,血液變成河,眼睛變成湖泊。”大家恍然大悟:“這些荒漠是我們老父親的骨頭。”營長說:“咱就讓骨頭長肉。”
沙石上淤一層細膩的黃泥,大家又驚又喜。營長說:“美女一身膘,骨頭長膘了。”大家用手摸,那種酥軟細膩的感覺讓人感動讓人難以訴說,大家還是說了:“嫽得太嫽得太嫽炸了。”
營長說:“好漢一身毛,長上毛,長滿,長旺,讓它嫽個沒邊邊。”
大家就看北方那座山,阿爾泰山剛從冬天走出來,陰坡還有積雪,它的森林草原和灰藍色的岩石顯得嬌嫩而清晰,鷹在盤旋,鷹翅展得很平。有人小聲說:“它就像在犁地,我都看見犁溝了。”
有一種燦爛之光在群山草原間閃爍,鷹飛過的地方,那燦爛之光就起旋渦。
有人小聲說:“那樣子就像展開的人。”
大家呀呀叫起來。
營長說:“發芽的葉子就是展開的人。”
營長說:“長成稈還是人,是人摞人,那是你有了孩子。”
營長說:“撒進土裏是一顆,長出來就是一大把。”
大家又驚又喜,眼睛閃岀燦爛之光。
他們撒播的是春小麥。白天撒種。晚上暴風驟至,連種子帶土刮個精光,溝壟都吹平了。荒原上隻剩下那條荒涼的成吉思汗大道。大家這才明白,成吉思汗為什麼要築這麼結實的一條路,全是用尖石頭鋪過去的。石頭全是三角形,尖角朝上,大頭嵌在地裏,跟大地長出來的一樣。隻有長在地裏的東西才是永恒的。成吉思汗就把石頭種在地裏,讓石頭發芽長成一條路,橫穿大漠群山和草原,從東往西,直到大海。
莊稼源於草,神農嘗百草嘗出了莊稼。
營長如同神靈附體,鑽出熱被窩,媳婦說你幹什麼你幹什麼?營長已經中魔了。
營長奔出地窩子。媳婦也緊跟著出來。營長趴在地上,往石頭縫裏塞麥種。媳婦說:“天亮不行嗎?”“天亮就不神了。”媳婦拿著手電,營長就順著手電光剔石頭縫裏的土,營長說:“骨頭縫裏都是好肉,種子在這裏發芽就跟射箭一樣,成吉思汗的箭啊。”
天亮,大家來了,女人們把營長媳婦攙回去。男人們拉營長拉不動,營長要看著種子一顆一顆塞進去。
又是一夜暴風,種子夾在石縫裏安然無恙。
路兩邊打上堤堰,大水一漫,石頭就響起來,石頭的尖角就不見了,黃泥溢上來,蓋住了尖角。
營長說:“成吉思汗是穿著樺樹皮走上這條路的。”
離路五十米栽上了白樺樹,離白樺樹一百米栽榆樹。都是幾十排寬的林帶。風把榆樹吹斜了,外邊的榆樹全是矮個全是彎的,可以看見風的姿勢。風一路殺來,遇到阻擊,風就跟穿甲彈一樣開始旋轉,把樹都擰成麻花了,還是衝不過去。有些樹貼在地上,樹冠抬起一點點,就像中彈倒地的勇士,血流了,氣還在。越往裏邊樹越高,最後幾排榆樹枝杈展得很開,完全放開了,隨心所欲向天空生長。路邊的白樺樹可以說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了。
麥苗就長在美麗的林帶間。
最初的麥苗是從石頭縫裏長起來的,僅僅長岀一丁點芽芽,幼小的麥苗就閃出燦爛之光,把整個荒原照亮了。一根根針尖似的麥芽很快長出兩片葉子,就像展開翅膀的鷹。鷹再也不需要石頭的保護了,石頭跟老人的牙一樣開始鬆動。石縫太狹窄,容納不下麥苗蓬勃的生命。
營長說:“它長勢很好,讓它像狂暴湍急的洪流一樣衝出去吧。”
那源於柔弱的生命是熔化大山衝出去的。
營長說:“石頭已經鬆動了,把石頭拔掉。”
石頭一塊一塊拔出來,在石塊留下的坑裏灌上土和水。就像給老人拔牙,拔掉牙的荒原一下子年輕了。
風暴還來,風暴再也毀不了田園。麥苗在風暴中越飛越猛,一下又長岀兩片葉子,成雙成對地長,苗尖始終是一個。就像傳說中的成吉思汗馬隊,從東往西,直到大海。
大家看天空,阿爾泰的春天,天空是無邊無際的藍。那是一種嬌嫩的藍,是麥子的大海。麥子在那裏抓住了太陽,麥子就熟了。
從成吉思汗大道兩邊向北向南,新的條田開出來了。林帶把荒原分割包圍,圈在林帶裏邊的被挖開,挖出一條條溝壟,灌水,水吮岀泥土。撒種的時候,地麵鋪上石頭,長出苗再撤掉。所有的苗都是以鷹的姿勢生長的,都是從石縫裏發芽,刺穿泥土和空氣,在風暴中展開翅膀,帶著嘯音飛翔。
就這樣,條田修到了額爾齊斯河岸。河那邊是群山和草原。阿爾泰山南麓至烏蘭大阪之間,大荒原消失了,成吉思汗大道消失了,麥子和玉米生長起來。
營長渴壞了,大家都渴,可誰也沒有他那麼渴。他本來是個傳奇人物。當他大叫渴死我了,大家就想到傳說裏的誇父。誇父從暘穀一直到西天,也就是中亞腹地大荒原。誇父倒在這裏。營長沒有倒。營長站著。營長說:“我很滿足了,作為誇父的子孫,我問心無愧。”
大家都給營長遞水,糖水茶水奶茶。
營長媳婦說:“你喝河水吧,河水能長肉。”
營長幹瘦得不像樣子,營長就跳到河裏,額爾齊斯河下落了許多。
營長媳婦說:“他的嘴是渴的,手是渴的,腳是渴的,骨頭也是渴的。”
大家就說:“讓營長好好喝,喝美。”
營長在河裏漂好多天才上來。大家都知道他的傳奇故事,誰也不感到奇怪。蘇聯人驚奇得不得了。那時蘇聯是老大哥,阿爾泰有不少蘇聯專家和僑民,他們目睹了營長漂遊這條綠色大河,他們叫起來:“他比我們的葉爾馬克還厲害,葉爾馬克就淹死在額爾齊斯河裏。”
葉爾馬克最早是亦的勒(伏爾加)河流域殺人如麻的土匪,負責征服西伯利亞的斯特羅加諾夫家族招募了這支匪幫,驅使他們越過石帶(烏拉爾山)入侵亞洲。
葉爾馬克打敗西伯利亞汗王古楚汗,將整個西伯利亞獻給沙皇。伊凡雷帝不僅饒恕了葉爾馬克過去的罪過,而且厚加賞賜。“得勝者不受審判。”伊凡雷帝是這樣強調國家利益的。受到獎賞的葉爾馬克更加瘋狂地進攻西伯利亞。成吉思汗的後代古楚汗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得到神諭:草原的敵人必亡於河流,土拉河、烏滸河(阿姆河)、錫爾河、額爾齊斯河,無論哪條河都能淹死葉爾馬克。
葉爾馬克不斷遭到伏擊,威力無比的火藥槍也幫不了他。古楚汗藏在地底下,防不勝防,會突然從大地裏鑽出來,放一陣箭,射翻一批哥薩克,然後暴風般撤退,在很遠的地方挖掘壕塹,等待葉爾馬克。葉爾馬克每次都要損失大量哥薩克兵。他拚命抽他的坐騎,可頓河馬無論如何跑不過蒙古馬。蒙古馬矮小,可矮小的蒙古馬輕輕一躥,就能躥成一股風,消失在原野上。
葉爾馬克隻剩下孤身一人了,他帶著箭傷在草原上逃竄。一個韃靼老媽媽救了他,用奶茶灌醒他,讓他過河時一定要脫掉衣服,不要違背成吉思汗的劄撒。在成吉思汗劄撒裏,河流是不可汙染的。葉爾馬克身上穿著伊凡雷帝禦賜的鎖子甲。韃靼老媽媽說:“這是累贅,會害了你。”
“老媽媽,我是泅水能手,河流擋不住我。”
“你的前邊是額爾齊斯河,那是成吉思汗都敬畏的河啊。”
“沙皇給了我榮譽,成吉思汗給了我什麼?”
“成吉思汗給大地的是神諭,神諭超過所有帝王的榮譽。”
“你想說服我脫下鎖子甲?我是沙皇的勇士啊老媽媽。”
“勇士有更威風的鎧甲。”
“那就讓我見識見識吧老媽媽。”
老媽媽就指給他看原野上的白樺樹:“我們的汗王就穿著樺樹皮走遍了大地。”
“白樺樹很有詩意,可白樺樹擋不住子彈呀老媽媽,伊凡雷帝的火藥槍射落了蒼鷹,鷹離開天空臥在沙皇的王冠上了,伊凡雷帝用強力地雷轟開了喀山汗國的城牆,草原是沙皇的了。”
“帝王會消失,樹永遠不會。”
“可樹是那麼憂傷,從伏爾加河到西伯利亞全是憂鬱的小白樺,我在荒野遊蕩太久了,我該享享福了,沙皇的宮殿簡直就像天堂,我該去見我的沙皇。”
葉爾馬克泅渡額爾齊斯河時,鎖子甲變成了石頭把他沉到河底。那正好是盛夏,屍體腫脹,把鎖子甲都撐裂了,鎖子甲上的金片臭不可聞;那是一種金光燦爛的腥臭,臭了四十多天,葉爾馬克才被打撈上來。額爾齊斯河中下遊以及整個遼闊的西伯利亞,就這樣一直荒涼著。直到赫魯曉夫不惜財力開墾那片古老的荒原,撒進大批大批的玉米種子,金燦燦的種子比葉爾馬克爛得還快,西伯利亞荒涼如故,根本種不成莊稼。唯一的收獲就是龐大的核彈基地和坦克群,沿著邊境線排列過去。黑壓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邊境高度緊張,一直緊張到我們長大。那種緊張的氣氛構成我們童年的一部分。
從一開始營長就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人們還記得他像一條魚,在額爾齊斯河裏遊了好多天,把蘇聯人震得目瞪口呆。營長理所當然衝到第一線。營長的拿手好戲就是種莊稼。一個能在石頭縫裏種岀麥子的人,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他的莊稼黑壓壓沿邊境線排過去,從阿爾泰到塔爾巴哈台到伊犁河穀,直到天山南北,綠色海洋無邊無際。
營長很高興,他在祖國的大門口開出了綠洲,種上了莊稼。
故事也就接近結尾了,兵團人的莊稼本身就是在隆隆的坦克聲與核彈的陰影中長起來的,這種結局毫不奇怪。
在塔爾巴哈台,有一塊兩國爭議地區。對方的馬隊和鐵絲網常常越境,越來越深。我們的羊群堅持不懈去吃屬於我們的牧草。
那時,營長已經回到阿爾泰。
營長是在幹部會上知道這個消息的。營長查看地圖,那裏果然有一片空白。據說那裏的土地很肥沃。營長熱愛莊稼,營長不種地就難受,特別是那麼肥的一塊地,而且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的羊連那裏的草都吃不成。營長就想到那裏種莊稼。
他媳婦也要去。多少年來媳婦一直與他形影不離。營長不知道媳婦肚子裏有了娃娃。他種了那麼多地,媳婦那塊地也該有所收獲了。媳婦顯然想給他一個驚喜,媳婦已準備告訴他了。他剛開完會,他邊吃飯邊談塔爾巴哈台那塊閑置的土地,他興致很高。這種激情媳婦太熟悉了。莊稼和地是最神聖的事情。莊稼就是我的胡達。營長對莊稼有一種宗教般的膜拜,走到田野上,他會不自覺地向上天祈禱,他的手會自動合起來,心中默念至高無上的上蒼,讓莊稼生長,不斷生長,像狂暴湍急的洪流一樣。每當這時候,媳婦就靜靜地看著丈夫。那年,在渭北小城的街道上,他向她描述美麗的阿爾泰時就是這種狂熱的神態。這神態永遠是新鮮的,熟悉而新奇。媳婦說:“我跟著你。”營長猶豫了。營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猶豫。媳婦非去不可,他就不堅持了。
那個連隊離邊境線隻有一箭之遙。事件發生時,大家正在吃飯,有些人在擦拖拉機,收拾玉米種。兵團戰士喜氣洋洋,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荒漠變糧倉。
有人喊:“羊倌被抓走了。”
大家呼啦衝出去,大家沒去武器庫拿槍,大家都習慣了農具,大家掂上農具衝過去,跟老大哥的兵打在一起。那都是騎著頓河馬的哥薩克兵,用馬刀用馬鞭子,後來就用槍。
營長挨了一槍。營長不怎麼怕這玩意兒。他身上有胡宗南的槍子有美國人的槍子有土匪的槍子,就差哥薩克的槍子。營長一鐵鍬下去,劈在開槍者的手上,手臂和槍一起飛岀去了。
哥薩克兵退到他們那邊。他們身上全是農具打的傷,不是武器打的,那種恥辱誰受得了。
被子彈擊中的是個婦女。哥薩克兵都看見了,倒在地上流血的是個婦女。她是營長的媳婦。那是顆穿甲彈,把營長的身體穿透,把營長身後的媳婦也擊中了。大家搶救她時才發現她是個大肚子。營長跪在她跟前,營長已經不會說話了,他媳婦驚喜地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他媳婦流下淚,阿爾泰女人的淚一直含在眼睛裏的,現在流岀來了,他媳婦說:“我不想死。”營長就把玉米塞進她的傷口。她說:“我們的孩子。”營長就在她嘴裏放一顆玉米粒。她就不說話了,也不流淚了。營長在她耳邊小聲說:“高貴的生命不會死亡,我們必將在植物中複活。”
生命新的航程就這樣開始了。
營長在他媳婦的耳邊小聲說:“生命回到了幼芽。”
玉米的幼芽就從媳婦的傷口長出來。
營長在他媳婦的耳邊小聲說:“生命回到了大地。”
大地就挖開一個很深很大的洞穴,屍體慢慢滑下去,人們還能看到金黃的玉米,就像一匹黃驃馬。
營長還在訴說,那聲音完全是樹葉的喧響,一棵阿爾泰的白樺樹啊,我們不由自主地仰起頭,仰望這高貴的樹,那樹說:你們聽了很多很多,你們想說的時候就叫紅柯吧。在中亞腹地,紅是美麗的意思,柯則是小小的樹枝;那樹枝輕輕搖晃,捕捉大片大片的風:
我說了話,寫了書,
我抓住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