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村出了個殺人魔,屠殺了數十人。
殺完人,他到衙門自首。
拿出繩子伸手示意我捆上。
笑地有些歉意「劉洋,又要麻煩你了。」
我推開他,將一把銀子丟到他手裏。
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麻煩?」
「既然知道,那就趕緊走。」
「走得越遠越好。」
「去一個新的地方從頭來過。」
他望著我,良久,
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1
第二日,李將軍的事情傳入京都。
朝野上下為此事駭然,陛下也震怒。
一旨令下,甚至派出了禁衛軍押送這個殺人魔回京。
我也在隨行押送。
想著有段時間不能回來,我灌上兩壺酒又開始吹噓當年。
「想當年,那群蠻夷來犯,老子跟著李將軍一刀一個蠻夷子。」
「打得他們是都認不得爹娘。」
然後滿意的看著一群半大的小夥子們崇拜地看著我。
「要不是李將軍......」
我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李將軍。
李將軍,李舉人,李將軍......
這個伴隨了我半生的人。
心中鬱氣成結,抑製不住。
我狂悶了幾大口酒,還是壓不住,
再一口,再一口,不知多少口後,我猛地將酒往地上一摔「他奶奶的,老子忍不了。」
「死就死吧。」
「哢嚓」一聲,碎片四裂開來。
就像是李將軍被在戰場上留下無數傷痕的殘破身軀和他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我連夜去了牢房,將牢門大敞開「李將軍,真的,你走吧。」
他自顧自地蹲在牢房裏。
隻是細細地,細細地擦拭著一根簪子。
是凶器,也是信物。
我湊過去蹲在他身旁,他擦了多久我就沉默地看了多久。
數不清在黑暗中待了多久,直到朝陽初升,破開一室黑暗。
我開口了「你說過,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才是將士的歸宿。」
「怎麼,也不該是這裏。」
2
李將軍本名李文才。
出生時恰逢文曲星亮,被譽為文曲星轉世。
所以,他爹娘給他取名‘文才’,
他也不負眾望,不過二三年華就已是舉人。
隻等殿試就能光宗耀祖,告慰逝去的雙親。
可在殿試的前日,傳來了北狄舉兵南下的消息。
李將軍窗前的燭光亮了一夜,直至第二日清晨才熄滅。
他參軍去了。
我?
我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麵,
這次,也不例外。
3
春闈放榜那日,我們和北狄剛打完一場仗。
血染落日,黃沙漫天,
遍野橫屍,
天地間一片寂靜,隻餘烏鴉哭啼。
活下來的人互相攙扶,望著對方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李文才不在!
我心頭一緊,跌跌撞撞跑回戰場「李文才!」
「李文才!」
我惶恐地翻找著一具又一具屍體,
既害怕看到他的臉,又渴望找到他。
不是,
不是,
也不是。
「牛牛,我在這!」
屍堆中驀然出現一隻手。
他還活著!
但很多人就此長眠在戰場上,
李將軍當上了百夫長。
慶功那天,是我第一次見他哭。
眾人圍著篝火,先是舉壇慶賀活下來,
喝著喝著,
賀著賀著,
就說起了那些死去的人,說起了回不去的家鄉。
李將軍也遙遙望向雲澤村的方向,他捂著臉泣不成聲「我對不起雲娘。」
4
雲娘,是李將軍的發妻。
兩人自十五歲成婚,一路扶持而來,
曆經十數年風雨。
李將軍磕磕絆絆地訴說著「我家徒四壁,多虧雲娘不棄嫁我。」
「多年來她白日裏照顧著我八十歲的老母,操持家裏。」
「還要給人漿洗補貼家用。」
「甚至到了夜裏,還坐在我身旁借著那點火光縫縫補補。」
「就為了多賺幾個銅板供我讀書。」
「好不容易守著我中了舉,我轉頭卻要參軍。」
李將軍悶酒,一口又一口「我對不起她!」
「可她,」
「她說......」
明月清暉灑落,恍惚間李將軍想起了雲娘溫溫柔柔的眼,
她總是用那雙眼看著他,
看著看著,好像這麼一生就過去了「夫君誌存高遠,妾雖不及,卻也是明理知事的。」
她將一隻鐲子塞到了我的手裏「官人出門在外,盤纏是不可少的。」
「山高路遠,妾隻望官人平安。」
一縷發絲拂過她的鬢角,女子唇角帶笑,低垂下頭輕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
溫柔凝視著尚未出生的孩子「妾和孩子在家等官人回來。」
李將軍低低注視著手裏的酒盅,喃喃「她生怕我受苦。」
「可卻忘了她自己已有五個月身孕。」
他拉著我,突然笑地像個小孩一樣「月前,」
「我收到她的來信,生了!」
「生了!」
「是個可愛的女兒。」
「是我離家時就定好了,女孩叫樂平,」
「一輩子平安喜樂就好。」
他拉著我,語無倫次「你說,她是會更像我,還是更像雲娘。」
轉頭又擺手「還是別像我了。」
「像雲娘好,像雲娘好看。」
那張臉上溢出的笑,打散了淚痕。
也打散了那清冷的月色。
他在行軍閑暇時,親手刻了兩支木簪。
一大一小。
他說,
大的給夫人,小的給女兒。
5
李將軍帶著那身滿的血汙,坐在燭火照亮不了的角落裏。
沒理我,隻是呆呆地看著手裏那殺了數十人的凶器。
我一眼就認出來是李夫人的那根。
一是因為,李將軍對兩根簪子愛不釋手,常拿出來與我們炫耀。
「雲娘性子溫和,這雲紋與她再相配不過。」
二則是因為,樂平那根早在兩年前就碎了。
我沉默許久,問他「為什麼殺他們?」
「是......因為樂平嗎?」
樂平,
那個被期盼平安喜樂,
卻早早逝去的孩子。
6
兩年前,樂平三歲的那個冬天,戰事稍歇。
李將軍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雲澤村。
衝進家裏,看見了那讓他無數次在夢裏輾轉反側的畫麵——
女子一襲灰布麻衣,額邊散落兩縷碎發,
抱著紮雙髻的小姑娘玩淺笑吟吟。
他有些害怕地伸出手,試探地想摸摸她們。
卻又瑟縮著收了回去,
他害怕,
害怕這會像之前無數夜晚一樣,
他一伸手,這個夢就會碎。
直到.......
掌心傳來熟悉的溫潤觸感。
他終於有了一種真實感,
這不是夢,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他回來了!
7
時隔三年未見,李將軍忍不住將妻女緊摟入懷,不住道「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樂平卻是哭著用小手推開了李將軍「娘,有壞壞!」
李將軍忪愣了半晌,
扯出一抹笑,鬆開了手。
李雲娘邊哄著小姑娘,邊安慰丈夫道「樂平沒見過你,有些不熟悉。」
「你們父女倆相處上一段時間,樂平就黏你了。」
她不住地喃喃「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不好!」
李雲娘突然崩潰地抱著女兒哭起來「三年,你一次都沒回來過!」
「一次都沒有!」
「樂平怎麼會認得你?」
「樂平愛哭,我抱著她撒不了手,隻能一手抱著她一手做飯。」
「抱的太久了,我抱不住,平安摔了下來。」
她撩起樂平額角的碎發,露出眼角猙獰的疤痕。
「樂平嗑到了灶角落,頓時就是滿臉的血。」
「她一直哭,一直哭,我好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好怕,好怕,我怕樂平出事。」
「我一直喊你,文才,文才。」
「可是,」
李雲娘抬起頭,麵上滿是淚痕「文才,你不在。」
......
5
休假這些日子裏,街坊領居不論是掉個磚,還是缺個瓦,
李將軍擼起袖子就往上幫忙。
我叼著根狗尾巴草湊過去「這大白工,你老湊上去就算了,現在怎麼還自掏腰包?」
村裏的水井壞了,李將軍買了些工具正在修。
他趴在那,一張黝黑的臉被曬的通紅。
他一把抹掉汗,笑得開懷「數十年大家夥你來我往,早就是一家人了,這有什麼?」
「更何況,」
「古人雲,行善得福,行惡得殃。」
可往往,事與願違。
春日多雨,李樂平夜裏著了涼。
第二日發起了高燒。
大夫說,病的險,需要去人叁救命。
縣裏的藥材鋪裏有,
但那根人參,要五兩銀子。
李將軍三年的俸祿,剛好是五兩。
可,前兩日他剛給村裏修了新的水井。
東拚西湊,仍差了一兩。
這一兩,難倒了這個在戰場上不畏生死的男人。
也斷絕了一個小姑娘的一生。
6
李將軍挨家挨戶地敲門「各位父老鄉親,樂平病得急。」
「急需人參,要五兩銀子,某東拚西湊還是差個一兩。」
「父老鄉親們行個好」
「救救樂平吧!」
「救救樂平......」
往日笑容滿麵的鄉親們,變了麵孔。
劉大爺皺眉「文才啊,不是大爺不肯幫你,大爺這把歲數,斷不了藥,手裏也就那幾錢藥錢了。」
何貨郎歎了口氣,為難道「李舉人,不是我不樂意幫你,實在是手裏錢要備明日的趕集貨」
「明日可是半月一次的趕集,一日的收成能趕上我四五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