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日誓師當天，女兒跳樓了。

我的相機剛好捕捉到她下墜時的笑顏。

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啊？

混雜著扭曲、喜悅、不甘和釋然。

我眼一閉，直接嚇昏過去。

直到有人將我喚醒。

我才現，我回到了她跳樓前的半個月。

1.

離百日誓師還有三天，女兒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學校為了抓學習，早就取消單休，改為半個月放一天假，勒令所有學生無故不得回家，等到百日誓師結束後，更是一個月才能回來一天。

女兒懂事，明白高考的重要性，自覺提前進入一個月回一次的狀態中。

一想到她在學校裏這麼勤奮，我就非常欣慰，畢竟，都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相信以女兒的自覺和毅力，她一定會一馬當先！

我決定忍痛買一台相機，等到百日誓師那天，記錄下女兒最積極的麵貌！

這將是她成功人生的起點，更是我們母女倆幸福生活的見證！

懷揣激動，我終於和女兒一起迎來百日誓師。

那天，我早早地候在校門口，門一開，我便迫不及待地去高三（八）班。

因為要百日誓師，學校便停了半天課，教室裏都是走來走去的學生和家長。

我找呀找，就是沒看到女兒。

“同學，你有看到何盛楠嗎？”我拉住一個女生，問女兒的下落。

女生想了想，搖頭：“阿姨，我不知道，您先在她座位等一下吧！”

我客氣地點點頭，找到女兒位置坐下。

我心裏不免有些埋怨，這都七點了，女兒竟然還不出現，教室裏都有這麼多同學到了，她就不怕被人超過麼？就算是停課半天，也可以到教室看一會書，多背幾個單詞啊！真是一點兒緊迫感都沒有！

閑來無聊，我便檢查起女兒的桌子。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女兒的桌麵是整個班級最整齊的，從小我就教她，學習，要有學習的態度，桌麵上不能放與學習無關的東西，不然會分神，她一直做得很好。

這一次，她的桌麵依舊是整整齊齊。

我順手拿起女兒的語文書翻看，語文也是我讀書時最熱愛的學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輕聲念著她所學過的課文，眼前仿佛出現女兒認真學習的樣子。

我淺笑起來，卻在下一秒，笑意驟然凝固在臉上！

秦觀的《鵲橋仙》旁，隱秘地寫著幾行小字！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看得怒氣叢生，這些勞什子明月、未嫁是什麼鬼？！

就算我文化素養再低，也看得出是談情說愛之詞！

女兒寫下這些詩句，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麼？她怎麼敢？！

隻有一百天了，她怎麼能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正恨不得用筆劃爛那些淫詩豔詞，卻聽到女兒的驚呼聲：

“媽，你怎麼可以翻我的東西！”

2.

女兒趁我不注意，“唰”一下便將課本從我手裏抽走。

我更生氣了，她這一副心虛的樣子，課本裏保不齊還有更多秘密！

“你跟我出來！”教室人多，顧及女兒脆弱的自尊心，我強壓怒火命令她。

“您這是幹嘛？我們等下就要集合了。”女兒怯怯地看著我，不肯跟我走。

聽完女兒的話，我長歎一聲，踩點到教室，說明什麼？

說明女兒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

“我數三個數，馬上跟我出去，我有事要問你，不然我就在這問了。”

我平靜地注視著女兒，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女兒的嘴角抽搐一下，眼神也飄忽一瞬，這無疑讓我更確信她有事瞞我。

我帶著女兒走出教室，在人少的樓梯處問她：

“你書裏的那些淫詩豔詞是怎麼回事？”

“什麼？”女兒瞪大雙眼，狐疑地看著我。

“還要我說出來嗎？”我很是煩躁，聲音不禁大了些，“明月、未嫁，要死要活的，這些情情愛愛，是你這個年紀能接觸的嗎？你從哪裏抄的這些句子，這是要害死你，知不知道啊？！”

“媽！我沒有！”女兒倔強地看著我。

“這些是課外拓展的詩詞，我覺得很美，才抄在課本上！你不能又冤枉我！”

聽女兒這麼說，我心裏稍微好受些，但也僅僅是一點兒。

“你能抄在上麵，說明你對它有認可，你切記，離高考隻有一百天了，不要給我分心到其他事上麵！否則，我不介意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陪你讀書！”

“媽！”女兒很大聲地喊我，眼裏含著一汪淚水。

我輕笑一聲：

“隻要你用功讀書，讓媽媽放心，媽媽自然不會這麼做的。”

“你乖，媽媽就能安心工作，給寶貝存上大學的錢，對不對？”

“你的未來，都看你自己，知道嗎？媽媽隻是起到一個撥亂反正的作用。”

女兒深深地看我一眼，啞聲應好。

看著乖巧的女兒，我覺得舒心多了。

“你們班主任在哪？我去找她問問你的情況。”

“媽，您直接問我就好了，為什麼要去問班主任。”

我乜女兒一眼：

“因為你會隱瞞，老師不會。”

“你的聯考成績比一模有所下降，月考成績又有所進步，我需要知道你的成績為什麼如此大起大落，是考試難度有異還是個人水平不穩定。”

“媽！”女兒突然拉住我，低聲下氣道：“成績的事我待會告訴您，就不要去找班主任了，好嗎？”

我眼睛一眯，事出反常必有妖，女兒從不攔著我去找班主任的。

我卻笑著應下：“那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不然我還是會問老師。”

女兒沉默地點頭，我拍拍她的肩膀：“乖，趁還沒有集合，快背幾個單詞。”

目送女兒走進教室，我卻腳步一轉，來到辦公室。

“陳老師在嗎？我是何盛楠的媽媽。”

3.

陳老師正批作業，一見到我，便客氣地站起來。

“盛楠媽媽，請坐，您是有什麼事嗎？”

我笑著說明來意，陳老師沉吟片刻：“盛楠學習一直很用功——”

“對，我知道這個，我想問一下她有沒有那種跡象。”

“不好意思，我不太能理解您說的是什麼跡象？”

“就是那種啊！”我有些著急，陳老師也真是的，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問我，真是年輕老師不知羞，也不懂我們家長的擔心。

“哎呀，就是談戀愛啊！她有沒有談戀愛呀？！”

“哦，這個啊，您放心，據我觀察，盛楠從不和男生交流，您大可以放心。”

我鬆了口氣，既然是老師親口認證的，那女兒應該沒騙我。

氣氛緩和下來，我又問了一些女兒學習上的事，陳老師說是成績起伏是正常的，孩子們在這個階段難免緊張，每次考試的側重點也不同之類的話。

我其實不太聽得懂，但聽到“正常”二字便放心了。

和陳老師談的差不多後，我便告辭了，剛走幾步就看見站在拐角的女兒。

我嚇了一跳：“你不在教室裏溫書，來這裏幹什麼？！”

女兒盯著我：“我不來，怎麼能知道你在騙我！”

我嫌棄女兒說“騙”太過了：“我都是為你好，問一下老師怎麼了？”

女兒一言不發，很執拗地要我給一個說法。

我難得叫了她全名，因為我生氣了。

“何盛楠，今天是百日誓師，我不想在學校裏教訓你。”

“你要是還願意聽媽媽的話，你就去教室裏學習，等集合了媽媽給你拍照。”

“你不願意的話，等儀式結束我親自給你請假回家，我們好好說道說道。”

在我的威懾下，女兒總算走回教室了，隻是麵上還有不甘。

我淺淺地歎了口氣，唉，孩子大了，翅膀硬了，這可怎麼辦呀？

鈴聲很快響起，那些學生一下子呼啦啦湧出，我看得眼花繚亂。

我跟著人群下到一樓，有誌願者攔我：“家長您好，請到這邊觀看。”

我有些不高興，我想近距離給女兒拍照都不行了。

接著是各代表發言，我聽得熱血沸騰，老師們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一百天，向前衝！一百天，不放鬆！

學生們齊聲宣誓，放飛手中的氣球，藍天白雲，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我將相機對準升空的氣球，聚焦、快門。

一連串的“哢嚓”結束後，我愣住了。

我抬頭看向高處，層層氣球早已飛遠，赫然露出被擋住的人——

我的女兒！！！她為什麼在上麵？！她要幹什麼！！！

我被嚇得發不出聲音，隻有嘴巴在無力地動。

【何盛楠，你要幹什麼？！】

【楠楠，別爬、別！】

我眼睜睜看著女兒翻越欄杆，像一隻脆弱的鳥兒立在上麵，雙臂舉起。

然後。

直勾勾地向前栽去！

我閉上了眼。

女兒墜樓的聲音和禮炮的轟鳴聲一起響起，在我耳邊無限放大。

我聽到學生們發出尖叫，有人在晃我：

“這位家長、還聽到的我說話嗎？哎！”

4.

我猛地睜開眼，心在劇烈跳動。

楠楠，我的楠楠呢？

有溫熱的液體落在手上，我才驚覺自己哭了。

我下意識翻身下床，卻因腳軟跌倒在地。

“撲通”巨響驚動外麵的人，一個白大褂進來扶起我，關切問道：

“這位家長，您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借力坐回床上：“我女兒呢？我要我女兒！”

他見我神色激動，向後退了一步：

“您不要著急，我現在去給老師打電話。”

我自顧自抽泣起來，楠楠，我的楠楠。

不多時，我感到有人靠近，心裏湧出無限煩躁：“滾！不要打擾我！”

“媽！”耳邊是熟悉的聲音，我顫了一下。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居然真的是女兒！

女兒擔憂地看向我：“媽，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喃喃自語：“我在哪？這是發生了什麼？”

女兒更擔心了：

“媽，你在家長會上暈倒了，我們剛把你送到校醫室觀察，你就醒了。”

“我在給你開家長會？！”

我一下子就記起來了，百日誓師前的半個月，學校確實召開了一次家長會。

“媽，你笑什麼呀？”女兒問，我才發現自己嘴角上揚。

“沒什麼，就是做了一個噩夢。”我久違地將女兒抱在懷裏。

女兒有些不適應，輕輕動了兩下便安靜下來。

未了，我鬆開女兒：

“媽沒事了，你和老師說一聲，我想回家補個覺。”

“家長會上的事宜，我會和老師在微信上聯係。”

女兒點點頭，非常懂事：“媽，你開車注意安全。”

眼前女兒和我揮手告別，我帶著滿身疲憊坐進車裏。

啊，好真實的噩夢。

鏡子裏是我憔悴的臉，我想在包裏找口紅，補一點氣色，卻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我心下一驚，這觸感是，相機。

夢裏半個月後我才會買的相機，此時正放在我的包裏。

寂靜的車裏，隻能聽見我咽口水的聲音。

我顫抖著手打開，心裏不住祈禱：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可那些照片，真真切切地躺在裏麵。

台上演講的校長，舉手宣誓的學生們，放飛的氣球，藍天，和白雲。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不、不要！！！

我看到被自己遺忘的場麵。

——高空墜落的女兒。

我的相機，剛好捕捉到她下墜時的笑顏。

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啊？

混雜著扭曲、喜悅、不甘和釋然。

我透過攝像頭看見她時，女兒，也剛好與我對視。

5.

“砰——”

是女兒落地的聲音，也是禮炮齊放的聲音。

更是我現在用頭狠狠撞擊方向盤的聲音。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不是夢。

女兒真的死過了，我現在隻是重新回到她跳樓前的時間。

也就是說，還有半個月，女兒就會從六樓一躍而下。

我一定要救她。

我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趕緊放緩座椅調節氣息。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很好，我平靜許多。

盡管我很想直接去問女兒，可現在的她給不了我答案。

如果我貿然去問，女兒估計會覺得我精神失常了。

我需要旁敲側擊，她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什麼問題。

為了女兒的健康成長，我非常關心社會以及教育新聞。

我知道有一些壞學生會孤立、甚至霸淩同學。

我想起女兒甚少和我提及同學或者朋友，我不禁疑心她是否在學校被霸淩。

我決定以送飯為借口，關注她和同學的交往。

現在是下午一點半，我需要回家補覺，然後給女兒送飯。

一覺醒來，我去買了新鮮的肉菜，準備給女兒做大餐。

將飯菜用保溫盒裝好後，我驅車來到學校。

班主任在我的委托下，已經將我要來送飯的消息告知女兒。

女兒見到我時，我沒錯過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欣喜。

我跟著女兒來到食堂，將準備好的飯菜和湯拿出來。

女兒早已迫不及待了，我看著女兒狼吞虎咽得樣子，便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楠楠，要不要叫你舍友一起來吃？”

“不了吧，她們都是社恐，不太好意思和家長見麵。”

我挑眉，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心虛？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會吃人，楠楠，做人要學會分享。”

“我今天給你做了五菜一湯，你肯定吃不完的。”

“叫同學一起來吃，既不浪費，也能拉進與同學的關係。”

在我的好言相勸下，女兒終於放下手中的筷子，去找舍友了。

不一會兒，便有兩位女同學端著餐盤跟著女兒過來。

她們向我打招呼，高一點的叫徐婉，矮一點的叫黃芩。

我笑著應下，將菜擺出來：“吃吧，阿姨今天做多了，大家就當加餐。”

兩個女孩子很客氣地道謝，我瞧著和女兒關係都挺好。

我夾起一塊豬肝放到女兒碗裏，卻被女兒厭惡地擋開：“媽，我不想吃。”

我神色一凝，笑道：“讀書費眼睛，補一補。”

女兒嘟囔著：“我說過很多遍，我不愛吃。”

我有些生氣，徑直塞到女兒碗裏：“吃！我可不想你變成近視眼！”

女兒和我僵持不下，我也不想被她在同學麵前被下麵子。

那個叫黃芩的女同學很機靈，對我說：

“阿姨，楠楠確實不愛吃豬肝，一聞就吐。”

徐婉也說：“對，楠楠是生理性厭惡，您放著吧，我和黃芩能吃。”

“好吧。”我將芝麻炒豬肝放到二人麵前，“她不懂欣賞，你們吃！”

黃芩和徐婉甜甜道：“謝謝阿姨。”

我忍不住將她們和女兒做對比，歎了口氣：

“哎，為什麼你同學都能吃，就你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