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我入贅長樂宮,公主硬生生派人打斷了我的腿。
她說,要我一輩子留在她的身邊。
然而第二年,她就把竹馬接進了長樂宮。
他踩在我的腳上,笑我是殘廢,又殺了我的狗,說那不過是一隻畜生。
而公主對他始終百般縱容。
她以為打斷了我的腿,我就隻能乖乖留在她身邊,哪也去不了。
可後來也是她苦苦長跪,求我別丟下她,別這麼狠心。
1
在我入長樂宮的第二年,池煙淩的竹馬蘇雲卿回來了。
彼時,醫師正在往我的腿上釘長釘,而我痛得一身冷汗,隻能死死咬著牙,嘗到一嘴的血沫味。
“駙馬,您忍一忍,等這枚長釘植入骨裏,連好斷骨,您就能重新騎馬,與常人無異了。”
話音剛落,蘇雲卿就帶著一眾仆從,如同長樂宮主人般,大搖大擺地走進殿內,來到了我麵前。
我坐在榻邊,微微抬眸看他。
蘇雲卿眉眼冷冽,乍一看,竟與我有八分相似。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瞟了眼我的左腿,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很會找替身呢,你這張臉,確實是像極了我......隻可惜是個瘸子。”
他一邊嘲諷,一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的神色。
他大概以為,我發現自己是個替身後,會大怒,會悲傷,會像瘋子一樣與他爭論。
可惜,我什麼反應也沒給他。
見我麵色如常,蘇雲卿一把推開擋在我身前的醫師,故意踩上我廢了的左腳。
“你腿殘了,嘴也廢了嗎?頂著我的臉當駙馬,還敢當啞巴——”
剛剛釘入腿裏的長釘歪了位置,狠狠紮進血肉。
我猛地一顫,痛得眼前發黑,下意識抓住蘇雲卿的胳膊,想把他扯開時,一道人影閃過跟前,把他牢牢護住。
隨之響起的是一聲怒斥:“紀淮!你要對雲卿做什麼?”
而方才還跋扈張揚的蘇雲卿,此刻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頭,軟軟地貼在了池煙淩身上,眼淚說掉就掉。
“公主殿下,是我的錯!真的是我的錯!我不小心摔倒踩到了駙馬,隻是輕輕的一腳,我沒想到駙馬會那麼生氣......”
池煙淩眉峰緊擰,望向我的目光凝著寒霜,滿是責備。
“紀淮,你的左腿已經廢了,被雲卿踩上一腳又如何?”
我險些被氣笑。
是,我的左腿廢了,雖然還能行走,但使不上完全的力氣,就連十分的痛,也隻能感受到五分。
所以我就活該被她的心上人踩進泥裏?
見我臉色難看,蘇雲卿眉眼飛揚,隱隱露出幾分得意,卻還要勸和道:“公主殿下,我聽說有的人身體殘了後,心態也會跟著扭曲,駙馬可能是有些瘋魔了,你別怪他......”
下一秒,我撐著牆站穩身子,伸手扯住他的長發,將他拽離池煙淩的身邊,同時抬起另一隻手,
直接甩上他的臉——
“啪”的一聲,極為清脆。
蘇雲卿沒想到我會當著池煙淩的麵對他動手,眼裏的得意還沒散去,就狠狠吃了一巴掌,摔坐在地上。
他一愣,麵色瞬間猙獰起來,可是礙於池煙淩在場,隻能生生忍下,轉而哭得梨花帶雨。
池煙淩顯然也沒料到這一幕,連忙上前將他扶起來,再看向我時,神情冷冽淩厲。
“你怎麼敢——”
我打斷她的話,目光淡淡地看著蘇雲卿:“你不會怪我吧?畢竟我心態扭曲,確實有些瘋了。”
蘇雲卿被我反將一軍,頓時怔住,眼淚掛在臉頰上,要落不落。
殿內一片安靜,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唯有池煙淩忽地冷笑出聲。
她眉眼豔麗,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哪怕是怒到了極點,也不會叫人覺得失態。
在她將我囚禁在長樂宮之前,我曾誇過她的樣貌,說在北蠻,她這樣的姑娘十分搶手。
聞言她笑著看我,悠悠反問:“那你會來搶嗎?”
我被她的話一堵,先是心虛,再是麵紅耳赤。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替身,以為我們互為知己、情意相通。
哪曾想會有今時今日,她護著另一個男人,冷笑著譏諷我:“這裏已有一個殘廢,要是再多一個瘋子,本宮的長樂宮可不夠住。”
我沒有猶豫,拖著瘸腿用力跪在地上。
“那便煩請殿下賜下休書,在下無德,甘願下堂搬離長樂宮,與殿下不複相見。”
聽到這句話,池煙淩驀然一僵,眸色深諳,死死盯著我,完全沒注意到她身旁的竹馬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然而下一秒,她咬牙斥道:“休想!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本宮身邊。”
說罷,她牽著蘇雲卿的手離開了宮殿。
隻留下那群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太監們。
我忍著左腿上的釘骨之痛,忽然很想笑,又忽然覺得,今日的長樂宮熱鬧至極,堪比數年前。
那時,我還不是什麼駙馬,而是北蠻邊關赫赫有名的百勝將軍。
我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班師回朝,在京城玩鬧了兩年,因此結識了池煙淩。
首次相逢,我們便成了摯友,彼此之間有著說不完的話。
我給她講大漠上的浩瀚風光,為他射下最威風凜凜的山獸。
她約我去郊外踏青,送我她親手雕的木雕的小狐狸。
我們也曾在桃花樹下對酒當歌,一醉不醒,不知怎地相擁而眠。
後來北蠻再度來犯,我主動請纓前往沙場。
臨行前,我向池煙淩告別,祝她日後事事如願順遂。
可她卻滿臉冰霜,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的左腿,將我困在長樂宮深處。
“本宮不準你離開!你哪也不許去,隻能陪在本宮身邊!”
我的左腿劇痛無比,連同胸口也像是被人豁開一道口子,剜出了心。
次日,我變成瘸子,被人抬著嫁進了長樂宮。
從此,北蠻邊關再無百勝將軍。
而長樂宮深處多了一個瘸了腿的殘廢。
我想過逃跑,可池煙淩卻紅著眼睛祈求我別走。
說她隻是太愛我了,不希望我上戰場。
說她會一輩子照顧我,一輩子對我好。
如今想來,她哪裏是愛我,而是沒了我,她就找不到更像她竹馬的替身了。
2
冬日漸至,霜寒滿地。
這樣的天氣本不太適合出行。
可我得練腿,哪怕屋外再冷、腿骨再痛,也得站起來走上二三個時辰。
出門前,侍女不忘把饅頭帶來,叫他陪著我。
饅頭是一隻小狗,一年多前,我扶著牆根練習走路,在草堆裏撿到了臟兮兮的他。
那時他瘦成一團,如今變得胖嘟嘟的,仿佛蓬鬆的桂花糕。
他很乖,不知道是不是出生時傷到了嗓子,連叫都不會,是隻啞巴小狗。
但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非要去後院,嚶嚶嚶地晃著小尾巴,要我跟著他。
長樂宮後院不大,一半是射箭場,一半是沙地,皆是當年池煙淩為了哄我開心,親手建造。
如今沙地被平,換成了蘇雲卿喜歡的假山湖水。
我還未走近,便聽見假山後傳來了幾道輕蔑的高聲嘲諷。
“一個斷了腿的殘廢,怎麼敢跟我們家公子比?”
“公子的父兄可是平定北蠻戰亂的大將軍呢!”
他們的聲音很大,許是蘇雲卿授意,想讓長樂宮的宮女太監聽見,一同來嚼舌根。
可他不知道,他父兄在邊關立下的戰功,本該是我的。
他的父兄頂著我的名號,指揮我的手下去送死賣命。
而她們躲在背後,數著朝廷發下來的賞賜樂不思蜀。
可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我隻能忍,忍到我的腿能恢複如初。
我帶著饅頭,轉頭走向了另一邊,卻更加不巧地碰上了池煙淩和蘇雲卿。
明明是在射箭場,兩個人卻沒有在射箭,而是依偎在一起。
不知怎的,明明已經不喜歡了,可我的心口還是習慣性地抽痛了一下。
見我前來,池煙淩連忙鬆開握住蘇雲卿的手,幾步來到我跟前,麵帶慍怒。
“天這麼冷,你怎麼不好好在屋裏待著?”
說著她就要解開身上的白色大氅,披在我肩頭。
我從小就跟著義父在邊關打戰,那裏常年幹燥,是以我一直適應不了京中的寒冬,怕極了冷。
池煙淩清楚這點,每到冬日她總會送來無數銀炭、狐裘,生怕我受了風寒。
可在她的手伸到一半時,蘇雲卿忽然咳嗽了一聲,又極具掩飾性地捂住了唇,連忙搖頭:“公主殿下,我不冷的......咳、咳咳......”
毫無意外,池煙淩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轉身就走,隻覺得這一幕讓人反胃,多看一眼就要嘔出來了。
可身後卻傳來蘇雲卿仍舊嬌滴滴的聲音:“公主殿下,那隻白色小狗好可愛,我能養著他嗎?”
我心頭一跳,回過頭,便看見蘇雲卿緊緊貼在池煙淩身邊,蔥白的指尖正指著我腳邊胖嘟嘟的饅頭。
至於那件墨色大氅,早已披在了他肩上。
池煙淩沒有抬頭看我一眼,聲音溫柔寵溺:“好,那就給你養,隻要你開心便好。”
聽到這句話,蘇雲卿轉頭看向我,眸中的得意與挑釁滿得幾乎要溢了出來。
“你看你現在瘸著腿,都不知道是你遛這隻小畜生,還是這隻小畜生遛你......還是把他交給我養吧。”
“滾,你不配。”
天寒地凍,我不想和蘇雲卿多說廢話,準備帶饅頭回暖殿,可蘇雲卿卻突然指使身後的侍衛上前,硬搶饅頭。
我要攔,可左腿無力,一個踉蹌摔倒,膝蓋重重磕在了冰冷堅硬的地上。
池煙淩看見了這一切,卻始終沒有出聲阻攔。
就如同她承諾的那樣,隻要他開心便好。
而饅頭不會叫,也從沒凶過人,但在蘇雲卿想強行抱住他時,他第一次有了咬人的動作。
蘇雲卿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手並一腳踹了過去。
“真是畜生!竟然咬人!”
那一刻,蘇雲卿姣好的麵容猙獰如惡鬼,忘了偽裝那副柔弱不經風的模樣。
被踹飛的饅頭蜷縮成一團,爪子顫了又顫,疼痛難忍。
而我腦袋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
他憑什麼這樣對待饅頭?
就因為我是瘸子,所以連我喜歡的小狗,也要被他狠狠踩在腳底下嗎?
怒到了極致,我靠著右腿猛地起身,撲過去拽住蘇雲卿的衣襟,將他掀翻在地。
好巧不巧,蘇雲卿倒地時臉頰剛好磕到一枚小石子,被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
在一片驚呼聲中,我抱起受傷的饅頭,著急找醫師給他醫治,頭也不回、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後院。
之後侍女來報,說蘇雲卿因為臉頰受傷,整日哭哭啼啼,不願喝藥。
池煙淩日夜陪伴,親手熬藥、喂藥,照顧他的起居。
既然這麼喜歡蘇雲卿,為什麼不幹脆休了我,放我離開這皇城?
我暗自盤算,自己瘸著腿逃出宮的可能性,可不等我想清楚,便發生了一件讓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我中毒了。
兩種藥相克。
前來診脈的醫師也愣住了,不知道這治腿的藥方是接著開,還是先斷了。
我亦有些茫然。
那是一個月前,池煙淩遭受到了刺客襲擊,我替她擋下了那一劍,卻不曾想,劍上有毒。
再後來,她就把蘇雲卿帶回了長樂宮。
醫師說:“駙馬,您先前習武,體魄康健,可近日心情鬱結、思緒動蕩,您現在的身子,受不了同時服用這兩種藥。”
我沒說什麼,讓醫師把此事瞞下,照常開治腿的藥。
但我心裏清楚,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留。
午後,侍女端來湯藥:“駙馬,治腿的藥熬好了,要趁熱喝。”
左腿被池煙淩打斷後,我曾真的瘋過、鬧過。
見我那般歇斯底裏,池煙淩仿佛心痛至極,紅著眼眶為我尋來名醫,靠每日一碗湯藥和各種奇門偏方,試圖治好我僅剩些感覺的左腿。
我願意苟延殘喘地活在長樂宮,除了逃不掉外,無非是希望這些名醫偏方能讓我的腿恢複如初。
哪怕過程痛苦、希望渺茫,我也想試一試。
此刻,我正要接過湯藥,大門突然被一把推開——
池煙淩一臉陰沉,徑直向我走來。
侍女下意識擋在我麵前:“公主殿下......”
她不耐至極,直接抬手掀翻我手裏的藥碗,不知刻意還是怎樣,滾燙的藥汁全都潑在了我的左腿上。
而她冷聲怒斥,恨不得一字一句剜我的肉。
“紀淮,你是沒有心嗎?”
“雲卿如今受了傷,夜夜哭泣,你卻有心思喝藥?”
大門敞開,寒風一股一股地灌入,夾著著片片細雪。
我忽然想起與池煙淩初見的那一日,天上下著雪,如同被揉碎的片片白雲。
她走過紅巷宮道,裹著紅披風,傲氣淩然。
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像是小狗見到了喜歡的東西,眼眸瞬間明亮,而後一路追隨著我。
我心動於她的明亮,也曾毫無保留地愛過她。
而現在,她告訴我——
我的腿,比不過蘇雲卿的一滴淚。
“池煙淩,我不欠你什麼!”
“是你打斷我的左腿,把我當替身,將我囚禁在宮中!”
“我沒有心?是啊,我的心被你吃了!”
我惡狠狠地看著她,怒從心中起,將空了的藥碗砸在她身上。
“如果知道有今日,我寧可死在沙場上,也不願回京碰見你!”
池煙淩眸光顫動,暗了又暗,想張口說些什麼,可門外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殿下!蘇公子,又不喝藥了!”
她一絲猶豫也沒有,轉過身匆匆離開。
在她心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而前腳剛走,我突覺腹部一痛,周遭事物如漩渦般開始顛倒,愈發模糊不清。
侍女撲過來,聲聲帶泣:“公子——”
3
我昏了一天一夜,剛剛醒來,就見侍女紅腫著眼睛,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見我醒來,他淚眼汪汪:“公子,您一定要顧好身子啊,不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些邊關的將士們,他們都還在等您回去呢......公子......”
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示意他別哭了。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宮女太監來不及進屋通報,隻聽見一聲:“公主殿下,駙馬前日突然暈厥,此刻正在休息,需要靜養......”
下一秒,門被推開。
我靠在床榻上,微微抬眸,便看見了池煙淩,她身後還跟著破了相的蘇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