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七那天,我愛了五年的裴鈺十裏紅妝迎娶三公主。
死前,我是北齊人人稱頌的女將軍。
十二歲以五百人破敵並俘虜八千,十四歲大破匈奴,生擒可汗。
百姓將我奉作神明,為我蓋廟祈福。
我死後,他們欺辱我的家人,推倒我的廟,掘我衣冠塚,說我是叛國賊。
1
頭七那天,我終於以魂體的狀態,回到了京都。
混沌的記憶裏,隻記得自己戰死沙場,萬箭穿心。
前頭的男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身婚服,從我的身體穿過去。
我努力辨認,終於想起,這是我的未婚夫裴鈺。
我大聲喊他,“裴鈺——”
可他沒有回頭,一路上,他接受著眾人的恭賀,喜轎裏坐的是三公主。
好一對璧人。
我跟著他們來到裴府,聽到禮官大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我站在裴鈺對麵,和三公主做著一樣的動作。
可看著對麵的裴鈺言笑晏晏,眼裏全是三公主的影子,我愣在原地,最後一拜,我沒有做到。
“送入洞房......”
經過裴鈺身邊的時候,我聽到他輕聲說:“華清,我終於娶到你了。”
三公主跟著宮人入了新房,我心痛如絞,轉身離開裴府。
將軍府,娘親一身縞素坐在院中,門外,無數百姓撕扯著門上的喪幡。
“這叛國賊設什麼靈堂,開門,我要砸了這勞什子。”
“我還曾在廟裏長跪兩日,祈求將軍平安,呸,鐘琛瑤不配做將軍。”
“她現在肯定在邊塞吃香喝辣,將軍府還給她設靈堂,明顯想蒙蔽我們。”
“是啊,大家一起,砸開這門,倒要看看那叛國賊藏在哪?”
若他們有通靈眼,便可看到我站在娘親身旁,可他們不過是被蠱惑的肉體凡胎,自然看不到我。
“砰砰砰”無數人敲著大門,娘親紅了眼,想站起身往外衝,被阿姊攔住了。
阿姊鐘瑾萱拿著我的牌位,狠狠砸在地上,娘親撲過去卻沒攔住,她怒吼:“阿萱,你在幹什麼!”
鐘瑾萱仿佛泄憤一般裂開的木板上狠狠跺了幾腳,木板承受不住碎成幾塊。
她看著娘親,冷聲說道:“娘,我跟你說過,不許祭奠鐘琛瑤。”
“百姓多荒唐,給活人蓋廟,而娘你,竟然給活人立牌位!”
娘親揚起手,給了鐘瑾萱一巴掌:“這是你妹妹,她殉國了!”
娘親字字鏗鏘,可鐘瑾萱捂著臉,厭惡地開口:“殉國?為何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戰場上所有人的屍體都找到了,偏偏找不到她的,您何必自欺欺人,她就是個罪人,是個叛國賊。”
阿姊手指著門口,帶著哭腔喊道。
“娘,你睜眼看看門口,你要怎麼告訴百姓,她不是叛國賊,你有何證明?”
我立在一旁,想安慰阿姊,張口卻沒有任何聲音。
從小到大,娘親從未動過阿姊一根手指頭。
看阿姊捂著臉,淚流滿麵,娘親也心疼得直掉淚。
突然,娘親抬起頭,聲音顫抖:“阿萱,世人都可以誤解阿瑤,隻我們不可以!”
“阿瑤就是死在戰場上,我親眼所見。”
2
阿姊沉默半晌,盯著她的眼睛:“娘,您是悲傷過度了嗎?”
“不,我看到了,在夢裏,你妹妹被堵在峽穀,萬箭穿心。”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娘親。
她口中我的死狀和現實無二。
鐘瑾萱沉默地看著她,自嘲地笑笑:“我看您是真瘋了。”
娘親卻拉著鐘瑾萱的手,不甘地吼道:“她是我生的,母女連心,她真的戰死了,我清楚的!”
我想拉住她,讓她寬心,手卻穿過了她,我哭喊:“娘,夠了!是阿瑤不孝。”
沒人聽到我的呼喊,阿姊甩開娘的手,下令:“來人,送夫人回院子,未經我允許,不許她再踏出房門一步。”
我娘被丫鬟仆從拉著,語氣裏滿是不可置信:“你......是要軟禁我?”
門外的敲門聲更大了。
鐘瑾萱別過臉,不敢看她,“娘,你這麼鬧,我怎麼敢再放您出去?把夫人帶回去。”
娘親大力掙紮,到底敵不過幹慣粗活的婆子,被拖著離開了。
我想拉開他們,卻無能為力,隻能轉身對著阿姊怒吼:“鐘瑾萱,你怎麼能這麼對娘?”
大門外,人聲噪雜,鐘瑾萱將木牌碎片踢到門口,打開了門。
有人因靠門太近,直接摔了進來,摔在幾塊木牌上。
他低頭看了一眼,上麵的瑤字清晰可見,也不顧身上的傷口,拿起來大喊:“這鐘家真的給鐘琛瑤設靈位,兄弟姐妹們,去砸了它。”
人群躁動,擋在門口的家丁十分吃力。
鐘瑾萱站在最前頭,揚聲道:“各位,鐘家世代為將,絕無叛國之心。”
“如今舍妹生死未卜,請諸位先冷靜一下,這碎掉的木牌是我鐘家的誠意,若鐘琛瑤叛國,我們鐘家絕不輕饒了她,找到她,即使相隔萬裏,也必誅之。”
人群靜默了一秒,突然被一個聲音響起:“殺了她,能換回我兒嗎?你們鐘家就該為百萬將士陪葬。”
人群有騷動起來,他們要衝破侍衛的禁錮,他們企圖踏平將軍府。
我的眼中浮現出敵軍朝我射箭的猙獰模樣,不寒而栗。
在鐘瑾萱即將被人推倒的時候,後方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住手!”
我忙回頭望去,娘親庭院正中,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鞭子。
有人嗤笑出聲:“怎麼?將軍府理虧,竟要用鞭子驅趕我們不成。”
我望向人群,卻找不到說話的人。
娘親著一身素衣,握著長鞭的手微微泛白,眼神卻堅定。
“老身在這裏給諸位賠罪,是我兒無用,未能帶回各位的親人,這點將軍府認。”
話音未落,長鞭揮出,有膽小的嚇得後退了幾步。
可鞭子重重落在她的背上,血痕瞬間染紅了白衣。
“娘——”我和鐘瑾萱驚叫出聲,鐘瑾萱衝過去想攔住她。
下一鞭落在了鐘瑾萱的身前,她頓住了腳步。
“鐘瑾萱,你別過來,若你今日攔我,就別認我我這個娘。”
阿姊立在原地,雙手緊握成拳,低頭不敢再言語。
第二鞭重重落下,我娘麵對著百姓,聲音洪亮:“這兩鞭替我兒贖罪,可叛國,我將軍府世代守護北齊,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一鞭,十鞭,二十鞭。
娘親幾乎要站不穩,但目光依舊堅毅。
“我鐘家再次立誓,每年今日,為百萬將士受鞭撻之刑,但將軍府絕不會出現叛國賊。”
字字鏗鏘,我的心仿佛又碎了一次,我跪在地上磕頭:“娘,求您,別打了,都是我的錯。”
上百鞭打在娘身上,她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阿姊朝她撲過去,奪過她手中的鞭子扔到一旁,想碰她卻不敢。
娘親摸摸她的頭,語氣虛浮:“娘沒事......”
人群中不斷傳出倒吸冷氣的聲音。
“老夫人,我信鐘將軍。”
“我信鐘家,鐘將軍十二歲以五百人破敵並俘虜八千,十四歲大破匈奴,生擒可汗。這樣的人,若是叛了國,帶著敵軍打進京中,我們還有活路嗎?”
“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鐘家戍邊多年,才換來這太平盛世。”
我感激地看著幾個為我說話的人。
不過一瞬,就有一個人喊道:“百萬將士的屍骨皆找到,為何就是找不到一個主帥的。”
“不要拿鐘家的功績說事,鐘琛瑤是個人,你們敢保證,她一個女人就不會為情或者為錢投奔敵國。”
“替他們說話的人,是鐘家買通的,大家不要被蠱惑。”
我想站起來說我沒有,可沒人聽得到我的聲音。
月色照在娘親蒼白的臉上,人群再次躁動。
就在這時,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一隊禦林軍跑來,隔開了人群。
我抬頭,裴鈺立在人群中,褪去一身喜服,著一身玄青官服,不怒自威。
“諸位,今夜將士們的回魂夜,你們要讓他們來世也不得安寧嗎?”
百姓們聽到這話,都急急往家趕,今夜,是他們親人回來的日子,不該這麼鬧的。
人群散盡,裴鈺從外麵走了進來,給我阿姊一瓶金創藥。
“這是阿瑤臨走時給我的,給伯母好好上藥吧!”
阿姊接過,緊緊握著,頭也不敢抬。
裴鈺轉身欲走,娘親叫住了他:“阿鈺,你同阿瑤一塊長大,你也信阿瑤是叛國賊嗎?”
裴鈺站在原地,輕聲道:“伯母,陛下不日將下令,定鐘琛瑤叛國罪。”
剛被鐘瑾萱扶起的娘親,瞬間又跌落在地,暈了過去。
3
我無知無覺地跟著裴鈺回了裴府,那時年幼,總跟在他身後,喊他鈺哥哥。
他也會回頭,拉著我的手,輕輕揉搓我手上握槍留下的繭子。
“我的阿瑤要快快長大,將來你我並肩而立,我文你武,必能創造一個太平盛世。”
裴府的陳設未變,隻是多了一位主母。
門口,三公主宣華清正四處張望著,看到裴鈺,嘴角漾開一抹笑,朝他飛奔而來。
裴鈺接住了她,像以前對我一般揉揉她的頭發:“怎麼不早點休息,在這門口站著。”
少女一臉不滿,憤憤道:“今日明明是你我的新婚夜,父皇還讓你去那叛國賊的府中,也不嫌晦氣。”
裴鈺眼中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隨即放柔了語氣,輕聲哄她:“讓華清受委屈了,但我畢竟是筆下的臣子,他交辦的事總要辦好不是。”
公主不好說什麼,拉著裴鈺往臥房走去:“裴郎,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我沒有跟他們進房,隻在院中轉轉。
看著熟悉的府邸,我陷入了回憶中。
“阿瑤,看這新辟出的空地,到時給你每日習武。”
“我的阿瑤一定能百戰百勝,平安歸來。”
“阿瑤,這府中的挖了一個池塘,養上錦鯉,到時你可以閑暇時喂喂魚。”
“阿瑤,等你我成婚,我們的府門牌匾加上你的將軍二字。”
屋裏不時傳來宣華清的聲音,我不願再聽,轉身躲進我們的秘密基地。
假山裏,如今已經容不下我們兩人了,我就在那裏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醒時,我聽到了三公主的聲音。
“裴郎,這府中為何有這樣大的空地。”
裴鈺笑了笑,說道:“我太忙了,無心打理後院,以後有你了,這裏想做什麼都行。”
可這裏,他分明說過要給我做練武場的,我忘了,我已經死了,早需要練武場。
我站在他們麵前,看三公主拉著裴鈺在院中四處逛著,直到一個暗衛出現在裴鈺麵前。
三公主嚇得後退一步,裴鈺扶住了她,訓斥了暗衛幾句。
暗衛看著宣華清,欲言又止,裴鈺怒道:“這是府中主母,有什麼不能說的?”
暗衛忙跪下謝罪,恭敬回到:“漠北王剛納了一房美妾,輕紗遮麵,可手中卻有許多槍繭,眉眼似北齊人,武藝高超,還幫漠北王擋了幾回刺殺。”
裴鈺冷聲道:“所以呢?”
暗衛低著頭,訥訥道:“屬下探聽到,女子是鐘將軍失蹤後到的漠北,漠北百姓知道那就是鐘將軍。”
裴鈺眼神暗了暗,三公主安慰他:“裴郎,人年少時總會愛錯人,好在你迷途知返,不要為那叛國賊傷心了。”
三公主拉著他,他緊緊回握著:“華清,我隻是為自己感到不值,好在,遇到了你。”
我站在他們身旁,拚命搖頭,我沒有。
可沒人聽到我的呐喊。
裴鈺拉著宣華清繼續逛著,告訴她這府中的一切她都可以動,想怎麼改都成。
演武場被種滿禦賜的月季,池塘加了水,養了各色魚兒,獨獨沒有錦鯉。
裴鈺將我贈的東西燒的燒,砸的砸,華清立在一旁看著他,適時搭一把手。
裴鈺終於看到身邊宣華清,伸出手為她擦汗,卻越擦越臟,兩人相視,笑作一團,任誰看了,不誇一句夫妻恩愛。
笑聲未落,下人來報,鐘瑾萱來了。
下人將鐘瑾萱引入前廳,裴鈺和宣華清稍加收拾後姍姍來遲。
“瑾萱姐姐,你要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有所怠慢,你可別介意。”
鐘瑾萱起身行禮,“公主說的哪裏話,是臣突然來訪,擾了公主和駙馬清淨,該是我賠罪才是。”
裴鈺打斷了兩人寒暄,冷聲說道:“鐘將軍有事嗎?”
“來為舍妹求情的嗎?那是陛下定下的,我也改不了。”
鐘瑾萱搖頭,跪在裴鈺身前,“求丞相向皇上求情,讓我回軍中。”
裴鈺看著她不言語,許久,他開口:“隻要鐘琛瑤一日是你妹妹,你便沒有回軍中的可能。”
我內心大驚,想求阿姊,可沒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鐘瑾萱從地上站起來,朝三公主和裴鈺行了一禮:“末將明白了,謝丞相。”
4
我明明沒有了心,卻還是感到疼痛。
我跟著鐘瑾萱離開裴府,本以為是回將軍府,沒想到她縱馬去了軍營。
我剛想轉身離開,卻發現一支羽箭直直朝她射來,我下意識擋在她身前,羽箭卻穿過我的身體朝她飛去,我驚叫出聲:“阿姊——”
鐘瑾萱揮動手中的長槍,羽箭斷成兩節,我輕呼一口氣,好險。
我轉頭怒瞪著射箭的人:“王墨,你發什麼瘋?”
王墨自然是聽不到,他朝著鐘瑾萱露出一個邪惡的笑。
“鐘瑾萱,你怎麼還敢來軍營,要不是你們鐘家人,我們軍營何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百萬英魂還在等你們給個交代呢,你卻像沒事人一樣來軍營,真是不知羞恥。”
王墨分明是被我爹提上來的,卻原來是這般人嗎?
還是在怪我的沒能帶回百萬將士?
鐘瑾萱握著手中長槍,開口:“陛下判決未下,鐘家一日在,我便仍是軍中副將。”
有將士氣不過,走過去重重推了她一把。
“賤婊子,你裝什麼大義凜然,真以為自己是鐘家人了不起?”
“你們鐘家,出了一個叛國賊,誰知道你們背地裏還幹了什麼?”
他們一下下推搡著鐘瑾萱,直到她摔在地上也不斷用腳提著她。
鐘瑾萱將長槍指著那些人。
“十二歲時,鐘琛瑤親點五百人,打入敵方大營並俘虜八千!”
“十四歲時,鐘琛瑤大破匈奴,生擒可汗。”
“十五歲,她帶兵百萬,奔赴漠北!此去無歸,不過及笄!”
“而王墨你,為將數十年,可有任何功績?”
王墨的臉色變了變,眼裏冒火,握緊手中的弓箭,好似下一秒就要射殺了鐘瑾萱。
可鐘瑾萱並不打算放過他們。
“無論阿瑤是否叛國,她的功績,是你們這些人一輩子超不過,也磨滅不掉的。”
王墨冷冷地看著她,嘲諷道:“一個女人,且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想要點功績,多的是辦法,何須自己呢?”
我的心瞬間冰冷,原來我的兵,是這麼想我的。
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到鐘瑾萱的聲音:“住嘴!”
她伸出長槍,卻發現所有人都赤手空拳,索性扔了槍,朝他們撲了過去。
即使她從小練武,伸手再好,也寡不敵眾。
她被打倒在地,我無聲呐喊:“阿姊快走——你們別打了。”
鐘瑾萱被打倒在地,那些人還不放過她,依舊對她拳腳相加。
直到她沒有了聲音,人群才四散開來。
王墨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鬆了一口氣。
他吩咐下屬:“將她抬回將軍府,此事和我們無關,是她先動的手!”
說完,王墨的腳狠狠碾過鐘瑾萱的手,她悶哼一聲,徹底暈了過去。
我想推開王墨,想扶起阿姊,卻碰不到他們。
我傷心絕望地大吼:“阿姊,你就當我叛國了,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了,你醒醒啊。”
日光照在鐘瑾萱臉上,我看到她的眼眶,流出兩行淚水。
5
阿姊被人扔到將軍府門口,路過的人看到她的模樣,隻冷冷掃一眼,更有甚者直接說出了鐘家的報應終於來了。
我敲著將軍府的大門,卻無人應答,直到傍晚管家開門想看看鐘瑾萱回來了沒才發現她昏迷在門口。
娘親衝了出來,看到阿姊的第一眼,險些暈過去。
直到半夜,大夫才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