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第十年,我開始消失了。
我不忍夫君沒人陪伴。
便找了相熟的神婆幫夫君說媒。
可神婆卻告訴我,我的夫君要成婚了。
新娘是小皇帝最倚重的姐姐。
1
我坐在樹上,晃著腿,沒心沒肺吃著貢品。
“喂,你怎麼老是買這幾樣點心,我都要吃吐了。”
站在墓前的男子是我的夫君,他表情肅穆,可像從前一樣,聽不到我的抱怨。
他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自顧自地說話。
他說,我從前愛吃那家豆腐腦的阿婆去世了,說他的生活。
可夫君不說,我也是知道的。
畢竟我死後,一直飄在他身邊。
這些年,看著他這些年從從五品,一路直升到正二品尚書令。
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能看著他平步青雲,我已經很滿意了。
“你最近還沒有看上的姑娘嗎?怎麼又把給你說親的王伯氣走了?你這個臭脾氣,除了我誰還受得了你。要不要我叫劉神婆給你說說親,她好像還認識挺多姑娘的。”
我又開始了日常催婚,我大概是史上第一個勸夫君續弦的亡魂。
每次看他孤零零一個人來又一個,我走總是氣不打一處來。
雖然已經習慣了他的忽視,但我還是越講越生氣。
從樹上蹦下來飄到他的正前方,雙手叉腰氣呼呼說道:“十年了,我都走出來了,你怎麼還是放不下?你這個呆子。”
這次富家女在墓前待的時間格外長,讓人有一些不安。
天色越來越暗,他終於有了反應。
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拂了拂我的墓碑,聲音低沉嘶啞向我道歉:“抱歉,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來找你了,你再等等我。”
“知道啦,我還能去哪?”
我朝他離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將他帶來的糕點一掃而空,又在墓地美美睡了一晚。
我去找了劉神婆,想問問有沒有適婚女子。
我可是向來說到做到,不像某人,是個失信鬼。
劉神婆是我在人間飄蕩認識的,剛見麵時,她差點收了我。
那時她看見我跟在蕭澈的身後,以為我要吸食他的精氣。
好在我反應快,求饒也快,在她出手之前開口解釋。
她看到我隻有一縷魂魄,害不了人,就放了我。
不過她是唯一一個看得見我,聽得到我說話的人。
我生前蕭澈就說我是一個小嘮叨,死後這麼久沒人陪我聊天,我就賴上劉神婆了。
平日裏,除了跟著蕭澈,就是纏著她。
有時候也給她造成麻煩。
旁人看不見我,便覺得她神神叨叨
也有好處,畢竟是神婆,傳著傳著就變成了她法力高深莫測,可以與天人通話,慢慢地十裏八鄉有人要做的法事都來找她,我再偶爾配合她一下,她賺得盆滿缽滿。
劉神婆也一改之前冷漠的態度,對我笑臉相迎,有求必應。
嗬嗬,這個勢利的女人。
身為鬼魂的好處就是去哪裏都不費力,片刻之間,我就飄到了一個破落的小屋麵前。
我熟門熟路飄進去,引起窗口風鈴的晃動,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聽到動靜的劉神婆對我的不請自來見怪不怪,頭都不抬,低頭專心點著她賺的那些銀兩。
我看了看周圍,家徒四壁,連張好點的凳子都沒有。
我沒忍住吐槽了一聲:“賺那麼多錢,真不知道都花哪兒去了?”
“你又坐不了,哪來那麼多意見。”行吧,我說不過她。
“有空嗎?陪我走一趟。”
啊,原來月初了。
每月月初,劉神婆都是要在寺廟上香的。
不同往常,這次我鬼使神差地也跟著她進入寺廟裏麵。
佛音嫋嫋,鐘聲悠遠,菩提樹葉簌簌作響。
這寺廟聽聞是先皇為先皇後祈福修建的。
後來先皇獨寵貴妃,寺廟就漸漸冷落下來了。
碩大的寺廟門口隻有一個麵善的女主持,指引著我們進去。
大雄寶殿內香火氤氳,我抬頭看著那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地俯視著芸芸眾生。
劉神婆在前麵上完香,跪地閉眼祈禱著她的女兒來世幸福。
劉神婆原本是有一個女兒的。
她女兒是早產,好不容易捧在手心養大到六歲,她那花心的丈夫卻趁她出門的時候,將她女兒帶出去見外室,讓小孩自己在外麵玩水,自己進屋裏快活去了。
等他想起的時候,河麵隻飄著一隻她的鞋子。
她丈夫卻說是她做神婆裝神弄鬼,上天將懲罰降給她的孩兒不得好死,不然為什麼會早產又溺水。
劉神婆憤怒之下殺了她的丈夫,鄰居和族長為她做了偽證,幫她逃走了,再後來她就遇見我了。
我剛聽到的時候隻覺得荒謬,有些人總是喜歡將自己的錯歸咎給他人。
犯錯的人毫無愧意,無辜的人痛苦一生。
劉神婆真的就因為這句話內疚了一生。
這種東西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阿彌陀佛,施主可有惑?”女主持不知何時站在我背後,我有些意外。
“施主並非塵世人,前塵已往,緣分已盡,不可強留。”
聽著主持的話,我在原地沉默,許久之後出聲:“若我虔誠許願,佛能度我嗎?”
“佛會普度眾生的。”
我沒有再說話,對著佛像學著劉神婆的樣子雙手合十,褪去雜念,閉眼跪拜,向神佛禱告蕭澈餘生平安順遂,得償所願,子孫滿堂。
臨走之前女主持叮囑我強求的緣分已盡,不可再耽擱了,天命不可違。
很快我就明白了主持的含義了。
因為我開始害怕陽光,雙腳開始消失,白天隻能待在我的墓地裏。
2
上次蕭澈來找我的時候我沒忍住,跑了出去,被陽光照到差點灰飛煙滅。
還是劉神婆看見,將我收進她的葫蘆,才逃過一劫。
受傷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隻能待在墓地裏休養,神婆則在外麵替我想辦法。
我自然不知道外麵發生了多少大事。
比如長公主回朝,蕭大人準備娶親。
熬到傷好得差不多,天剛黑我就興衝衝跑去找蕭澈,還沒到蕭府,我就聽到了茶樓上的說書人評說蕭澈和嘉華長公主的愛情故事。
“我們蕭大人前段時間不是去北疆撫慰軍心了嗎,遇上流寇了,正寡不敵眾的時候,長公主神兵天降,逆轉乾坤。
“公主為蕭大人受了傷,蕭大人是親自照顧,一來二往,孤男寡女。”
說書人這時候特地賣了個關子,不說話。
“然後呢?”果然有客人上鉤起哄道。
“欲知後事如何,請各位客官明日晌午升二樓包房聽。”
“咦~”客人們發出不滿聲。
但顯然被這個故事引起了極大的興趣。
一個是喪妻多年未娶的權臣,一位是年少就領兵鎮守邊關,先皇唯一的嫡長公主,也是至今未嫁。
怎麼看都般配。
但很快有人提出了質疑:“真的假的,不會又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吧?”
“保真,我三弟就是長公主軍營裏的,常常看見晚上蕭大人還在公主帳篷裏呢。”
“那日長公主回京,是蕭大人請旨去接的。你們就說,那日迎接隊伍裏蕭大人是不是在最前麵。”
“我表叔就在禮部,聽說已經在準備公主的嫁妝了。過幾日賜婚的旨意和蕭大人升官的旨意一同下來了,真可謂雙喜臨門。”
“蕭大人再升可就是正二品了,年輕有為啊。這幾年沒有比他風頭更盛了。”
茶樓裏的討論聲越發高漲。
我已經沒有心情去聽接下來的話了。
我一直都很希望蕭澈能再遇良人,甚至想自己撮合。
但是真的發生的時候心裏卻是悶悶的,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高興點,你總不能看他孤獨一輩子吧。”
我揉了揉臉,強行打起精神來。
我還是飄到了蕭府,比起外麵講得熱火朝天,府內陳設顯得冷清落寞,連紅燈籠都沒掛,這個府邸已經快十年沒有熱鬧過了。
我飄進書房裏,書房的擺設還是和從前一樣,房內染著淡淡的熏香,燭火溫柔地隨風跳動著。
長長的紫檀案幾上堆著大大小小的公文。
在這裏,他曾經將我圈在懷裏,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也曾在這裏抵死纏綿。
蕭澈穿著墨色錦袍,端坐著提筆批閱。
他專注的時候總是喜歡將雙唇抿成線,清秀儒雅的麵容上那雙眼睛總是帶著淡淡的憂鬱,我不喜歡這樣的他。
他從前是很愛笑的,笑起來的眼睛裏麵好像藏著一潭春水,專讓人沉溺在其中。
暗黃色的燭光給他的臉上鍍一層細碎的光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不開心。
“身居高位,又得佳人,阿澈,我看不明白你眼裏的難過。”
我向前想撫平他微皺的眉頭,將自己的額頭靠在他的額頭上,像從前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一樣安慰他。
可我的手一碰他,就穿過去了。
終究是回不去了。
“恭喜你,要娶親了。我也要走了。”
我來之前好像攢了許多話,可現在我卻隻能說出這句話。
劉神婆說我留在人間,是因為兩人執念太深了,硬生生牽住了我的一縷魂魄。
我被困在這裏,鬼差收不到完整的七魂六魄,除非我自己去找鬼差,否則無法轉入下一世輪回,我得以留在人間飄蕩。
我的靈魂在慢慢消失,是不是說明他在漸漸忘了我。
想到這裏,我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抽痛。
為什麼呢?明明死人是不會痛的。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為了我已經耽誤了十年,他下屬的娃娃都會打醬油了。
我不想再看到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這些年,他常常將自己關在書房裏,空空蕩蕩的房子隻有他一個人,他就坐在書房裏,守著窗邊,從天黑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
盡管我一直陪著他,陪他講話,可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看不見我的身影,聽不見我的聲音,在他的世界裏,他始終一個人。
陰陽兩隔,不可逆轉。
我也是替他高興的,從今往後,會有人陪他一年四季,一日三餐。
我做不到的,終有人替我去做了。
他本就該有幸福美滿的一生。
生前我可以陪著他一路直上青雲,死後能看著他幸福美滿,也值得了,好像也沒什麼遺憾了。
可是我為什麼還是會流淚呢。
後麵一整晚我都沒說話,我就安靜地陪著他,像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同在書房裏各幹各的,一抬頭就能看到彼此的夜晚,像這十年他在家我用鬼魂身份陪他的每一個夜晚。
我不舍得讓他孤獨,我卻讓他一個人寂寞地活了十年。
幸好,幸好從今往後有人陪他了,我也安心了。
3
我聽下人說,婚期定在了中秋節的後一天,我的忌日那天。
風華絕代的嫡長公主和霽月光風的有為權臣,在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
每天都有人上門賀喜,說他喜得佳人,前途無量。
這些話我很熟悉,在他成為探花郎的那年,他娶了我。
婚宴上他與我共執牽巾拜天地,敬四方來賓,我們的好友也曾這麼賀喜過。
物是人非事事休罷了。
可是我還是有一些怪他,他忘了我沒關係,可他不該在我忌日裏娶親。
我還想著,他在每年忌日的時候偶爾會想起我,給我燒燒紙錢供供香火,讓我在地下的日子好過些,不至於成為個窮死鬼。
想想他如今家財萬貫我卻不能染指半分,還真有些難受,怎麼不在我死之前發達,好歹我也瀟灑快活快活。
可現如今,忌日成了他與別人的新婚日,真是一點都不記得我了。
我趕在天亮之前回到墓地,劉神婆已經在那裏等我很久了。
她告訴我一月之後就是至陰日,鬼差會來人間抓人。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不然你永世不得輪回,變成厲鬼在人間,不能再錯過了。切記!”劉神婆向我細細叮囑道。
“我知道了。”
一月之後就是中秋,也是我的忌日,說不定還能再見他一麵。
我得和他好好道個別。
可是後麵連續幾天晚上,我去找他的時候他都不在,好容易等到他一次,他就進宮了。
我進不去皇宮,國師在皇宮內下了符陣,我被擋在外麵。
我隻能站在宮牆外麵,抬頭看著天中的一輪皎月孤孤單單。
我也是孤孤單單的,月光灑在我身上連一個影子都沒有。
可是幸好,我的阿澈從此不再孤單了。
我不喜歡皇宮,我就是在這裏麵死掉的。
太液池冰冷刺骨的湖水灌入鼻腔,我想呼救,卻被人牢牢按在水裏的窒息感曆曆在目。
那日是中秋,皇帝下旨設宴請正三品及其以上官員攜家眷入宮賞月。
本來蕭澈的官階是不夠的,可是他剛剛查完一樁貪案,正得聖眷,特讓他也進宮赴宴。
我已經記不清那日具體的細節了,可是我記得那日的月亮很圓很亮,溫潤潔白的月光打在他的臉上。
他溫柔牽著我的手,看著我輕聲對我說往後都是好日子了,以後的中秋我們都會一起過。
少年眼睛漆黑亮堂,眉眼含笑和我規劃著未來。
我看著他卻想到從前他未娶我的時候,我為了不受阿爹的毒打,躲在湖邊的蘆葦裏過夜。
碰見他穿著淺藍色的對襟窄袖紋杉盤腿坐在那裏,嘴裏還叼著不知道哪來的狗尾巴草,晚風吹起他高高束起的發。
意氣風發少年郎,我當時覺得這個最適合他。
周圍隻有蘆葦沙沙的聲音,他說莫怕,他會娶我的,會讓我過上好日子的。
他也全是做到了。
讓我一個屠夫的女兒做上五品官員的正夫人。
那時我和他都太年輕,以為熬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往後都是康莊大道。
殊不知,那晚就是我們夫妻此生緣分最後的時光。
後來他被皇帝的人叫走,他讓我在這裏等他,等他一起回家。
可是我沒能等到他來接我回家,我被一個醉酒的太監拖進池裏淹死了。
他也沒找到我,再次見到我就是我泡腫了的屍首。
他這段時間都在宮裏過夜,快清晨他的馬車才會出來。
可是太陽也出來了,我必須走掉。
如此高調的行徑,自然引得議論紛紛,說蕭澈傍上了長公主,流連忘返。
連皇帝都對傳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有些難受,我快沒時間了,我必須和他道別。
和往常一樣,我看著他的轎子進去,可是沒等到天亮,蕭澈就捂著胸口臉色蒼白走了出來。
“快回府。”蕭澈拋下這句話就匆匆上去了。
我覺得不對勁,進馬車一看:
“蕭澈!”
蕭澈攤靠在窗邊,額頭上的汗珠順著下巴滾滾滴落在衣服上,左胸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血肉模糊,已經染紅了一大片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