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攝政王強搶回來的金絲雀。
他想念白月光,讓我舍命學刀尖舞。
我被劃破腳心仍不敢停,摔得血流滿地,賓客哄堂大笑。
卻隻換來他一句:
「醜態畢露,東施效顰。」
笑就笑吧,他們很快就要死了。
我是細作啊。
1
靜夜沉沉,月華皎皎。
蕭遙光斂起衣衫從我床邊起身,渾身滿是曖昧的血痕。
清冷月光透過半開的檀木香窗落在他身上,混著搖曳燭光在他身上流轉滑動,恍若玉人成妖。
他掐住我的脖頸逼迫我抬頭,溫熱的吐息像吐著信子的毒蛇,從我耳尖挑起全身戰栗。
「雲姿,孤喜歡你的忠貞桀驁,下次不妨再烈一些。」
隔著薄薄的芙蓉紗帳,他嘴角的笑意似有若無。
我無力地拚命攀著床沿,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順著手背滴到地上。
唇邊幹涸的血跡像屈辱的烙印。
「蕭遙光,你不得好死。」
我認命地閉上眼,隻求將他惹怒讓我一死了之。
可他卻輕輕地摩挲著我頸間的肌膚,像是撫摸著一隻瀕死的寵物般,勾起戲謔的冷笑。
「從申時一刻起,你夫君就候在屋外求我見他。
「可春宵苦短,孤又如何忍心辜負?便叫他候在屋外了。
「不過你放心,孤早早便差人搬了軟凳給他,想來也不會太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孤也算是替他解了相思,雲姿,你說對嗎?」
聽到這個消息,我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
從前苦苦支撐著我活在蕭遙光手中的信念,山崩地裂般轟然倒塌。
羞憤、後悔、絕望,混著深入骨血的恨,齊齊衝上頭頂。
我無聲地痛哭著哀求蕭遙光不要開門。
可「哢嗒」一聲門閂落下,在漆黑靜默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瞬間如墜冰窟。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口試探性傳來。
「阿雲,是你嗎?」
2
第一次見到蕭遙光,是在我成親後第二年的春天。
那時東都牡丹盛放,爭妍鬥豔,國色天香。
而肅王府的牡丹又數天下一絕,就溫養在王府後園。
夫君江則玉憐我自小從未出過西川,於是便在同父親拜會肅王時,將我扮作小廝模樣悄悄帶在身邊。
去看牡丹,要穿過觥籌交錯的廳堂。
我端著酒盞,在門口遠遠地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蕭遙光。
他一身玄色繡金蟒袍,神姿高徹,黑發如瀑,恍如一塊經天人精雕細琢的墨玉。
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探究,卻又清冷孤寂,讓人不敢褻瀆。
我一時間沒來得及將黏在他身上的眼神挪開,卻發現他忽然偏過頭。
青瓷般沉靜溫潤的眸光,穿過蛇舞龍飛、歌舞升平的宴會,穿過眾人推杯換盞的喧囂,在那一刻與我撞了滿懷。
我被人輕輕撞了撞,盞中的酒液混著破碎的燭光,在盞口瀲灩蕩漾。
身後催促的聲音傳來,我慌亂別過眼,跟著其他小廝一同走進了連廊。
連廊外,江則玉站在盡頭岔路處等我。
「在看什麼?」
他輕輕牽住我的手。
從亮如白晝的宴會廳出來時,屋外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黯淡。
我下意識回頭朝那個方向望去,什麼也沒有,一如往常。
江則玉的淹沒在陰影中,手心傳來的溫度卻愈發清晰。
我搖了搖頭。
「沒有,我在想這樣偷偷跑進肅王殿下的牡丹園,萬一碰上他,該怎麼解釋。」
「不會的,我都安排好了,你且安心。
「就算肅王知道也沒什麼,有我在,定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我抬頭望向他,仿佛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隻有那雙眼睛,倒映著夜幕中星星點點的燭光。
在遇見江則玉之前,我的人生是一片黑暗的。
先帝平元七年,我爹在齊陵周氏那場叛亂中舍命護駕,為我謀來了縣主的爵位。
那年我已經十七歲。
親眼看著賊人的匕首刺進我爹的胸口,他渾身是血地囑咐我好好活下去。
樹倒猢猻散,我爹在西川節度使麾下做幕僚,原本也是體麵人家。
我爹死後,我娘為保護我被家族其他人害死了。
族人爭搶著我爹留下的財產。
嫌我礙事,將我這個親生女兒逐出家門。
偌大的天地下幾乎沒有一處是我的容身之所。
可能上天看我活得太苦,不忍心叫我這麼死了,讓我在逃命的路上遇見了江則玉。
我朝地廣,皇帝實際控製的勢力隻有以安奉、洪清、西川三鎮為首的河西地區。
而以泰川、雲周、亭陽為首的河北三鎮,拱衛在東都,亦如虎視眈眈的狼,張牙舞爪地逼向東都。
各藩鎮暗自較勁,戰火紛紛。
烽火連天的亂世中,連簡單地活著仿佛都成了奢望。
全天下除了攪弄風雲、作壁上觀的貴族外,隻剩下疲於奔命的平民。
戰爭是上位者的遊戲,而我們隻是棋盤上被搓圓捏扁的塵埃。
曾幾何時,我以為我是幸運的。
安奉節度使將我留在了安奉。
讓我重新以縣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嫁給江則玉。
那是我最安定幸福的時光。
我時而會驚醒,生怕這份命運的饋贈,又會突然被老天爺收走。
可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死亡來臨前美好的走馬燈。
在安奉節度使帶著我和江則玉進入東都的那一刻,徹底走向消亡。
按理說,蕭遙光無論如何是不會離開宴會的。
江則玉提前做好了對策,即便蕭遙光離開,守在附近的侍從也會第一時間提醒。
屆時我們從後門繞到王府外,也不會遇上他。
我們來之前就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可在牡丹盛放的那一刻,蕭遙光卻出現在了我的身邊。
他一身酒氣抬起我的下巴,當著江則玉的麵吻了下去。
而後居高臨下地差人將想要護住我的江則玉按倒在地。
用不容置喙的冰涼語氣說:
「擅闖王府行刺,這是死罪。念在與你父親共事一場,給你一條活路。
「收拾你的東西滾出肅王府,別讓孤再看見你。」
我被蕭遙光禁錮在懷中,回頭望著江則玉無聲地流淚。
「走,快走!」
他幾乎快要失了神智,拚了命還想從層層侍衛的阻擋下抓住我。
直到安奉節度使趕來匆匆將他帶走。
混亂中,他的衣角從我指縫間滑走,就像一場抓不住的美夢。
他抬頭回望著我,眼中滿是慌亂與不可置信。
從那以後,我便成了獨屬蕭遙光一人的贗品。
3
蕭遙光鐘愛我,卻又厭惡我。
我是他眾多贗品中,最像的一個。
隻有在喝醉的時候,他會主動來見我,那時就像變了個人。
自我被抓入肅王府那日起,就被他丟在無人管照的幽蘭小院。
他的人隻來傳過一次口信,說讓我務必打理好小院的一切。
「柳娘子切莫小瞧這院子。
「雖說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其中一草一木都是肅王殿下親自種下的。
「尤其是那棵枇杷樹,千萬不要怠慢。
「這院子也是按照殿下的畫所造,一切都是殿下親自過目的。
「殿下從前經常來這院子。
「您住在這,也是殿下親自交代的。」
幽蘭小院並不大,從外牆看上去似乎與其他院子別無二致。
但走進去卻發現裏麵無論是陳設還是構造,都很老舊,整個院子也不似肅王府那般奢華高貴。
院中一棵半死不活的枇杷樹,更不用說那些打理得毫無章法的花草。
整個院子都像是小孩的手筆,處處透露著一股笨拙的質樸感。
就像被時間風化,在風雲詭譎的東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們說那都是依照肅王兒時的回憶,一草一木親手重造的。
起初我將信將疑,以為這是肅王府編來消遣我的玩笑。
蕭遙光陰狠果斷,僅憑八年就能從皇室棄子到叱吒風雲,無論如何都不像是這般懷舊心軟的人。
可自從蕭遙光在中秋雨夜跌跌撞撞地闖入我的屋內那天起。
我似乎明白了。
服侍我的侍女冬雪是個十四歲的北境人。
五歲便同父母逃難來東都,但性格樂觀可愛,同我講了許多奇聞軼事。
「柳娘子莫要傷懷,我聽說殿下在別苑養了許多個模樣肖似的女孩,就您被帶回了王府。
「聽說您跟他的長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就是性子南轅北轍。
「但這世上哪有一模一樣的人呢?王爺也是奇怪,為什麼非得搶別家的夫人?」
原是想勸我寬心,她卻說著說著氣憤起來了。
「肅王殿下也太不把您當成一回事了,現在全東都的人都知道,正因為沒人敢說肅王,他們編排的都是您,還沒人管,哪有這種道理!
「您要是逃不出去,我會想辦法照應您的。畢竟我從小就隨父母逃難留在了肅王府,有什麼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
「我也會想辦法幫您,我也是苦過來的。」
冬雪矮矮瘦瘦的,性子卻很活潑剛直。
肅王府的北境人很少,她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
她說她也想離開肅王府,想回北境看看曾經的家。
我們都一樣,希望戰爭早一點結束。
我對她笑著擺了擺手。
「沒關係,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若每一個人對我的評價我都要在意,那進肅王府當日不就該慪死啦。
「你也一樣,不用為我難過,我們一塊,總能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冬雪很快又笑得像個孩子,重重點了點頭。
蕭遙光喝醉的日子越來越頻繁。
不知多少個午夜夢回之時,他伏在我的肩頭緊緊環住我的腰,嘴裏支離破碎地叫著「阿姐」。
冬雪說,蕭遙光發跡前,隻是皇宮裏無權無勢的六皇子。
我朝地方坐大,藩鎮割據,皇帝如牽線傀儡。
地方節度使為了安插勢力,扶植新君,向皇宮輸送的都是各家的眼線。
僅剩一些風燭殘年一般的老世家,如齊陵和安奉,還願意將皇帝尊為天子看待。
先帝惱怒卻又無能,最後隻能選擇寵信一個宮女讓其生下皇子,以此想要打世家大族的臉。
可權勢的博弈下,無能就是不可逆轉的事實。
那名宮女被設計難產而亡,為了安撫妄圖自戕的皇帝,留下了六皇子,取名為蕭遙光。
但蕭遙光並沒有得到一絲父愛。
皇帝以自戕為代價留下了他,但也因為這樣卑躬屈膝的回憶,丟棄了他。
整個皇宮,蕭遙光這樣落魄卑賤的皇子隻有他一位。
直到七歲前,堂堂皇子在皇宮都過著過街老鼠般的生活。
直到平元元年,周德妃的家眷進宮省親,德妃年僅十歲侄女的周衡蘭遇見蕭遙光。
從那之後,周衡蘭進宮做了公主伴讀,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再然後,就是平元七年齊陵周氏叛變,勾結契丹人蓄養私兵,暗度陳倉。
先帝在禦駕親征的途中暴斃,齊陵周氏滅族抄家。
有人渾水摸魚,將周氏大宅一把火點燃,燒了三天三夜,連天空都被染上大火的顏色。
周德妃帶著周衡蘭從密道逃跑時,被濃煙嗆死在密道中。
屍首被遲來的蕭遙光親自收進了棺材。
那時蕭遙光與周衡蘭已相識八年。
按理說蕭遙光與齊陵周氏接觸甚密,當有連坐之罪。
但十五歲的蕭遙光在掩護下夜以繼日逃去了東都西邊的雲周府。
後來的事也和現在大差不差了。
去了雲周後,蕭遙光一步步取得雲周節度使的信任,娶了他的長女阮今棠。
而後設計殺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丈人,自己坐上了雲周節度使的位子。
勾連亭陽、泰川,以六皇子的身份回京控製新帝,成為肅王,形成了拱衛在東都新一派的中央勢力,殺伐決斷。
在蕭遙光的震懾下,其餘藩鎮無一敢異動。
但沉寂在平靜海麵下的,是洶湧交錯的暗流。
烽火連天的亂世,人命似草芥,鬥米如黃金。
蕭遙光自從以肅王的身份回東都後,從沒像那日宴會上那般失態。
我大概也明白。
他厭惡的是自己對我這個替身秘而不宣的、肮臟的渴望。
可經年痼疾,隻能飲鴆止渴。
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他將我緊緊鎖在懷中,寬闊粗糙的手掌按在我的腰側。
呼吸交纏間,他身上的酒氣混著龍涎香透著攝人心魄的醉意,可眼角落下的淚卻幾乎要將我灼傷。
「除了你沒有人愛我,為什麼連你也要走,阿姐,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氣的事,求你回來看看我,好嗎?」
他強忍著哽咽,眸中映出汩汩泣淚的紅燭微光。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醒著。
抬手想回抱住他,可近在咫尺之時,又遲遲不敢落下。
地上隻剩影子交纏,在混亂的呼吸聲中愈發清晰可見,似乎馬上就有什麼具象的回憶即將破土生根。
而我終歸把手放開了。
我不是周衡蘭,我是柳雲姿。
4
盡管被關在王府,我被搶作蕭遙光的禁臠這件事,卻依然沸沸揚揚地傳進我的耳朵。
他從未想過給我一個名分。
沒人敢怪罪蕭遙光,隻有我受盡了白眼和屈辱。
某天一名侍女聲稱受大夫人阮今棠之命前來送我衣食。
我餓得心慌,一時間吃了送來的葷腥,直接吐了個幹淨。
可入夜後,我整個人渾身卻像是被烈火灼燒一般又疼又癢,恨不得滾到釘床上全身搓下一層皮。
想差遣身邊的侍女去請郎中。
摸黑爬到她身邊,卻一碰卻發現她猛地倒下,原地隻剩一具冰涼僵硬的屍體。
春寒料峭。
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屍體的臉上。
她死死地瞪大雙眼,臉上半幹的烏血順著口鼻流了滿地。
寂靜幽暗的夜色裹挾著刺骨的穿堂風掠過我裸露的雙足,一股從心底裏生發的膽寒與恐懼將我席卷。
我拚了命地尖叫呼救,希望有人能發現。
可直到我力竭絕望地昏過去,差點以為要命喪此地,也沒有一個人過來。
最後聽說是花房交班的小廝後半夜路過我的院門。
被暈倒在路旁的我絆倒,摔下花叢斷了腿,這才將人引了過來。
投毒的人是阮今棠,蕭遙光查得清楚,她也毫不避諱。
甚至在蕭遙光的陪同下親自來了我床前。
如西子捧心,弱柳扶風,皓腕凝霜雪。
看上去溫柔麵善,說話柔聲細氣,吐出來的詞句卻令人遍體生寒。
「柳娘子,你知道死的那個侍女是哪來的嗎?」
她麵色沉靜地幫我掖了掖被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婉的笑。
「是北境女奴。
「一升米買個生手,三升米買個熟手,從北境逃難來的,給點飯食就能賣命,主人家要是不滿意,可隨意打死。
「你說,可不可憐?
「原以為這樣的人留在肅王府,多少是有點本事的。
「現在看來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像你一樣。
「雲姿,肅王府不會養任何一個廢物,你也很無趣,為什麼不早點替你解脫呢。」
我聽著阮今棠這番話,隻覺她是個冷漠的瘋子。
當年蕭遙光為雲州節度使賣命時,勢力不斷擴大,讓雲周節度使感到威脅。
在一次鴻門宴上布下殺機準備除掉蕭遙光。
隻不過他沒能得逞。
阮今棠潛入了她父親的身邊,乘其不備一劍斬下其頭顱。
雲周在天翻地覆的混亂中直接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