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夕?
恍恍惚惚的夢裏,是與蕭昭幼年初見,稚氣未脫的少年通紅著眼睛跪在我阿爹麵前,顫抖著聲音輕輕的喚著舅舅。
我看著那個自阿娘去後,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將任何事都不放在心裏的阿爹眼中迅速染了濕意,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將那個少年緊緊擁進懷裏,淚水氤氳中,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情。
阿爹醉酒後講了無數次的往事,他與蕭昭的母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父母早逝,唯餘二人相依為命。
阿爹十五歲時,因替人出頭得罪了鄉間的惡霸,被打成重傷,家裏拿不出銀兩買救命的藥材,無計可施下,姑姑趁阿爹昏迷之際,將阿爹托付給了交好的鄰居,將年僅十三歲的自己賣進了宮,做了侍奉貴人的婢女,才為阿爹換得了救命錢。
本想著熬到二十五歲出宮,卻不想聖上醉後一夜留情,姑姑腹中有了蕭昭,無權無勢,空負美貌的女子即使有了位分,是在宮中也是受盡欺淩的,偏聖上忌憚彼時薑貴妃的母家,不替姑姑出頭,饒是姑姑再做小伏低,蕭昭九歲這年,仍是親眼看著姑姑被薑貴妃尋了錯處杖責致死。
也是這夜,父親辭了縣衙的營生,托關係帶我進了宮,他攬緊蕭昭,盟誓般開口:“阿昭別怕,舅舅會護著你,會為你打出一個天下,會做你的後盾。”
他孤身入了軍中,留我與蕭昭在這深宮相依為命。
宮中無親情,兄弟個個對那把龍椅虎視眈眈,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蕭昭學著姑姑在時的模樣,不管旁人如何欺淩,嘴角總掛著淡淡的笑。
可又與姑姑不同,他嘴角掛著笑意,眼裏卻冰寒無比。
我幫不上他什麼,隻是在無數個暗夜裏,燭光下,他習書時,為他遞上一盞熱茶。
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負時,替那些傷口細細上藥。
在他被因莫須有的緣由在雨中罰跪時,默默替他煮好一碗薑湯。
最嚴重的一次,蕭昭被毒蛇咬傷,無人追究層層守衛的皇子殿中為何會有毒物出沒便罷了,竟連太醫都請不來,蕭昭已神思不清,輕輕呢喃著‘母妃’,對我的哭喊置若罔聞,沒有法子,我俯身一口一口將他膝間的毒血吸了出來。
我醒的那日,天色晴好,日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蕭昭的發間踱了一層光,他的眼睛那麼好看,眼裏卻疲憊荒涼,我不知為何,左側胸口悶悶的痛。
他扶我起來,定定瞧了我許久,才將頭埋在我懷裏,有水意一點一點濡濕了肩頭衣衫,他壓抑著嗓音,卻掩不去哽咽:“阿鳶,對不起。”
我揚起笑臉,掰著手指認真的算:“你看,我阿爹是你舅舅,你阿娘是我姑姑。”
我手撫上他瘦弱的背,輕輕開口:“所以,阿昭哥哥,別怕,我們是一家人,我會永遠護著你的。”
別怕啊,阿昭哥哥,這漫長的路,有阿鳶陪著你,哪怕前方荊棘滿地,鮮血淋漓。
隻是那時,連我也分不清,這份願意以性命換他平安的決絕裏,究竟是割舍不斷的親情還是豆蔻少女情竇初開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