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以宋懷玉胞妹名義嫁與太子謝鶴韞的,攜著駿馬三匹、車一乘為陪嫁。
府中下人都知我是別有用心之人塞進來的,便不待見我,我好說歹說才讓管事的發善心分間柴房讓我歇下。
誰知癡傻懵懂的太子卻貿然闖進我房中,我紅著臉慌裏慌張捂住裸露的香肩,又氣又惱的看向謝鶴韞。
謝鶴韞有些局促,遮眼極力安撫我,“阿衡你不必擔憂·····我扶你做正妻就好了。”
自此世人皆知,癡傻莽撞的太子娶了一個卑微低賤的侍妾做正妻。
但謝鶴韞對我無比上心,他知曉府中下人不待見我,知曉我太子妃形如虛設,連貼身婢女都敢如同主子般使喚我。
謝鶴韞便主動替我出氣懲罰婢女。
隻聽那婢女哭喊求饒,說我日日給謝鶴韞下毒想害死他。
謝鶴韞盯盯我又看看婢女,揮手便叫人將婢女倒掛去房梁上,回過頭來他興高采烈握著我手如稚童般想邀功:
“阿衡可消氣啦?”
謝鶴韞雖傻,卻待我好到讓我自愧不如。
我手一頓將茶遞給他,然後仰頭微笑,乖巧至極。
謝鶴韞頓了片刻,小心翼翼握住我的手,笑道,“阿衡啊,這茶我能否不喝呀?”
許是看我久久不應,謝鶴韞慌裏慌張的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待擦去嘴角的茶水,謝鶴韞才討好似的朝我笑著。
我伸手輕撫他的頭,有些艱澀,“太子殿下聽話,這茶馬上就沒了。”
謝鶴韞聞言鬆了口氣,竟上前將我摟進懷中,靠近他胸腔處我依稀還能聽見他強而有力跳動的心臟聲音。
“若我以後不在府中沒人護著你了,你便學我這般教訓她。”
事到如今,謝鶴韞還在為我著想。
2
三個月前,皇帝立癡傻但純善的三皇子謝鶴韞為儲君,又下聖旨為謝鶴韞找位能夠輔佐他的太子妃。
宋懷玉同我說,皇帝下旨賜翰林院士宋懷玉的胞妹宋念棠嫁與太子謝鶴韞為侍妾,而天子攜令諸侯,違逆則斬。
宋懷玉說,宋念棠性子要強,若不喜歡寧死也不屈,若不是獨獨歸她一人,閻羅來了都將她綁不去。
宋念棠說,她就死也不願嫁,若我替她,宋懷玉不僅平步青雲也能得信任。
是阿娘讓我陪宋懷玉進京趕考、陪他日夜苦讀、看著他中榜得償所願戴上烏紗帽,阿娘還說我不懂官場浮沉之事,隻讓我盡力為宋懷玉分憂。
我想問阿娘,這也要替他分憂嗎?
可在宋懷玉中榜狀元時,皇帝本想賜婚他與昭和公主,宋懷玉卻冒著誅九族的罪向世人開誠布公他已有心悅之人、立誓非我不娶。
我每日蕩秋千數落葉期盼,可我不喜歡日日數落葉,我是喜歡宋懷玉才如此。
宋懷玉輕撫著我的發絲,哄誘似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須得先委屈阿衡了,你若肯答應我嫁給謝鶴韞,我定會命人將你阿娘的病照料好,你入了太子府也好安心些。”
字字關切,字字溫柔。
可宋懷玉隻說是照料好,並非是治好。
我斂下眼眸,目光停擱在鞋尖處的枯葉上,腳尖用力碾碎枯葉。
“阿衡知曉世上何人才有權抉擇自身嗎?”宋懷玉喉間微動,手幾欲將我肩胛捏碎,“我知你沒有,但我定不會苛待你···與你阿娘。”
宋懷玉是我阿娘當年救下的,宋懷玉高中時又提出要將我阿娘接入上京。
可我隻知阿娘早已患病臥榻不起,清醒之時更是少之又少,我已許久未曾見到她,若非從宋懷玉口中聽聞的話。
如今我再聽阿娘的訊息,是宋懷玉說要我答應他作為侍妾嫁入太子府,一定就會命人照料好我阿娘的病。
於是我不再叫阿衡,而是宋阿衡;阿衡失去嫁心上人的機會,而宋阿衡要替代宋念棠嫁進太子府。
我並非全為宋念棠,亦是為阿娘所做。
我知侍妾若是得寵也能呼風喚雨,若死去不過就草席裹屍,我性子悶又無趣,便早早將草席備好。
我聽聞有百姓親眼目睹謝鶴韞當街撒潑打滾,隻為向小廝討要一塊飴糖,他在酒樓中胡亂泄憤,隻為吃上喜歡的一道菜。
沒想到他當夜闖進我房中來,摔的暈頭轉向。
我嚇得心悸,猜測他要以我謀害他唯由將我杖斃了。
不曾他是咬牙切齒扶著腦袋,竟說出要扶我為正妻的話。
我身份卑賤定是難於啟齒,我無以為報,猶豫著移開枕頭,露出了各種飴糖。
大婚那夜,房裏紅燭明滅搖曳、照得羅帳也顯得昏暗。
我攥緊紅似泣血的嫁衣,恍惚想起宋懷玉也曾立下山盟海誓,同我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可真到這一步,他竟將我拱手贈與他人。
仿佛我是一個廉價倡窯。
我垂眸不語,麵對麵坐著的謝鶴韞臉似乎被紅燭燒紅了幾分,他睫羽輕顫,輕輕向我伸出手來——我臉紅耳燒,他卻是抓走了我麵前的果仁飴糖。
於是乎,我麵前也多了塊飴糖。
謝鶴韞羞澀一笑,端起茶水想解糖膩。
我心弦微顫,打翻了謝鶴韞要飲的茶水。
謝鶴韞呆楞一瞬,竟也不惱,笑著抬手想要替我倒一杯茶。
我心下頃刻湧出無名情緒,終究隻化為一句,“謝鶴韞,這茶是我泡的,你當真那麼信我?”
3
那夜我沒得到謝鶴韞的回應。
我心下想著循規蹈矩過好日子,早早備好轎子要進宮請安,謝鶴韞將我攔下說,我可省去那些無趣規矩,稱我不必像宮中妃嬪、其餘皇親家眷那般禮數周全。
謝鶴韞是皇帝逝去的心上人所出,在無情帝王家中,皇帝能這般待他倒顯得彌足珍貴。
但原先在宋府裏,我出身貧瘠,宋府教習嬤嬤對我嚴苛禮待,將我掌心打的血肉模糊,皮肉爛翻,宋懷玉默認也不過問此事。
除卻教養我規矩、禮儀、如何討好主子,宋府內似從沒我這號人一般。
如今想來,宋懷玉是在未雨綢繆罷。
隔日回門,謝鶴韞竟主動要隨我一同回府探親。
我抬眸看謝鶴韞,他垂著腦袋,如同被主人棄如敝履的幼獸,謹慎小心地開口,“阿衡可是不願讓我見你家中人?你放心,我不會給你蒙羞的。”
謝鶴韞不知,偌大宋府宅內,我原是沒有親人的。
宋懷玉還將我阿娘藏起來,任由我如何祈求都見不到。
這回由謝鶴韞陪同,宋懷玉倒肯讓我見阿娘了。
但宋懷玉推辭說怕我阿娘再染風寒,隻允許小廝丫鬟們能夠進出房內,我便跪坐在門前,靜靜聽著房內阿娘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響。
阿娘這病生得離奇,從我陪同宋懷玉上京時便患上,傳來書信都隻叫我顧及宋懷玉,替他將府中一切打點好。
阿娘將宋懷玉,看得如同性命般重要。
謝鶴韞癡癡盯著那扇房門,癡笑著問我,“阿衡,裏麵真是你阿娘嗎?”
我微微皺眉,“謝鶴韞,你沒娘也就罷,何故要這般——”
謝鶴韞笑意頃刻間僵住,他躲閃著我的眼神,無措撓了下腦袋,留下句我在轎攆上等你,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望著謝鶴韞愈遠的背影,我知曉自己是將對宋懷玉的怒意發泄在謝鶴韞身上,我明知謝鶴韞自小在深宮就失去了娘,心思隻比我更甚些。
可我終歸是讓他平安出府了。
宋懷玉的貼身小廝瞧見謝鶴韞的離去,對著我的歎息都帶著憐憫。
我到亭中時,宋懷玉一如往昔,神色淡然翻著書卷,見我到來才放下書卷,起身朝我走來想要將我攬進懷中。
宋懷玉說,“阿衡是有些晚了,我以為你想快些回府的。”
“大人見諒。”我抿了抿唇,避開宋懷玉的手,“太子府中事物繁忙,有些絆住腳了。”
宋懷玉一頓,轉而輕輕拍我的頭,“許久不見,阿衡與我生疏了些,你阿娘很是想念你,我亦是如此,方才阿衡可否進屋見到你阿娘?”
他有意提醒我,沒他準許我是見不到我阿娘的。
我本以為宋懷玉的那句「有些晚了。」是說我回門日子有些晚,可後半句分明是告訴我,那句「有些晚了。」是說我辦事速度還不夠快。
宋懷玉輕笑,指尖勾勒起我的發絲,“所以阿衡,我讓你辦的事都如何了?”
“我已將你給的毒藥日日泡茶給他。”我咬了咬唇,攀附上他的腰,“懷玉哥哥,太子府中你不是一清二楚,又何必要問,阿衡自是念阿娘與你的。”
“是啊,謝鶴韞如此信阿衡,不惜命人殺了誣陷你下毒的婢女。”
我心弦微顫,謝鶴韞應當不會如此。
“那,阿衡是不是要心軟了?”宋懷玉手指滑過我臉頰,將我下巴抬起,“阿衡怎如此自私,不肯為我想想,為你阿娘想想?”
我低頭不語,宋懷玉將我桎梏懷中,急促錯亂的呼吸繚繞在耳畔,我身子忍不住顫抖,隻聽
宋懷玉緊捏著我的肩道:
“阿衡,那謝鶴韞可是碰你了?你有沒有洗淨?”
我嚇得發抖,忍不住流淚。
宋懷玉眉頭緊皺,“待你事成回宋府,我會為你辦場令人豔羨的婚禮,謝鶴韞他遲早會死,他根本不能活在世上!阿衡不讓他碰你,好不好?!”
我眼淚撲簌簌滾落,滑入宋懷玉掌心。
4
我欲要掙紮,直至亭外響起宋念棠尖銳淒厲的叫聲,宋懷玉這才肯將我鬆開。
宋念棠滿臉厭惡,“宋懷玉,你是不是有病,不是你向皇上請旨嫁胞妹,讓她區區一個賤婢頂替我,如今又發什麼情?”
宋懷玉捏著眉心,聲音寒徹入骨,“我有病,若不是你不肯嫁,若不是你我二人淪落至此,阿衡早已是我的妻。”
這樣的場麵我一貫插不上話。
我是以宋懷玉胞妹身份嫁給謝鶴韞,宋念棠不肯我頂替她才貌雙全的好名聲出府,於此宋懷玉便有兩位妹妹。
府外我為嫡,宋念棠為庶;府內我為仆,宋念棠為主。
哪怕主仆有別,嫡庶尊卑。
我也想問,為何宋懷玉同我說是皇帝指婚?
我張了張嘴,慘白著臉,扯出個討好的笑,“念棠,為何你說是請旨下召啊?那··那我阿娘可知曉這事?”
宋念棠來回打量我,冷冷嗤笑,“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你知曉又有何用,你隻管幫宋懷玉做事,若你犯蠢毀了這事,看我怎麼治你。”
“下賤奴婢果真隻能生出這等卑微貨色,我瞧你就算嫁給太子還是這幅蠢樣子,活該當個替死鬼。”
我聽不懂宋念棠言語中的意思。
可娘親救回宋念棠時,她總跟著我身側一口一個姐姐喚著,如今卻是一口一個下賤婢女,時光荏苒,倒讓她變得令我感覺陌生了。
連她話中所說的替死鬼,我也不懂。
但隻要我肯做這替死鬼,是否就能見到阿娘了?
我一言不發,宋念棠一腳踹中我的心口,又拔出珠釵刺向我麵頰,堪勘幾寸,直至謝鶴韞貼身小廝來尋我,宋念棠這才停下。
宋念棠居高臨下俯視我,“我最厭惡你這幅死人麵,也就謝鶴韞那蠢貨發善心對你好,若知曉你下毒害他,哼,你怕是連祖宗十八代都不夠他砍的!”
我死死咬著唇,不肯吭聲。
待出了宋府我臉色慘白,雙腿一軟倒在轎攆前,謝鶴韞忙下轎攆來扶我,絲毫不顧方才發生過的事,確認我無事才放開我。
“阿衡,我瞧你許久不出來,怕你出事才命小廝去喚你。”
謝鶴韞聲音委委屈屈,像個做錯事的孩童,若非是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瞧著倒是好誆騙與欺負。
我握緊他的手,笑,“阿韞,我回府又不是入豺狼虎豹之地。”
謝鶴韞執拗搖頭,正經地說,“阿衡,他們待你不好,那些下人輕視你,宋懷玉不在意你,我能瞧出來,你也知曉的,對嗎?”
我心下一緊,酸澀將我胸口處裹挾,幾乎讓我窒息。
謝鶴韞不懂尊卑有別,將府中下人作比較就瞧出是否待我好;謝鶴韞不懂男女情誼,卻能瞧出宋懷玉並非誠善待我。
他人棄我如敝履,謝鶴韞卻將我視為珍寶。
可他始終是要死的。
我想起宋念棠的話,若是謝鶴韞知曉是我害的,他可否會恨我?
我不敢再與他對視,謝鶴韞隻當是我乏了,要扶我上轎,他的貼身小廝卻跪在轎攆前,用尖細的嗓子吼道:
“太子殿下!不可!”
“奴才方才聽見太子妃···與宋府的人合謀妄圖想害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