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鎖子黃金甲。
一樣的鳳翅紫金冠。
兩隻猴子從天下打到天上。
漫天神佛辨不出真假,無奈隻能去找如來評理。
除了如來,我的天眼大概是三界唯一能看到真相的存在。
可我始終冷眼旁觀——
此事,我等插手不了。
......
五百年前那猴子大鬧天宮之時,我便料到會有這麼一遭。
照妖鏡難辨真假,諦聽沉默不語。
我看著六耳身上偶爾泄出的金色佛息。
也選擇了閉嘴。
其實我有些後悔。
不該開啟天眼。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我能睡得更安心些。
猴子是女媧精石所化。
又吃盡靈丹,在老君爐裏練得不死之身。
西方世界開啟輪回之時,猴子會跳脫在輪回之外。
這是如來的特權。
我冷笑一聲。
口口聲聲念叨著眾生平等,可自己卻不在這五行之中。
猴子太過高調,早晚會栽跟頭。
但我隻是一介小神,自身難保。
我救不了他。
如今,六耳已經修得鬥戰勝佛金身。
無人察覺千年前的齊天大聖早已換了芯子。
我接到一個除妖任務。
一隻惡蛟為禍北海,我提著三尖兩刃刀就出發了。
北海龍王與我是舊識。
推杯換盞間,我察覺他有心事。
“神君啊,一千年了,有些話我實在無處可訴。”
我眼皮子一跳,連忙借口有事脫身出來。
鼻尖還縈繞著淡淡鹹腥。
直覺告訴我,這老龍王也是一個知情人。
說我明哲保身也好,無情無義也罷。
我不願蹚這趟渾水。
我悶頭往惡蛟所在之地趕,不知不覺深入了北海腹地。
還沒開打,我的表情就像額頭上的眼睛一樣裂開了。
這蛟......
我可算明白了老龍王為何吞吞吐吐。
這蛟守著一個大蚌。
上麵沾染的分明是千年來我試圖忘記卻又始終刻骨銘心的氣息。
是猴子!
震驚、狂喜、擔憂、疑惑。
萬般複雜情緒最終讓我麵無表情。
那蛟醒了,燈籠一樣的血紅眼睛瞪著我。
“......孽畜,你為禍北海,今日乖乖束手就擒。”
我舌尖抽搐,最終隻是逃避般吐出這樣一句話。
卻不料,那蛟極為人性化地對我露出一個不屑的眼神。
這種向來不識天高地厚的自負狂傲。
如此眼熟。
我幾乎站立不穩,想逃卻又動不了。
......一千年了。
不管我如何不願承認,千年來我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早已習慣這漫天神佛的虛偽嘴臉。
我也虛偽,隻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
可現在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眼神。
就把我恪守了無數歲月的生存法則踩在腳下。
最終,我落荒而逃。
北海龍王氣定神閑,似是早料到我會铩羽而歸。
“見過大聖了?”
我一陣恍惚,手腳發軟,幾乎拎不動刀。
無數人都叫過六耳大聖。
可我始終無法把這兩個字安在那個小偷身上。
他不配。
龍王:“千年前,那大蚌忽然出現在我北海,精氣衰敗,命懸一線。”
“可我識得那氣息。”
我屏住呼吸,幾乎能聽見自己血流加速的聲音。
龍王目露追憶:“上天入地,獨一無二。”
那種壓倒一切的強勢和鋒芒,有多討厭,就有多難忘。
我知道自己應該掉頭離開,走得遠遠的,權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可我聽見自己啞著聲音,極為艱難地問:
“那蛟又是?”
龍王:“大聖逃到這裏隻剩殘魂。”
殘魂飄散天地,一絲在蚌殼內蘊養,一絲附在一隻巨蚺上。
千年過去,巨蚺化為蛟龍,守著大蚌。
“那蛟沒有記憶,我也無法與它溝通,隻好豎起結界將它與外界隔絕。”
......為了防誰,不言而喻。
我沉默半晌:“所以這就是你把我騙來的原因?”
北海龍王麵色一肅,向我拱手行大禮。
“其他人本王信不過,但本王知道當年你與大聖一戰,根本未出全力。”
“本王要救他,望神君助我。”
我不明白北海龍王執意要救猴子的初衷。
當年猴子強取金箍棒,從他這兒誆走了一雙藕絲步雲履,猴子落難,他合該高興才對。
可我甚至來不及深思,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燃燈古佛的道場。
燃燈是過去佛,想要找到創世之雷,隻能從這裏找線索。
道場荒蕪,我不知從何處下手,忽然一道溫暖的光打到我懷中。
懷裏的蚌自己跳出來,瞬息變大。
一片金光中,猴子的虛影緩緩浮現。
他像個初生的嬰兒一樣懵懂,我張著嘴說不出話,眼睛卻瞬間紅了。
“至善之力可用,至惡之力可有,至陰之力可平,至陽之力可塑。”
聲音悠遠而神秘,帶著隱約的歎息。
猴子依舊懵懂,卻對著空無一人的道場點頭示意。
至陽至陰之力好辦,可這至善至惡之力難尋。
我犯了難,猴子卻飄到我身前,一雙金光閃爍的眼睛看著我。
我忽然心頭火起,惡狠狠道:
“死了都不讓人安生,生來就會惹麻煩。”
千年前我與猴子一戰,打得是天地失色,天上天下皆以我倆為宿敵。
平素我對這潑猴不假辭色,幾次上天搬救兵我都未曾理會。
可我不見他,並非我厭極了他。
猴子生的傲然,活得囂張,當年淩霄寶殿上紅披獵獵,輕描淡寫就擊碎了那塊我恨之入骨的匾。
那一刻我熱血上頭,幾乎就想跟著猴子反了這虛偽至極的天庭。
每次聽到他的消息,我都會想起自己那些伏低做小的漫長歲月。
若不是我像狗一樣被驅使了這許多年,怕是早就在猜忌下灰飛煙滅。
我羨慕猴子不計後果的灑脫。
那是我渴望卻從不曾擁有的快意恩仇。
極善。
簡單的兩個字,卻是世間生靈無法企及的高度。
我正苦惱,猴子卻露出一點疲倦,揉著腦袋縮回了大蚌裏。
我靈光一閃,對啊!說不定他可以。
我騰雲駕霧趕到金光寺,卻發現那人早已等候在山門前。
慈眉善目,一身單薄的僧袍上沾著涼意。
“二郎神君終於來了。”
我非常詫異:“和尚,你早知道我要來?”
唐僧並未念出那句熟悉的佛號,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悟空的事,我一早便知曉。”
我震驚,忍不住後退一步:“你說什麼?”
當初他師徒四人曆經磨難到達靈山,可他卻並未在靈山修行,而是回到金光寺為眾生傳教佛法。
原來當年的唐僧早已知道大徒弟被六耳取代。
“他比悟空還要像悟空。”唐僧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
“以前都是悟空保護我,這一次,就換我來保護他吧。”
說著,他通身泛起金光,化為了一顆舍利飛到我麵前。
我握著舍利,感受著胸口的蚌殼泛起不尋常的溫度,幾乎融穿心口。
“......就幫你這一次。”
“師父。”
極善之力有了,那極惡之力何處尋?
世間不缺善惡,但推演到極致的,鳳毛麟角。
我尋遍山川湖海,三界角落,一無所獲。
這時,北海龍王傳信於我,讓我速回北海。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龍王的龍須少了一截,身上還有不少傷口,神色焦急。
“快帶著蛟龍離開,大哥發現大聖的蹤跡了,我攔住他,你務必盡快找到創世之雷。”
原本北海龍王負責看護蛟龍,我帶著大蚌尋創世之雷的下落。
如此這般,我隻好將他們一並帶走。
我剛騰空而起,海麵上就掀起驚濤駭浪。
我咬牙切齒又冷汗直冒,時間不多了,可我全無頭緒,這怎麼辦?
這時猴子的虛影又出現了。
比起之前的懵懂無知,他眼中分明有了靈動的神采。
他沉默著在我掌心畫了一顆桃子。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想這個?”
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大罵,卻發現猴子在反複描摹那個桃子。
我表情一滯,皺著眉細細思索。
桃子......桃子......
“難道你是說......花果山?”
我想也不想地駁回:
“不行,那六耳如今有金身加持,別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全盛時期對上他都夠嗆。”
“別指望我,我也打不過。”
但猴子異常執拗,看我的眼神隱含威脅。
“什麼玩意兒,都這模樣了還威脅我。”
可說是這樣說,我還是帶著大蚌往花果山去。
萬一,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呢?
花果山我曾來過一次。
那時候潑猴還在上天入地地躥,他那群猴子猴孫也鬧騰得要命。
可如今的花果山,清寂的好像真正的佛門聖地。
我異常謹慎,那可是讓潑猴都栽了跟頭的家夥,容不得半點差池——
一道金光從我胸口飛出,瞬間照亮了整座花果山。
下一秒,清嘯聲如奔雷滾滾,向四方擴散。
渺小的我目瞪口呆,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
......大意了,猴子這輩子和畏首畏尾這四個字就沾不了半點邊。
念頭剛起,同樣一道光芒飛馳而出。
六耳倒是很平靜:“你終於出現了。”
他歎息:“一千年了,你一日不出現,我這鬥戰勝佛的位子便一日坐不安穩。”
我疑惑,聽六耳的口氣,怎麼像是早料到猴子會“死而複生”?
“我對不起你,往昔種種,今日一並了結吧。”
看兩團光芒戰至一處,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猴子之所以急吼吼往花果山趕,根本不是來找什麼極惡之力的。
他就是純粹報仇來了。
依那潑猴桀驁不馴的性子,完全有可能!
我齜著牙,恨不得自戳三目,楊戩啊楊戩,你說你吃飽了撐的管這種猴的閑事。
天上戰況膠著,我想象中一邊倒的情況沒有出現。
不僅如此,不知是否錯覺,我覺得六耳身形漸緩,反倒是猴子愈戰愈勇。
“你還是那麼難纏。”
六耳拭去唇邊血跡,竟然笑起來。
“千年前放你一絲殘魂離開,你便能有今日光景。”
“若你不曾遭此劫難,還不知會成長到何種地步。”
“齊天大聖,名不虛傳。”
猴子幹脆利索地一棍子捅穿了六耳的身體。
直到猴子飄回我麵前,我仍是沒回過神。
但看著猴子越發凝實的身體,還有一張麵無表情的猴臉。
不知為何,我心中隱現不安。
我在三界苦尋多日,才終於找到一件神器。
那是陰曹地府用來囤積死者怨氣的器皿。
既是怨氣,想必都是塵世難以忘卻的委屈憤懣,雜糅之後,也算配得上極惡之力的名頭。
實在是我沒時間了,隻能賭一把了。
這些時日我已經找好了極陰極陽之地,分別在極北之淵和火焰山。
北海龍王終究能力有限,現在滿世界都是追查我行蹤的人神鬼。
比當年的唐僧肉還吃香。
我看著盤坐在蚌殼裏的猴子,止不住地納悶。
“你到底得罪過多少人,人緣忒差了。”
猴子巋然不動。
他現在處在一種很玄妙的狀態裏,不主動的話,根本無法叫醒他。
我憋屈得要命,還沒法發泄,隻能獨自生悶氣。
明天我們就要啟程去極北之淵。
這一路肯定不會順利,但事已至此,我後悔也沒用了。
我摩挲著手中的繡花針。
這是六耳死後留下的如意金箍棒。
這件神器我拿到手至今,無半點動靜。
是不是它也渴望著,能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再一次攪得這三界六道天翻地覆?
我從未到過極北之淵,這裏是禁神領域,一切法力都會失效。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埋頭前進,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不斷攏起衣服護著心口處的大蚌,我忍不住抱怨自己就是個勞碌命。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見一點瑩瑩藍光。
我全身凍結,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把光芒收走。
怎麼辦?我沒力氣返回了。
天旋地轉中,好像有誰撐住了我。
我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
“——妖猴哪裏逃!”
無數神仙折戟,玉帝派我與這猴子周旋。
鬥法間隙,我發現離桃山不遠,於是沒有理會猴子囂張的挑釁,想下去看一看。
不料王母在桃山外設了強大的結界,我被反彈重傷。
猴子拉了我一把。
“你這神倌,三隻眼都瞎了不成,沒看見有結界嗎?”
我心煩得要命,這猴子剛跟我打得你死我活,這會兒卻蹲在我旁邊探頭探腦。
“這下麵有什麼寶貝?讓你這麼惦記。”
“我娘,玉帝的妹妹,瑤姬。”
她是天庭的罪人,掌權者的恥辱,我無處可訴,索性一股腦地告訴猴子。
猴子搖頭晃腦,看上去不甚理解。
也是,他天生地養,怎會明白這人倫關係。
之後我心灰意冷,無心再戰,可猴子卻破綻百出,像是趕著往我刀口上送。
我將他拿去交差,猴子被押走前衝我齜牙咧嘴地笑。
雖然很不想承認。
但這一笑,我就記了這許多年。
等我醒來時,已經離開極北之淵。
懷裏的大蚌不再溫熱,嚇得我三隻眼都瞪大了。
好不容易才從蚌殼上尋到一絲絲暖意,我大鬆一口氣。
這猴子要是涼透了,就衝身後甩不開的追兵,我得給他陪葬好幾回。
這裏離火焰山還有不少路程,我修養片刻,正要出發。
“汪,汪!”
是哮天犬!
可還不等我驚喜,他就摔到我麵前,身上傷痕累累,佛息縈繞。
我好像重新回到極北之地,寒氣直衝天靈蓋。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西方世界追來了。
我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紅著眼睛把哮天犬留在原地。
他是來給我報信的,可我不能帶著他,否則不出片刻就會被定位。
拳頭緊緊攥著,我悶聲往火焰山趕。
快一點,再快一點。
我心中焦急萬分,風馳電掣,已經顧不得會不會被發現。
可等我終於到達火焰山,我神都傻了。
......怎麼會這樣?
火呢?焰呢?
昔日煉獄一樣酷熱的火焰山,此時隻剩光禿禿的山杆子。
我臉色慘白,跪倒在地,鋪天蓋地的絕望把我淹沒。
“玉帝果然明察秋毫,早早便將火焰收走,你這叛徒,還不束手就擒。”
是四大天王,以及一眾天兵天將。
一早便埋伏好了,就等著我送上門。
我冷冷地環視這些熟悉麵孔,其中不乏與猴子交好的各路神仙。
太白金星好言好語地勸我:
“你畢竟是玉帝的外甥,隻要你願意投降,定然會從輕發落。”
要說我麵對這陣仗或許還會猶豫三分,可他好死不死戳到我的逆鱗。
我不再忍讓,怒吼聲震徹雲霄,積蓄數千年的仇和怨一起爆發。
天地間風雲變色,卻是一杆紅纓槍擋在了我麵前。
哪吒踩著風火輪,頭也不回:“快滾!”
我絲毫不墨跡,掉頭就跑,心中泛起一絲欣慰。
可即便暫時脫身,我又能去哪兒呢?
千鈞一發之際,猴子的虛影緩緩飄出。
他的身形幾近透明,目標明確地往一個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