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驚雷猛地炸響。大風刮得飛沙走石,未幾,豆大的雨點啪啪地砸下來。
街邊的屋舍不斷掠過眼前,顧昀駕著車,目光倏而定在在一處大門虛掩的鋪麵上,猛然拉住韁繩。再回頭,皇帝斜斜地靠在一旁,雙目緊閉,嘴唇發青。顧昀下車,使勁將皇帝負在背上,轉身朝裏麵衝去。
屋內,兩盞油燈點在壁上,火光搖曳。地麵淩亂地堆著些木板和牆土,一人正蹲著敲敲打打。聽到門哐地被撞開,那人吃驚的抬起頭來,卻正是阿四。
“姚扁鵲何在?”顧昀急急問道。
阿四見他這般氣勢洶洶的架勢,愣了愣。未及開口,卻聽盧嵩的聲音傳來,“誰來了?”
盧嵩從一個木架後踱了出,見到顧昀負著皇帝,忙走過來。看到皇帝臉色,他一驚,問顧昀:“這位公子......”
“姚扁鵲何在?”顧昀沒有回答,眼睛朝四下裏望去。
“阿姊不在此處。”阿四道,聲音嘶啞。
顧昀心一沉,看看皇帝,隻見他麵色更白,神誌不清,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額邊的鬢發已經浸得濕亮。
“這位公子身中劇毒,性命危矣。”這時,一旁盧嵩亦看清了皇帝的麵容,吃驚道。
顧昀看向他,念頭飛轉。心知皇帝再拖不得,將心一橫,道:“足下可是陳扁鵲門人?”
盧嵩怔了怔,訝異這陌生人何以知曉自己身份,轉念一想,他剛才既說要找“姚扁鵲”,想來說的是馥之,忙一揖,“河間盧嵩,陳扁鵲正是尊師。”
顧昀還禮,急急地說:“某與姚扁鵲相識。今友人為奸人所害,還請扁鵲相助。”
盧嵩看看皇帝,又看看顧昀,頷首,“君子客氣。”說罷,轉頭吩咐阿四即刻去自己房裏將用具取來,又請顧昀到後宅中去。
雨越下越大,庭中的泥地像水潭一般。
盧嵩帶著顧昀沿著屋簷來到一間廂房裏,點上燈火,讓他把皇帝放在席上。盧嵩在皇帝身邊坐下,即刻給他把脈,過了會,又翻了翻眼皮口唇,神色沉凝。
“煩公子去取碗水。”盧嵩對顧昀道,說罷,撕開皇帝左臂上的衣袖,俯首到傷口上吮毒。
顧昀往左右看看,果然見不遠處有水罐和碗,忙過去取來。
發黑的毒血不斷被吮出,吐到巾帕上,黑紅一片。沒多久,門上一響,阿四端著個小木箱進來了。盧嵩接過木箱,又讓他去燒些沸水來。阿四答應,轉身再走了出去。盧嵩將木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一隻藥瓶,倒出幾個黑黑的小丸,掰開皇帝的嘴,放進去。
“正元丹?”顧昀看到那些藥丸的樣子,開口問道。
盧嵩點頭不語,卻接過他手中的水碗,起身快步出去。未幾,門外傳來漱口的聲音。
顧昀看看席上。皇帝仍無知覺,他卻覺得心已經放安了許多。
沒多久,盧嵩回來,又為皇帝探了探脈。顧昀看著他,緊問道:“如何?”
“有救。”盧嵩輕鬆地笑笑,說著,又將小木箱打開,從裏麵拿出些藥粉,敷在皇帝的傷口處,邊敷邊道,“這位公子中毒雖劇,幸而時辰尚短,再晚一刻送來,嵩亦是無計可施。”
他說完話,卻無人答應。盧嵩回頭,卻見顧昀已經倒在一邊,沒了動靜。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顧昀動動身體,軟綿綿的,腰下隱隱疼痛。
“......那是顧公子!”不知誰在說話,語帶豔羨。顧昀望去,忽然發現自己置身在滿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將他爭相觀看,目光充滿欣賞和驚歎,堵得他乘坐的馬車寸步難行。
“......爾形既淑,爾服既鮮。轉側綺靡,顧盼便妍。”有人高聲讚頌道。
顧昀回頭,父親站在身後,滿臉驕傲。他又將視線去尋母親,卻不見她的蹤影。
忽然,旁邊傳來轔轔車聲,顧昀望去,一輛華貴的鸞車上,母親佩玉飾金,光華照人,卻看也不看他,漸漸遠走。
顧昀大驚,連忙去追母親,卻動彈不得。
“爾為顧氏子弟,虛名怎得立身!”叔父顧銑話語嚴厲,緩緩響起。
堂弟顧竣看著他,滿臉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顧昀睜開眼睛。
陣陣清脆的鳥鳴傳入耳畔,伴著絲絲晨風,頸間一片濕涼。腰間傳來陣陣痛感,顧昀皺皺眉頭,朝旁邊望去。睡眼惺忪,一個纖細的身影側對著他,坐在不遠的一張案前。晨光淡淡,將她臉上的輪廓映得皎潔而柔和。
顧昀目光漸漸凝起。
察覺到動靜,馥之轉過臉,見顧昀正睜著眼睛看來,心中一陣欣喜。她從案前起身,走到顧昀的席邊,“君侯覺得如何?”
顧昀望著她,眼前仍有些蒙矓,昨日的事卻在心頭一樁樁地浮現起來,漸漸敞亮。
“無礙。”顧昀道,聲音有些沙啞。說著,他動動身體,腰背上的傷被牽扯,傳來一陣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輕動,我師兄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將那傷口縫合。”
顧昀不再挪動,卻問她:“與我同來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來,現下正與光祿勳在隔壁廂房。”
聽到光祿勳已經來了,顧昀的心中長長鬆了口氣。他看向馥之,張張嘴,卻覺得喉頭幹澀,說不出話來。
馥之了然,轉頭從旁邊的水罐裏盛出一碗水,用湯匙舀出一勺,送到顧昀嘴邊。
顧昀看著湯匙,猶豫片刻,稍稍張開嘴。
水緩緩入口,從舌尖淌向喉嚨,一陣甘甜舒暢。
顧昀一動不動。自記事起,他便從不曾讓人這般喂過,麵上有些不自在。他看著那湯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間來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間,沒有抬眼。
門外忽而響起些腳步聲,未幾,一人撩起半垂的竹簾踱步走了進來,正是皇帝。
馥之忙將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見顧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動。”說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溫聲道:“女君亦請起。”
馥之答禮,從地上起來。
皇帝神色輕鬆,他仍穿著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纏著布條,卻精神飽滿,全不見中毒時的樣子。“不想女君亦通曉岐黃?”他看看馥之,道。
馥之知曉今早來此處見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隱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曉一二。”
皇帝頷首,沒有說話。又看向顧昀,走到他的席邊坐下。
馥之見他二人有話要說,也不再逗留,告一聲禮,便退了出去。
柔軟的衣裾消失在輕動的竹簾後,似攪起一縷輕盈的日光。
顧昀將瞥去的視線收回,卻發覺皇帝正看著他。
“陛下身體可安好?”顧昀將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無事。”皇帝道,眉間卻露出一絲疲憊。他懶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顧昀一眼:“倒是你,盧子說差點便傷到了內臟。”
顧昀笑笑,“臣無礙。”
皇帝看著他,冷哼,“我早說你一身蠻性,此番竟去與牛角力,幸而識得這市井中有良醫。”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此間有一藥童亦是有趣,昨夜見落暴雨,便將我那馬車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報信,害外麵一幹人等亂了整夜。”
顧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與昀叔父有舊,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處得知此間有良醫。”
皇帝淡笑,卻沒有接下去再說,片刻,轉而道:“審琨做得不錯,聞訊後即刻關閉城門,並報知太後丞相,行事倒果決。”
顧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賊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見蹤跡,廷尉隻搜了那店鋪。”他伸手,將席上的一塊磨得鋥亮的山形木鎮撥了撥,目光漸漸寒冷,緩聲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門外,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著頭頂,暗暗地舒口氣。
“阿姊。”門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過來。
馥之笑了笑,從他手中拿過幕離。阿四以前隨他父親學過些木工,此次盧嵩開醫坊,馥之便讓他來幫忙。早晨的時候,阿四突然跑回府來,說昨夜顧昀倒在了東市的醫坊裏。馥之吃了一驚,立刻出門。
走出路上,卻感覺與往常很不一樣,處處都可看到軍吏,馥之的車被攔下詢問了好幾次。待她終於感到醫坊,走進廂房裏,竟看到剛剛轉醒的皇帝。吃驚歸吃驚,皇帝中毒,顧昀負傷,再與外麵的警備聯係起來。其中緣由馥之卻不敢猜度,隻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報知光祿勳。
馥之將幕離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備的衛士,又看向不遠處,那個以出身庶族而聞名的光祿勳審琨正站在屋簷下與盧嵩談話,表情嚴肅。盧嵩顯然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朝廷士吏驚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覺得自己在此久留無益,便朝他們走過去,向審琨款款一禮,說要告辭歸家。審琨看著馥之,他知曉這女子身份,眼下皇帝已經無恙,倒也無須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應了。
“馥之。”馥之剛到門口,盧嵩趕上前來,麵色猶豫,低聲問,“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後院,片刻,卻轉向盧嵩,眨眨眼,“我且問師兄,若將來得入太醫署,師兄可願往?”
盧嵩愣了愣,皺眉道:“馥之這時開甚玩笑,我向來訥於世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來,“如此,師兄安心便是。隻消好生招待,將來這醫坊,京師之中必無出其右者。”
盧嵩看著她,似懂非懂。
馥之卻不再解釋,隻輕笑地告辭一禮,帶阿四轉身離去。
皇帝乘著車,在執金吾和衛尉的護送下回到了宮中。
守門的宮衛見到皇帝車駕,忙向兩旁讓開,齊齊致禮。車子入了宮門停下,皇帝換乘步輦,由宦官抬著,一路疾走向紫微宮。
還未到紫微宮前,卻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望去,隻見宮門前站著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宮禁的近臣,似乎正與宮前衛士爭執。
“......教衛尉卿出來!老夫有話問他!”其中一人立在眾人之首,聲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衛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邊,麵上訕然不定,低聲稟道:“臣命衛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沒有答話,看向宮門前,唇邊浮起一抹深長的笑意。
這時,走在前麵的宦官清喝一聲。
眾人聞得望來,見到皇帝,皆驚詫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卻不慌不忙,端坐著,待步輦行至眾人跟前,看著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聲音和緩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來了。”
“陛下......”程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滿麵通紅,肥胖的臉上出了一層汗,化開了幾道白粉。
皇帝卻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侍中溫容身上,“溫卿亦在。”
溫容沒有抬頭,從容答道:“臣今日輪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餘眾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報知有司,朕之過也。眾卿體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職屬,不必掛懷。”
眾臣皆應諾,向皇帝再禮。
眼見皇帝的步輦在衛士的簇擁下徑自入了紫微宮,程宏從地上起來,隻覺滿心羞赧。
早晨的時候,他本要去宗廟查看穆帝祭禮的預備,卻在路上被攔車詢問多次,經過宮城外,又遇到溫容,聽他說起紫微宮禁入之事,便應他之請到紫微宮來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宮衛士說宮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時被阻的也有好些時常出入宮禁的臣子,擁堵在宮門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聲載道。
溫容對衛士說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內麵見皇帝。衛士卻堅決不許,說他們聽從衛尉調遣。衛尉卿褚英出身寒門,一身武氣,從來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聞得此言,頓時怒起,便對衛士斥責起來。
不想,竟恰逢皇帝歸來。
程宏覺得身上汗濕了一片,突然後悔起來。皇帝對他們這班老臣向來不親近,自己方才那番作為雖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裏卻隻怕不太好......心裏想著,程宏轉頭看向溫容,卻見他立在宮門投下的暗影之中,雙眼望著那步輦離去的方向,麵無表情。
皇帝回到寢宮的時候,隻見裏麵好不熱鬧。太後、王宓都來了,連大長公主也在,下首還有太醫令和一眾醫官。
見他回來,所有人的臉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將他仔細打量,眼圈紅紅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頭,朝裏麵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後下拜,“兒見過母後。”
太後看他精神充沛,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麵上卻愈加沉下,雙唇緊抿,沒讓他起來。
殿中寂靜一片。王宓看看太後,心中擔憂擔憂皇帝身體,向她道:“母後......”話剛出口,太後卻冷冷掃來一眼,王宓連忙住口。
“你可知錯?”太後盯著皇帝,緩緩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兒知錯。”
“私自出宮,目無章法!”太後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厲聲道,“傳我令去,將昨日當值的宮門衛士以及一眾從人全數押交廷尉!”
皇帝心中一驚,抬起頭。觸到太後怒目,複又俯首不語。
太後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趨出。
殿中又是一陣默然。
“罷了罷了,”這時,挨在太後身旁坐著的大長公主在一旁開口了,她笑笑,向太後勸慰柔聲道,“陛下現在已經歸來,太後訓也訓了,陛下知錯便是。太後莫忘了陛下還有傷在身,太醫令等一眾醫官如今還在外麵待詔。”
太後聽聞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緩。她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讓宮侍去召醫官入殿。
左右早已將一張軟榻抬出,扶皇帝躺上。未幾,太醫令領著醫官前來,向太後皇帝行禮,即刻為皇帝診察。
“陛下脈象有少許虛浮,卻平穩,靜養幾日便可。”待診畢,幾名醫官略一商討,太醫令稟道。
聽他這麼說,眾人皆大歡喜。
太後長舒一口氣,頷首,“如此便是大好。”她看著皇帝,片刻,卻忽而舉袖拭目,輕歎道:“你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媼有何麵目去見地下先祖?”她的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說著,將臉轉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動容。
王宓想起自己昨夜聽到皇帝遇刺失蹤的消息時,覺得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現在憶起都仍有後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淚又跑了出來。
皇帝忙從榻上下來,伏拜在地,“兒謹記母後教誨。”
太後垂淚不語。
大長公主亦舉帕拭拭眼角,看著皇帝,櫻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後早已倦了,與皇帝交代了些話,又與大長公談了幾句,便回宮歇息了。
皇帝須靜臥休養,王宓也告退出去。
她並不覺疲憊,走出紫微宮,忽然見姑母大長公主也行將了出來。
“姑母。”王宓走過去,向大長公主一禮。
“阿宓。”大長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著大長公主精致的臉,不禁從心底讚歎。這位姑母年將四十,卻保養得甚好,麵容堪比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絲毫看不出一絲黯淡。
對於這位姑母,王宓現下是滿心感激的。
昨日凶訊傳來時,大長公主正陪著太後在宮中道觀參拜。眾人一團忙亂時,她決然留在宮中,不停安慰她們母女,太後也得以迅速定下心來,聯絡丞相,號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問。
大長公主笑笑,“非也,我聽聞你昀表兄也受了傷,還須往顧府看看他。”
這話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衛尉來報知皇帝和顧昀的消息時,她也在場。後來見皇帝安然歸來,卻不見顧昀,她的心早已穩不住了。
“昀表兄......不知安好否。”王宓輕聲道。
大長公主看著她,唇邊緩緩漾起笑意。她沒有回答,卻摒退左右,少頃,將王宓細看。
“我記得甫辰少時最愛吃櫻桃,每到時節,阿宓總要將自己分得的櫻桃帶到顧府,可對?”她緩緩道。
王宓聽到這話,雙頰登時染紅,目光滿是慌亂。
大長公主卻輕笑起來,聲音柔和而慈愛,“阿宓何須羞赧,你的心思姑母豈看不出來?甫辰得你青睞,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陣激蕩,甜澀交雜,隻覺臉像燒著了一樣。
片刻,她卻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囁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長公主注視著她,從容淺笑,掩口低聲道:“甫辰年輕,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顧府都想先為他定個將來呢。”
王宓驚訝抬頭,望著大長公主的笑靨,目光漸漸凝起。
顧昀坐在車裏,望著街景在麵前掠過。
馬車的顛簸下,後腰上仍隱隱作痛。那日皇帝離開後,沒多久,顧府也派家人來將顧昀接了回去。此後的幾日,他隻臥榻靜養,盧嵩每日到顧府給他施針換藥,也恢複得不錯。
不過,延壽宮筵的日子漸近,承光苑那邊也日益緊迫。雖有曹讓接手,顧昀卻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盧嵩允許,顧昀乘車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晝時分。車子奔過大街,東市近在眼前。
經過那日事發的店鋪前,顧昀命馭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鋪,隻見大門緊閉,果然已是查封了。視線不由地再移向東市裏麵,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頂上,似泛著些柔光。
“君侯,可繼續回府?”馭者問。
“先往東市換藥。”顧昀道。
馭者應諾,趕車朝東市馳去。
東市常有車馬載貨通行,裏麵的小巷也設得寬敞。
顧昀的車子沒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卻穿過巷子,在盧嵩醫坊的後門停下。小門虛掩著,顧昀讓馭者和馬車候在外麵,徑自走入院中。
醫坊還未開張,進到裏麵,卻隻有阿四在堂上滿頭大汗地做木工。
“盧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顧昀,聲音依舊沙啞,“君侯可是來換藥的?”
顧昀望望四周,頷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藥在何處,君侯要換藥,我去拿來也可。”
顧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點頭答應了。
阿四嗬嗬地笑,放下手中活計,跑到盧嵩室中拿出些調好的藥粉和潔淨的布條,帶顧昀走到廂房裏。
顧昀在木榻上坐下,寬去外衣。
“姚扁鵲可曾來?”他忽然問。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後答道,看著他精壯的上身,心中不禁嘖嘖讚歎。他將顧昀腰間的布條拆下,看到傷處,不禁心驚。那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卻有些猙獰,痂皮暗紅帶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藥粉,學著盧嵩平日的樣子,將藥粉倒在一塊布上,猛地朝傷口敷去。
“嘶......”隻聽顧昀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顧昀回頭怒目,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訕訕一笑。再看傷口,卻發現裏麵竟出了血水,呀地驚叫一聲。
“阿四?”一個聲音忽然從院中傳來。
顧昀定住。
阿四麵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聲答道:“阿姊!”未幾,一人出現在門前,頭上幕離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顧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顧昀餘光掃過自己赤裸的雙臂,向略一馥之頷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氣,坐正身體。
“阿姊......”阿四囁嚅著,指指顧昀後腰,“淌血了。”
馥之見狀,忙解下幕離,走過去,阿四忙讓到一旁。
顧昀轉過頭去,隻覺身後傳來些若有若無的輕柔氣息。
“去拿些藥酒來,再燒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滲血的地方,少頃,對阿四說。
阿四如獲大赦,飛奔出去,沒多久,就把酒拿來了,又趕緊去燒水。
馥之請顧昀趴躺在榻上,洗淨手,在榻邊坐下,用布蘸滿烈酒。
顧昀望著門外,下晝日光淡淡,風吹得竹簾輕輕搖曳。
腰上的傷處傳來一陣涼意,片刻,刺痛襲來。顧昀眉頭微微皺了皺,緩緩吐出一口氣。
“阿四修理木器慣了,下手便不知輕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帶笑的聲音低低傳來。
顧昀的臉枕在雙臂中間,唇邊揚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將盧嵩的藥粉輕輕敷在傷口上,又拿起一旁幹淨的布條,為顧昀細細纏在腰間。
顧昀稍稍弓起身體,隻覺肌膚上,輕柔的觸感劃過,卻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掃去,隻能看到一角廣袖上光潔隱現的流雲。
“不知師兄為君侯換藥之後,還做何事?”馥之將布條打上結,問他。
“施針。”顧昀道。
馥之沒有說話,片刻,隻聽一陣窸窣聲響起。
顧昀回頭,卻見馥之正打開一個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銀針光亮如絲。
“你要施針?”顧昀詫異地問。
“嗯。”馥之說,她看看顧昀,片刻,補充道,“去年冬時叔父病重,我學了些針術。”
“去年冬時?”顧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頷首。
顧昀回過頭去,不語。
馥之用酒將銀針細細擦過,看向顧昀的身體,認準穴位,將針根根刺入。
誰也沒有說話,室中靜謐無聲。
馥之布好針,靜靜坐在一旁。
顧昀伏在榻上,一動不動。他的呼吸平緩,背上微微起伏,沁著些汗氣的光亮,似散著隱隱的熱氣。
馥之時不時地將銀針撥動,目光卻落在他背上勻稱健壯的線條。
這人的皮膚也不全像臉上那麼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間似帶著某種陌生而神秘的氣息,那日桂樹下不自然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馥之麵上有些燒灼,將目光移向門外。
“輕車隨風,飛霧流煙......”腦海中響起那時在塞外,餘慶吟給她聽的詩。
“我那日出去,未見你。”顧昀突然開口道。
馥之訝然回頭,看看他,明白他說的是哪日,道:“我歸家了。”聲音出來,有些幹澀。
顧昀頷首。
這時,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馥之將銀針收起。
“大司馬現下如何?”她邊收邊問。
“這幾日盧子為其看診,又好了許多。”顧昀答道。
馥之聞言,笑笑,“我師兄乃師傅最得意的弟子,醫術我也不及他。”
顧昀再頷首,沒有說話。
馥之見他肋下還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將手握住。馥之吃驚,欲將手掙脫,顧昀卻緊緊不放。
“可我隻想你去。”他的目光望著門外,聲音低沉,耳後卻彤紅,“我來此,也隻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