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那年,阿爹要將我賣給同村的張癩子。
我哭著求阿爹留下我,阿爹卻罵我是不知好歹的賤丫頭。
後來,阿爹跌下山崖時抓住了垂下的樹藤,求我將他拉上去。
我將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丟向他,盼望他早點去死。
1
我12歲那年,爹要把我賣給同村的張癩子。
他說我是個喪門星,就是我害的他沒了兒子,讓他斷了香火,被村裏人瞧不起。
爹說這話的時候醉醺醺的,手上死命地掐著我,一下又一下。
我不敢反抗,隻能把自己蜷縮起來。
反抗隻會讓爹更生氣,隻能盼著爹早點打累了。
娘有一次隻是在挨打的時候往外跑了幾步。
爹就拖著娘的頭發將娘拉到灶前,拿著樹枝在娘身上狠狠地抽打。
一邊抽一邊惡狠狠地罵我和娘是「賠錢貨」、「討債鬼」。
爹打娘的樣子比村裏老人說的惡鬼還要可怖。
臉色猙獰而扭曲,被酒意熏紅的眼睛閃著暴虐的光,像是要把娘燒毀一般。
樹枝在娘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血色幾乎要將娘的衣裳浸透。
娘已經痛的發不出聲音,瘦弱的身體躺在地上像一條離岸瀕死的魚,隻有眼角的淚水怎麼也流不盡。
我哭著給爹跪下,一遍又一遍給爹磕頭:
「爹不要賣我,不要賣我,我不要爹給我吃的,我自己去找吃的,我可以賺錢給爹用.........爹不要賣我。」
額頭磕的青紫腫脹,漸漸有鮮血在我眼前流下,落在地上發出「滴答」的聲音。
像娘難產時鮮血落在地上的聲音,又像是村裏的喜兒姐姐被人從河裏撈上來時衣裳滴水的聲音。
張癩子是村裏最遊手好閑的人,成日裏不務正業,總是蹲在村裏的小河邊盯著去洗衣服的大姑娘和小媳婦。
他曾在我去河邊的時候湊到我身邊,渾濁的目光像河邊的汙泥一樣將我死死纏住。
他強硬地拉著我的手,要將我拉到他家裏去。
我可以聞見他嘴裏噴出的汙濁臭氣。
我嚇得快暈過去,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仿佛要將我淹沒。
我不住地放聲尖叫,手和腳用力地踢打著他。
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深深地掐入他的皮膚,可是我不敢鬆懈。
我隻能用盡我的每一分力氣,將身體每一個部位化作武器拚命地保護自己。
我見過被他纏上的人的下場。
村裏的喜兒姐姐被他拉到家裏,隔天她爹娘就要將喜兒姐姐嫁給張癩子。
他們說喜兒姐姐沒了清白,讓張癩子拿出二兩銀子娶了喜兒姐姐。
喜兒姐姐哭著跪下懇求她爹娘,不要把她嫁給張癩子。
她的爹娘卻劈手給了喜兒姐姐一個耳光:
「你不嫁你弟弟哪裏來的上學的錢,你就是個賠錢貨!」
張癩子年紀足以當喜兒的爹,成日裏隻一件褂子,已經臟的看不出顏色。
張癩子之前娶過一個媳婦,臉龐白白淨淨的,講話輕聲細語,笑起來時眉眼彎彎,像夜空中的新月。
然而這彎新月在嫁給張癩子兩個月後終究還是西沉了。
在下葬時我隨阿娘偷偷去看過她的屍首,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衣袖也沒能徹底掩蓋住她臂膊上縱橫交錯的傷口。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
阿娘說人間太苦,月宮裏的仙子不忍見她在人間受苦,把她接到月亮裏去了。
喜兒姐姐的爹娘還是把喜兒姐姐嫁給了張癩子。
當天深夜裏,村裏的河邊吵吵嚷嚷的。
喜兒姐姐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息,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青白的臉枯瘦幹癟。
聽說喜兒姐姐爹娘為了讓喜兒姐姐乖乖嫁給張癩子,好幾天不給她飯吃。
喜兒姐姐的爹娘坐在地上哭鬧不休:
「你這個賠錢貨、白眼狼,你弟弟怎麼辦?」
我聽見張癩子重重地朝地上唾了一口,粗聲對喜兒姐姐的爹娘說:
「喜兒沒了,你們快把二兩銀子還給我。」
我聽的渾身發冷,在這村裏,沒人把女子當人。
女子是賠錢貨,是長大就會被換錢的貨物,是洗衣做飯的奴仆,是草叢裏、河道裏一具具冰冷無息的屍體。
現在,輪到我了。
不久,我就會被賣給張癩子,也許我會像他之前娶的媳婦那樣,以後身上都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也許會像喜兒姐姐那樣,葬身冰冷的河水中。
也許,我會像阿娘一樣。
2
阿娘是為了生弟弟難產死的。
阿爹說,阿娘隻有給他生個兒子才是對得起祖宗。
因為沒有個兒子,阿爹總是被村裏其他男人奚落。
每次聽到這些話,阿爹就會臉色陰沉地回家,然後將怒火撒在阿娘身上,阿娘身上常常都沒有幾塊好肉。
阿娘生產那天正好是難得的晴天,陽光暖融融的,阿娘生產的房間卻怎麼也透不進一絲陽光。
阿娘的身下一直在流血,炕上單薄的被子吸飽了阿娘的鮮血變得沉甸甸的,阿娘的生命力卻一點點在流逝。
阿娘一直在哀聲叫痛,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哭著求爹帶讓我拿錢去鎮上請大夫來,我知道,爹手裏有錢。
阿娘沒日沒夜地種田、砍柴,攢了幾兩銀子,錢全在爹手裏。
爹卻狠狠地將我推倒在地上,粗聲喝罵:
「沒聽說哪家女人生孩子還要請大夫的,賠錢貨連孩子都不會生,還有什麼用!」
又朝地上唾了一口:
「真晦氣,白吃老子那麼多的糧食。」
我忍住洶湧的眼淚,跌跌撞撞地走到鄰居周大嬸家。
阿娘生產這幾日,家裏的糧食已經吃完了,我想為阿娘從鄰居周大嬸家借兩隻饅頭,隻盼著阿娘能多點力氣,順利度過這道鬼門關。
周大嬸聽我說完來意以後,連忙拿來五個白麵饅頭。
白麵饅頭清香鬆軟,平常時節的農戶尚且舍不得吃饅頭,在我家裏,更是隻有爹才能吃白麵饅頭,我和阿娘隻能吃粗黑的窩窩頭。
爹說我和阿娘是女子,饅頭給我們吃也是浪費。
有一次過年時,我實在是太想嘗一下白麵饅頭是什麼味道了。
同村的耀祖隔兩天就能吃饅頭,他說白麵饅頭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
我纏著阿娘給我蒸一隻饅頭,阿娘摸摸我瘦弱的臉,微微能感受到硌手的骨頭,歎了口氣,悄悄從白麵中又多挖了一勺麵粉。
饅頭隻有爹吃的一半大,兩口就能吃完,我細細地在嘴中咀嚼舍不得咽下。
原來,饅頭不都是像粗糲的沙礫似的劃嗓子的。
它是鬆軟的、綿密的,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甜。
我將吃了一半的饅頭遞給阿娘:
「阿娘,你吃,白麵饅頭可好吃了。」
阿娘滿眼慈愛地看著我,替我擦去嘴角沾著的饅頭屑:
「阿娘不餓,阿娘不吃饅頭。」
我戀戀不舍地吞下最後一口饅頭,將自己的凍傷紅腫的手放入阿娘溫暖的手掌中,仰頭看著阿娘溫柔的笑容,信誓旦旦地說:
「阿娘,我長大以後要每天都給你做饅頭吃。」
周大嬸又拿著一袋黃燦燦的小米塞到我手裏,我惶恐地拒絕。
我知道,現在的糧食越發金貴了,連綿的雨天把地都泡壞了。
我常常聽到村裏人咒罵老天,埋怨老天不給莊稼人活路,老村長憂心忡忡地說這是荒年的前兆。
這一小袋小米幾乎是周大嬸家一周的口糧。
周大嬸卻握著我的手不許我將小米退回,摸了摸我的頭:
「你趕緊將這些拿去給你阿娘,若不是你阿娘心善,年年哪還能好端端地活著。」
周大嬸年幼時就失去了父母,後來嫁人後不到一年夫君也出了意外。
現在身邊隻有一個女兒年年陪伴,比我小一歲,是周大嬸的心肝。
年年10歲那年,獨自在河邊玩耍,不小心跌入河中。
當時正是夏季,河水湍急而迅猛,河邊雖聚集了村中老少,卻沒人敢去河中救人。
每年都有孩童在河邊玩耍落水,下去救人的村民往往不僅沒能把人救上來,自己也沒能上岸。
阿娘當時正在河邊洗衣,見到年年落入水中,她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緊緊地抓住年年。
夏季的河水凶猛起來能將村莊衝垮,阿娘用她瘦弱的手臂緊緊地護住年年,一直堅持到周大嬸求了村裏的熱心人將她和年年拉上來。
周大嬸拉著阿娘不住聲地道謝,爹卻因為阿娘救人沒來得及做飯又是一頓喝罵。
我記得,我輕輕撫摸著阿娘被水中石塊刮出的傷痕,心痛地拿巾子擦拭,忍不住紅了眼眶。
阿娘卻笑著將我摟在懷中,輕聲告訴我:
「阿娘很開心今天能救下年年,平安不知道,阿娘看見年年落入水中,就像看見我的平安落水那樣心痛。」
是的,我叫平安。
3
周大嬸告訴我,爹當時一看到阿娘生的是個女兒就撇撇嘴走了,直罵阿娘沒出息,說大賠錢貨生了個小賠錢貨。
阿娘卻很欣喜,將我仔細抱起親了又親。
爹不肯給我起名,要叫我盼男,盼著阿娘能早日生個男孩。
同村的王大伯家就是這麼將兒子盼來的。
王大伯家有三個女兒,分別叫想男、來男、望男。
終於在王大嬸第四次懷胎的時候生了個兒子,叫耀祖,是王大伯家的命根子。
王大伯常常在村裏得意地炫耀說給女兒名字就是要起的吉利一點,不然女兒要名字有什麼用。
阿娘卻不肯同意這個名字,阿娘想叫我平安,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災無難。
為了這個,阿娘第一次忤逆爹。
爹氣急敗壞,揚言要打死阿娘,樹枝像暴雨般在阿娘的身上落下:
「一個女孩子要什麼平安,要是不能給我帶來兒子我就打死你們兩個!」
最後是村長攔下打紅了眼的爹:
「好了,她就叫平安了,你媳婦肯定能平平安安地給你生個兒子。」
爹這才肯作罷。
阿娘喊過我無數次平安,每一次都慈愛而懇切。
阿娘隻盼我能平平安安長大,阿娘說喊的多了,天上的神明就能聽到阿娘的聲音,保佑我順利長大,再不受災禍困擾。
我不知道天上到底有沒有神仙,我隻知道,阿娘是世界上唯一真心關愛我的人。
我也希望阿娘平安,平平安安地陪我一輩子。
可是我還是沒能留住阿娘,阿娘身下的鮮血像小溪一般從炕上流下。
臨終前,阿娘臉色灰敗,隻是一疊聲地喊:
「平安、平安......」
我知道,阿娘到死都不放心我,盼望著離開前最後一點時光能為我帶來餘生的順遂。
4
阿娘走後,爹嫌阿娘難產沒生下兒子,怎麼都不肯為阿娘買一副棺材。
隻拿著草席,將娘隨意一裹,就將阿娘的屍首棄於屋後的荒山上。
我在夜裏偷偷地跑到山上,為阿娘收斂了屍身。
阿娘生前最愛幹淨,我不能讓阿娘死後也曝於荒野之中,受野獸糟蹋。
爹自從阿娘走後就常常將目光放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視我。
這樣的目光我並不陌生,我在村裏見過許多女孩被父兄用這樣的目光打量過。
我知道,這是看牲口、看貨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