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顧一切把我納進門,對我寵愛無雙。
隻有我知道,他每晚沉溺愛意的眼神裏是在透過我看宋艽。
可當我成為他的叔母後,他卻瘋了一樣把他叔父打得半殘。
這時的我坐在離京的馬車裏,笑道正合我意。
*
我是個出身卑微的女子,家裏養不活我們兄妹七個,於是打算賣一個給人牙子。
娘親挑來挑去,忽地恍然大悟說,“咱家是不是還有個老三,就她了。”
我聽到她對人牙子說我灰撲撲的還又瘦又小,但幹起活來是又快又好,望嬤嬤擔待。
蕭嬤嬤瞪著眼珠子瞟了我兩眼,眼底滿滿的嫌棄,卻礙於與娘親關係不錯,隻得打趣道,“既如此,得少一兩銀子。”
銀子自然是沒少,娘親拿著沉甸甸八個銀錠子滿足地回了家。
蕭嬤嬤見娘親走遠,聲線一下變得又尖又細,“別看了,跟著學幹活去,就你這醜樣子,老娘隻能教你勤快,輕賤的玩意兒,不值錢。”
我戀戀不舍望著娘親遠去的背影,酸澀地在心底反駁。
我灰撲撲隻是因為娘親從未注意到還有我沒洗臉,也從未想過,我這頓吃了沒。
該怨嗎?以後我都不算他們家孩子了,從何處去怨呢。
蕭嬤嬤說十歲還算是孩子,按大周律例不得為奴。
她這話的意思是告訴我,還得養我兩年,讓我飯吃少點,活幹多點。
於是我每日天不亮就給前院的姐姐們做早飯,日落了就給她們燒水洗漱。
前院的姐姐們一個賽一個漂亮,比起灰撲撲的我,不知美了多少倍。
我是院裏最小的一個,她們從小也是孤苦無依過來的,都把我當親妹妹一般寵愛。
第一次,我覺得紅袖樓是個好地方,比之前的家中溫暖許多倍。
隻是她們不愛笑。
每每給她們添水時,她們還會忍不住趴我肩上哭。
我隻得擦去她們眼淚,笨拙地說著好話。
“姐姐是世上最幹淨的女子,堂堂正正掙著活命錢,不丟人。”
“我若是有姐姐們這般貌美,夢裏都能笑出聲。”
“今日姐姐比昨日更厲害,因為又好好地活了一天。”
她們被我逗樂,眼裏一邊含著淚,一邊笑著捏我臉。
後來我發現我手臟,給她們擦眼淚會弄臟她們的臉,於是學會了最精湛的刺繡,繡了香帕給她們擦。
*
就這麼在紅袖樓後院幹到了十二歲,蕭嬤嬤見我幹活麻利,將我調去後台班子學彈琴。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個機靈的孩子,我也知道那群小蹄子平時教你不少,現今好好學,掌握門手藝,以後餓不死,還能給老娘多掙錢。”
於是又過了三年,我成了樂班子裏最厲害的琴師。
蕭嬤嬤不止一次可惜我相貌平平,臉色暗黃,不得達官貴人們喜歡,不然賣個身子能賺不少錢。
我隻能嬉皮笑臉地打岔,“如今我及笄了,多接些樂府的活,一樣能給嬤嬤掙錢。”
她刀子嘴豆腐心,總將我一把推開,“你這小蹄子,還算有點心,快去練琴,沒掙到十兩銀子,下月老娘打你頓狠的。”
前院姐姐們若是兩月接不到客人就會受罰,我經常給她們上藥,她們卻顯得輕鬆自在。
我偷偷問過楚姐姐為何,她扯出一抹笑說,“一頓打換兩月清靜,還能因為傷歇一個月,多好。”
似懂非懂地點頭後,她趴在床上自言自語,“阿狸,你可曾想過從這逃走,找一個好郎君,如意此生?”
我那時剛及笈,懵懂無知問,“朗君能用來幹什麼,吃嗎?”
她撲哧一笑,險些扯動傷口,“你說得也沒錯,能用來吃,隻是此吃非彼吃。”
旁邊歇著的銀姐姐也笑了,不過她一貫比楚姐姐穩重,正經告訴我,“郎君是你以後的丈夫,是你要托付一生的男子,他會對你好,一心一意隻想著你,連你要天上的星星都會想著法兒給你摘下來。”
我歪歪頭,“郎君有這般好?那他現在在哪兒?”
楚姐姐又笑得前仰後合,“笨蛋,郎君這玩意兒,這輩子能遇上都是癡人說夢。”
她說著說著便歎起氣來。
銀姐姐解釋道,“郎君是郎君,男人是男人,阿狸,男人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東西,不要輕易對男人動心,值得托付一生的郎君,絕不會讓你傷心。”
“所以讓我傷心的男人,不會是我的郎君?”
楚姐姐捏了捏我的臉,“恭喜阿狸,你答對了。”
銀姐姐最後說,“遇到一個不可信的男人,便如萬丈深淵,摔得血肉模糊。”
*
我一想,與其萬丈深淵,不如封心鎖愛。
可沒承想,遇到了嚴小侯爺。
言家侯夫人五十大壽,特邀教樂坊彈奏一曲祝壽歌。
教樂坊的古琴娘子前兩日失足落水,如今還在家中歇息,嚴侯夫人是個對樂曲頗有造詣的人,平常琴師的功力她絕不會滿意。
七彎八繞的,教樂坊找到了我。
我隨著教樂坊走入侯府,活脫脫一個亂花漸欲迷人眼。
精致宏大的貴府宅子,便是十雙眼睛也看不過來。
一曲祝壽歌完,侯夫人心情大好,連連稱讚琴師技藝高超,琴技超人。
坊主諂媚地將我推了出去,讓我受禮。
侯夫人大方地賞了我一支金簪,點名讓我下次還來。
而這時候嚴小侯爺正巧回府,見到了我。
他的視線粘在我的臉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指著我對侯夫人道,“母親,你不是要我納妾嗎?我納她。”
侯夫人眨巴眨巴眼睛,反應過來後斥他莽撞。
“這孩子,當著這麼多人麵就瞎說,辱了姑娘清白。”
這場鬧劇開始地匆忙,結束地更匆忙。
趕回紅袖樓時已是晚上,平常前院是最熱鬧的時候,今兒卻大門緊閉,還若有若無地飄著一抹血腥味。
心提到嗓子眼,我趕忙跑進去,院內一片狼藉。
幾片被撕碎的衣服,屋內昏暗閃動的燭光,燭光下擁擠的人影,越走聽得越清的哭聲。
推開門,嬤嬤坐在椅子上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幾個姐姐們哭得不能自已。
我環視了一圈,銀姐姐與楚姐姐都不在。
“嬤嬤……”
還沒等我問,蕭嬤嬤猛拍了一下桌子,屋內哭聲齊止,接著她語氣嚴厲道,
“讓你們平日多加小心,切不可與客人私下聯絡,你們不聽信,如今好了,死了個爛貨,你們自個兒瞧到了她是如何被活活打死的,之後誰讓我再發現自己出去找男人的,通通打死!”
看著眾人都點頭後,蕭嬤嬤才起身走了出去。
我見到她的手在抖,走路的步伐也踉踉蹌蹌。
一時之間心跳得極快,我衝進裏屋,楚姐姐坐在床邊,靜靜地擦拭著床上的人。
我害怕極了,卻也猜到了什麼。
走到床邊,眼前的一幕險些讓我暈倒。
銀姐姐被打得麵目全非,被子雖蓋住了身體,但漏出來的那截胳膊皮開肉綻,青紫瘀傷遍布整塊皮膚。
她就那樣閉著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眼淚不自覺落下,我攥緊衣角,小心翼翼問,“銀姐姐,這是怎麼了。”
楚姐姐不說話,耷拉著眉眼。
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口,哭腔掩飾不住,
“那個男人要納銀塵為妾,實則想銀塵做他外室,她反抗了好些次,可到底是客人,客人說什麼便要做什麼,一來二去的,被那男子的正室發現,那潑婦……那潑婦!”
說到這楚姐姐恨得咬緊嘴唇,麵目猙獰,悲痛欲絕,“那潑婦帶了十餘個家丁闖進樓裏,不由分說將銀塵綁起來,活活...活活打死了。”
她越說越激動,手上的血帕子摔到盆裏,濺起一攤血水。
“銀姐姐是被誰所傷。”我心內燒起烈火,恨不得將那人千刀萬剮。
好一會兒後。
楚姐姐擦去眼淚,歎了口氣。
“罷了,阿狸,我們賤籍女子哪來的本事去爭,銀塵死前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記恨,這日子才能繼續過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抱住楚姐姐放肆大哭。
“可……可我從侯府得的賞賜還未分給銀姐姐,她最喜歡這些簪子首飾了。”
楚姐姐拍了拍我的背。
“阿狸不哭,銀塵也算是解脫,來,看看她給你留的東西,好大一盒金銀首飾呢。”
含著淚光,模糊隻能看到一匣子各式各樣的金簪銀鏈。
女子在這天底下卑微,我們不能自用銀票買地契,唯一的保障隻有這些首飾。
她把存了一生的東西都留給了我與楚姐姐。
“還有,銀塵讀過兩年書,她說你已及笈,不能沒有正名,每日叫阿狸阿狸的也不好,便翻書給你取了個名字。”
我抬眼看向她,哽咽道,“名字?”。
楚姐姐摸摸我的頭,她眼睛已經哭得紅腫,嗓子也嘶啞暗沉,
“是啊,她說以後你就隨我姓,姓楚,名東珠,意為光彩姝麗。
你來樓裏那天,她問你為何看起來像個小乞丐,你說自己不得父母寵愛,每日連水都不緊著給你用,沒水洗臉洗衣服,這才像個小乞丐。
當日你說得輕鬆,她卻聽著難受,所以之後的每一日,她潔麵時會叫你一起,還會給你買新衣裳,如今她去了,也希望以後的阿狸可以活得鮮亮快活,漂漂亮亮。”
室內沉寂了片刻,心臟疼得厲害。
我緩了緩呼吸,牽起銀姐姐那雙滿是傷痕的手,“東珠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謝謝銀姐姐。”
銀姐姐最後是尋了處山頭草草埋了。
嬤嬤說這已經是體麵的埋法,尋常妓子都是卷草席扔去亂葬崗。
*
第二次去侯府,嚴小侯爺也在。
我彈得很用心,一曲相思淚更是引得侯夫人感慨良多。
這一次他又請求侯夫人納我為妾。
“你這孩子,真是被我縱容無度了,怎會輕浮至此!”
教樂坊的嬤嬤是個會看人臉色的,湊近侯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侯夫人才轉變了態度,幫著小侯爺從紅袖樓要了我的身契,納我進了府。
後來我才知道,嬤嬤說的是,我的身契掛在原家中,算是良民,不算賤籍。
即是良民,那麼兒子喜歡,也就無傷大雅。
他們沒人問過我的意見。
楚姐姐寬慰我,高門世家的妾,比貧窮人家的妻好當。
讓我聰明些,遇事便躲,不要像銀姐姐那般倒黴,得了個淒慘的死法。
於是我抱著僅有的一匣子珠寶,當作銀姐姐給我添的嫁妝,一頂小轎子入了侯府。
嚴小侯爺很討厭,第一夜留宿院中時便嫌棄我肌黃麵瘦,眼中色彩萎靡。
我心想,我從小就吃不飽穿不暖,能好好活著便是萬幸。
“太醜,好好養上幾月膚色,吃得豐滿些我再來見你。”
我氣得語塞。
轉而他又說,府裏會有嬤嬤替你將養好氣色,每月五兩銀子開銷,不夠再同他說。
我霎時甜笑,“官人說的是,妾一定乖乖養身子,讓官人滿意。”
他轉身離開,丟下一句,“別笑,醜。”
……
呸。
為著錢笑,又不是為你。
他不來院裏,我樂得自在,隻是回紅袖樓見姐姐們成了個難題。
百無聊賴我隻好練琴,日日練著,幾月下來琴技精進不少。
侯夫人對我不像兒媳,更像是府裏的戲子,時不時就叫我去彈奏幾曲。
心情好時多賞些,不好時就懨懨地讓我退下。
大多數心情不好是因為侯爺夜不歸宿。
其實我知道侯爺去哪兒了。
他去了紅袖樓,叫陪的姐姐們大多都是紅袖樓最美的花魁姐姐。
他還叫上他親弟弟去,那個叫嚴廷的男人。
幾月前去紅袖樓糾纏銀姐姐,害銀姐姐被他妻子活活打死的男人。
*
精心養了三個月,我終於被養得膚白凝脂,指繡蔥色,眼波流轉動人,發絲光滑順亮。
清秀怡人的臉蛋是嬤嬤也為之稱讚的,連連說,“像了,這回像了。”
我不懂像什麼,也不想懂。
三月下了我銀子存了不少,首飾什麼的也多到一個匣子裝不下的地步。
可這還是太少,連半個楚姐姐也贖不出來。
真真是黑心的蕭嬤嬤!
氣哉。
嚴雋來了我這。
嬤嬤仿佛知道他會來,在沐浴後給我仔仔細細打扮了一番。
素青色裏衣配白色粉蓮褙子,三澗裙上荷葉腰封是唯一的重色,將所有視線凝聚到細腰上。
但裙擺金線織的蓮花朵朵盛開,在燭光下隨著腳步若隱若現,真真是步步生蓮,步步生香。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幾眼,我心裏覺得不自在,隻覺得被人這麼打量很冒犯,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為了銀子,我忍了。
終於,他開口,“眉型粗了些,會描眉嗎?”
我眉頭一挑,冷笑道,“官人是忘了妾從哪兒出身?”。
他點點頭,也不惱我說話衝了點,將我牽到鏡前坐下,遞了我一枚螺子黛。
“就畫涵煙眉罷。”
我拿著螺子黛的手頓了頓。
望向鏡中的自己,清麗玲瓏,小家碧玉。
適合峨眉,乖巧可人。
而涵煙眉眉尾飛揚,更適合自信大氣的女子。
銀姐姐便是一雙涵煙眉成了紅袖樓的花魁。
但...金主說畫,便畫吧。
漸漸地,鏡子裏的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
反倒是從嚴雋的眼裏可以知道,越來越像他心裏的那個人。
這一夜他擁著我喘息,珍愛得像是愛了我十年。
而我並不為失去貞潔感到可惜,隻是遺憾還未尋到良人便要這麼蹉跎一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嚴小侯爺的床上功夫實在不賴。
*
為了不給金主添麻煩,也為了自己身子好,我貼心地在每次事後都會喝上避子湯。
他一開始沒說什麼,後來倒稀奇我怎麼這般懂事。
我隻是乖巧回答,“侯府尊貴,禮數規矩怎會讓我一個樂師生下長子,與其到時痛苦,不如及時止損。”
嚴雋摟住我的腰,下巴放在我肩上,像摸小狗似的摸了摸我的頭。
“你很懂事,不像她。”
我充耳不聞,對這個“她”絕不開口問一句。
話本子裏這些老套的替身梗,楚姐姐小時哄我睡覺就講過八百遍。
隻是她脾氣暴躁,每每說到負心漢辜負替身女時便會破口大罵。
所以我從小睡眠不足。
日子風平浪靜,他隻有晚上來我這,而我扣扣搜搜攢著銀子。
每天都拿出小匣子數一數。
嗯,這個月攢下的錢夠贖楚姐姐一隻手,再攢攢半年,夠買楚姐姐兩條腿。
隻是我數著數著,絲毫沒注意到嚴雋來了,他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財迷,就這麼喜歡銀子?”
我煞有其事拍了拍胸口,多個月的親密接觸讓我並不畏懼他,瞪了他一眼後才說,“世人誰不愛銀子,說不愛銀子的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銀子。”
嚴雋淺笑,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個小盒子。
“送你。”
我一下坐直,眼睛發亮,“是何物?值錢嗎?”
說完便興高采烈拿過盒子準備打開。
嚴雋敲了下我的額頭,“小勢利眼。”
我拿出盒子裏的東西,是個額飾。
一顆拇指大的東海紅珠,旁邊點綴著精巧的白色東珠,頗有星光圍焰之感,熱烈而張揚。
東海紅珠,稀奇又珍貴的首飾,我高興得直跺腳,抱著嚴雋叭叭親了好幾口。
“喜歡喜歡,這樣的顏色喜歡,大小也喜歡!”
自然,最喜歡的是它能換不少銀子。
嚴雋也笑了,笑得寵溺。
“我替你戴上。”
這一夜他對我溫柔至極。
我猜是因為戴上額飾後,又像了她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