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為了給我治病,向南巡的帝妃獻花。
純妃掐起一株異種海棠簪於鬢邊。
海棠被風吹到外族獻上的猛獸籠中。
帝妃把哥哥丟進猛獸之間,命他撿回那朵海棠。
哥哥被猛獸活活撕碎、屍骨無存。
帝妃撫掌大笑,異族所獻猛獸果然厲害。
一路南巡,盡顯帝妃情誼深厚,世人皆讚帝妃「神仙眷侶」。
我孤身流浪數年,後被地方官員獻於南巡的皇帝。
而我,便來送這對「眷侶」一場,滅頂之災。
......
帝王南巡,聲勢浩大。
我被地方官員獻於聖駕之前,獻奏琴音一曲。
天家威嚴,畫舫奢華,卻掩蓋不住我琴音風華。
琴音悠遠,意味綿長,如山間幻霧,夢幻飄渺卻一觸即散。
隨著琴音,我又啟唇清歌吳地小調。
在場眾人屏息凝神,無不側耳傾聽。
隔著麵前輕紗帷幔,我看到皇帝一動不動的身影。
仿佛陷入回憶。
在場眾人,亦深思悠遠,皆沉入了樂曲之中。
唯有皇帝身旁的純妃,麵沉如水。
歌聲驟歇,皇帝竟如夢初醒般站立起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徑直向我走來。
皇帝親身上前,掀開我身前帷幔。
四目相對。
「是你。」
皇帝喃喃低語,又走上前來,輕撫我麵頰。
一副懷念又不可置信的模樣。
我斂衽為禮,含笑詢問:「山間霧氣寒涼,陛下未曾受涼吧。」
三月前,皇帝為了尋找賭氣出走的純妃,同護衛們迷路山野。
大霧四起,我踏歌而來,為他指點迷津後離去。
皇帝脫困後,曾於山前悵然回望。
那時我便在皇帝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名曰,求而不得。
如今,皇帝攬我在懷,嗅著我發間香氣,笑道:
「神妃仙子,終亦落於朕懷。」
我在皇帝懷中,看見純妃將侍女的手都掐出血來。
笑意更深地回抱住皇帝。
第二天,皇帝的旨意宣告天下,封我為玉嬪。
回到上京皇宮後,錦衣環佩,金玉無暇,流水般入我宮中。
元徹,心思深沉,冷心冷情,雖為帝王,卻獨愛純妃,中宮空置。
而我的出現,令純妃第一次嘗到冷落的滋味。
不過黃泉路遠,唯始爾。
元徹已經連續三日來我宮中聽琴,為了哄他開心,白日裏我都在學新的曲子。
玉照宮內,我坐於案前,緩緩撥弄琴弦,麵前擺著一本厚厚的琴譜。
侍女春台奉上一盞雨前龍井,好奇道:
「娘娘琴音得蒙聖眷,名動上京,皆是學自此琴譜嗎?」
我指下琴音不絕:「正是,這曲譜——」
一道明亮驕縱的聲音壓住了我的話頭,先聲奪人。
「什麼曲譜給本宮瞧瞧。」
純妃一身紅色華服,被眾人簇擁著入內。
我忙將桌麵曲譜藏在背後,向純妃行禮問安:
「娘娘怎麼來了?」
純妃目光如炬,遞了個眼神給身邊人。
她的大宮女青梅上前,從我背後一把奪過曲譜,獻於純妃。
純妃隨意翻了兩下,目光便鄭重起來。
她美目上下打量我一番:
「鄉野村婦,竟也有這般好東西。
「也是,粗鄙之人,若無此物,如何討得陛下一顧。」
我垂頭恭敬而諂媚道:
「娘娘謬讚了,鄉野之物恐汙了娘娘尊眼,不如——還給臣妾吧。」
純妃一挑眉,彎腰猛然拽住我的頭發,迫使我抬起脖頸仰望著她。
「你莫要耍嘴皮子。
「你不過是陛下一時興起的玩物罷了,你須知曉,後宮之中,予取予求,或生或死,皆在本宮一言而已。」
春台匍匐在地,忍不住渾身顫抖。
純妃往日威勢,可見一斑。
我目露恐懼,雙目泛紅,囁嚅著開口:
「娘娘,娘娘說的是。」
純妃一鬆手,我便委頓在地,看她離開,我又向她深深行禮,恭謹地送她。
這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
————
純妃還算識貨。
那本琴譜——
祁王元晰給的雲南琴師的不傳琴譜自然是好東西。
然而,我欲要得到元徹寵愛,自然不會隻靠一本琴譜。
隻盼純妃能體會到其中精妙,一頁一頁翻看過去,日日仔細研讀。
我立於窗邊,舉起方才春台斟的龍井茶,望向窗外漸濃的春意,唇邊笑意一閃即逝,愁思又化入眸中。
這樣繁花待放的景色,哥哥卻再看不見了。
哥哥是我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哥哥不在了,這世上本再無我留戀之事,可我不甘心。
凶手尚未付出代價,我怎能去死。
我本是先天不良的乞兒,無父無母,於肮臟之地艱難而茫然的求生。
直到那年饑荒,我七日未進食物,走在路上,病餓齊發,暈死過去。
醒來時,卻發現身旁有一個死去的乞丐,手中還緊攥著半塊饅頭,腳邊趴了隻瘦弱的小黃狗。
我摳出那塊發硬的饅頭,卻沒吃。
想了想,我把半塊饅頭喂給一旁氣息奄奄的小黃狗。
我這樣的人,不知為何而活,就這樣,身死魂銷,也算解脫。
然而,哥哥把我撿回了家。
他將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糙米混著野菜熬成粥,一口一口喂給我。
我竟然活了下來。
後來我曾問哥哥:
「為什麼?」
「為什麼要救我。」
哥哥不曾回答。
可架不住我鍥而不舍的追問。
終於有一天,他說:
「傻姑娘,救人怎麼會需要理由呢。」
我有些失落,原來並非因我有什麼特別,隻是因為哥哥是那樣良善的一個人。
哥哥又偏頭想了想,仿佛在回憶初見我的那一天。
「如果,非要說一個理由的話,是因為我看到你瀕死之時,將半塊饅頭給了小狗。」
哥哥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荒年之下,人如草芥,可如你這般的人,命不該絕。」
說這話時,明月高懸,而他被月華灑滿全身。
我望著他澄澈的眼睛,心跳如擂鼓。
原來,我並非可有可無、微如塵埃,這世間也有人是這樣真誠的希望我活下來。
那一刻,我的心中也仿佛亮起一輪明月。
可是,我這樣的人,想要活著,實在太難。
我先天帶的心疾,隨年齡的增長,發作的愈來愈頻繁。
哥哥眉宇間的愁思亦愈重。
有一天,他從山中神醫那裏帶來了可以緩解我心疾的藥。
聽聞神醫脾氣古怪,求醫者若不滿足其古怪要求則不予救治。
哥哥從不肯說他是如何求得藥來的。
直至我看到哥哥在雨中,一步一停地跪拜叩首。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我崩潰地哭著奔過去,瘋狂扯著他的衣袖。
「我不治了,不治了,我不怕死,我不怕死——」
「我們走,求你了,我們回家,回家好不好。」
他會說好,然後帶我回家。
第二日,又來跪求,日複一日。
我方知曉他原是如此固執的人。
可是,哥哥。
不要這樣。
皎皎明月,不該為了我,舍棄尊嚴,墜入泥濘。
隻是,哥哥說他不覺得難堪:
「世道艱難,我們都活著,就很好、很好。」
直到有一天,神醫不辭而別,而我靠著舊時方子,病情也能勉強維持。
哥哥善於培植花草,荒年過去,青睞他培育的花草的人愈多,其中不乏達官顯貴。
於是哥哥帶我北赴上京。
他說上京有更廣闊的天地,也有更好的醫師。
後來,我的病幾乎不再複發,哥哥培育的海棠得了宮中貴人的賞識。
直至哥哥奉命在天子南巡出發時,獻上他培育的異種海棠。
————
出門前哥哥為我煎好藥,又備好蜜餞,滿懷笑意:「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我撚起一枚蜜餞果子遞給他:「嗯,愈來愈好,甜如蜜糖。」
哥哥獻上培育的異種海棠,純妃掐起一株海棠簪於鬢邊。
天氣突變,一陣風將鬢邊海棠吹落到遠處異族人獻上的猛獸籠中。
純妃麵色不愉,哥哥忙獻上其餘品種的諸如垂絲海棠。
純妃麵色微沉,又狀似天真地笑道:
「本宮偏要這一朵。
「不如你去撿回來。」
皇帝微一揚眉,將純妃摟入懷中:「隻要你想,朕自然應允。」
哥哥被丟進猛獸籠中,命他撿回那朵海棠。
哥哥被猛獸活活撕碎、屍骨無存。
帝妃撫掌大笑,稱讚異族所獻猛禽果然厲害。
暴雨落下,帝妃相攜進入大船。
那一日,我在家中數著時辰等哥哥歸來,垂絲海棠於暴雨中零落成泥。
帝妃一路南巡,寵妃待遇令眾人無不豔羨稱讚——
神仙眷侶,莫不如是。
沒人記得,已經屍骨無存的哥哥。
我的明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們對未來共同的期望中,碎裂成灰,永沉碧海。
再無相見之期。
數年來,我流浪天涯,艱難求生,隻為尋找報仇的機會。
終於我如願入宮,來到皇帝身邊。
聽聞他們情深不渝,我便來送他們一同黃泉成灰。
帝王失權,寵妃失愛。
之後再絕望死去,這便是我為他們勾勒的結局。
既然選擇入局,我就不會回頭。
純妃走後數日,便以絕妙琴音引得元徹重回她的溫柔鄉。
我卻並不著急,日日在玉照宮中侍弄花草。
我在院中移植了各色花草,如今正是梨花與海棠盛開的時節。
今日春日盛景,我帶著侍女們於庭院中打理花草,春風襲來,梨花紛飛,美不勝收。
我未束發,一頭青絲披在身後,梨花紛紛揚揚落於我頭頂、身周。
我笑著在花雨中起舞而歌,衣袂飛揚間我撇見角落中一抹熟悉衣角。
我閉上雙眼,一步步後退,就在我幾乎要墜入水池之中時——
有人在侍女的驚呼聲中,抱住了我的腰,將我拉入懷中。
我抬頭,正是元徹。
英氣逼人,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滿院寂靜,連風聲也止歇。
元徹目光長久的停留在我麵容上,用目光將我細細描摹。
我亦回望於他眼中,有笑意,有極力隱藏的羞怯。
他微微而笑,抬手輕輕撫掉我頭上梨花。
「朕還以為你比初見時已大不一樣,原來還是一如往昔。」
我知道,元徹又回憶起我們初遇的那天。
純妃的任性令他身陷險境,而我如山中精靈般出現解他危困,之後悄然離去。
如今,又讓他再次回憶起那種新奇而不得的感覺。
元徹當夜留宿玉照宮。
自此之後,薑懷玉開始走進他的心裏,而非空有名頭的玉嬪。
帝王愛美色,他在我身上嘗到了不一樣的滋味,自然流連忘返。
數月盛寵,闔宮側目。
他知曉我喜愛花草,最愛海棠,便八百裏加急千裏迢迢命人送來各色海棠,又於玉照宮中引水造池、修建亭園,周圍種滿了各色海棠,建成之後,元徹禦筆親題「玉棠園」。
闔宮皆知,我得了帝王無上恩寵。
六宮皆傳,我與純妃已是旗鼓相當,甚至風頭更勝。
然而,我知事實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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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徹原是先皇眾皇子中平平無奇的一個,母妃早逝,不得先皇寵愛,整日結交官宦子弟,一起於上京城中風流快活。
沒有人注意到這麼一個流連煙花的「廢物皇子」。
直到他迎娶蘇相嫡女蘇念真,也就是如今的純妃。
聽聞當年蘇念真女扮男裝出門遊玩遇險,正是元徹相救,二人便有了來往,逐漸便情意深重。
浪子回頭,鐘情一人。
這樣甜美夢幻的情意,讓蘇念真非元徹不嫁。
更何況,元徹容貌俊美,冠絕上京。
蘇家出過三朝宰相,如今蘇相膝下隻得蘇念真一個女兒,如珠似寶的長大,無論蘇相如何勸說,亦無法阻攔,隻得在結親之後,全力臂助元徹。
朝堂風雲變幻,元徹扶搖直上。
眾人方知,元徹野心勃勃,圖謀皇位久矣。
元徹登基初年,欲扶持蘇念真為後,卻被太後阻攔。
太後想要扶持自家母族的女兒,彼時元徹羽翼未豐,隻得取了折中的法子,暫時空懸後位。
因此,他對純妃十分愧疚,給了她多年專寵,世人皆知。
如今他頻繁留宿我的玉照宮,盛寵之下,不過是因為新鮮。
他心中始終有著那個天真爛漫非他不嫁的蘇念真,亦顧念朝堂上的蘇家勢力。
短短時日內,我的與眾不同,如今並不能替代他與純妃的經年情感,在我身邊的短暫盤旋後,還是會回到純妃身邊。
不過,我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情比金堅,至死不渝。
帝王家,最無情。
轉眼來到了夏末初秋,元徹帶著我和純妃來牧場圍獵。
我第一次上馬騎射,元徹與我共乘一騎,貼身耐心地教我騎射。
偶有風拂過,將我們耳邊發絲吹的糾纏在一起。
帝王容色冷峻,卻在望向我的一刻,閃動著溫柔的神色。
然而青梅帶著哭腔和焦急的稟告為此刻平和劃開了裂縫:
「陛下,純妃娘娘身體不適,突然暈過去了——」
我感受到身後的元徹身體一僵。
我回頭對上他焦急的神色,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他放開。
元徹翻身下馬,上了侍衛遷來的另一匹馬向著營帳狂奔而去,留不會控馬的我狼狽地牽住韁繩。
滿地飛揚的黃土中,我看見青梅得意的神色。
不久,傳出純妃有孕的消息。
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元徹前所未有的開心,同時純妃因憂思過度有流產先兆而令元徹產生深深的愧疚。
從那天後,他再沒來見過我。
直到他決定提前結束圍獵送純妃回宮養胎的前夜。
元徹送純妃漫天煙花,璀璨的天幕下,他們緊緊的依偎著,仿若一對神仙眷侶。
於是傳言說,皇帝欣喜且愧疚,反正太後已經離世多年,故陛下已經許諾了純妃中宮之位,更是厭棄了我這個鄉野來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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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這個孩子將皇帝的心徹底帶回她的身邊,又將臂助她登上後位,到來的時機真是絕妙。
春台和秋明憤憤不平,叫我不要將流言放在心上,我笑而不語,隻扇著扇子,坐在庭院中,目光落在遠方。
漫天煙火中,有一道微弱的藍色煙花衝上天空,轉瞬消散。
這個孩子來的時機的確很巧。
隻是,卻不一定是成了誰的臂助。
回宮路上,純妃有孕,不能長時間坐馬車,車駕便多次停歇以緩解她的不適。
純妃仗著有孕身體不適,要我一路服侍,而我正跪地為她舉著漱口的杯子。
「這一路真是辛苦玉嬪妹妹了,青梅他們粗手笨腳,不如妹妹會服侍人。
「想來是來自鄉野,做慣了這些事情吧。」
純妃掩唇而笑,又喚青梅拿來水果放到我舉著的托盤上。
我雙手舉在空中良久,已經酸麻顫抖,膝蓋也疼痛難忍。
忍住將要流出的淚水,我無措而悲傷地望向皇帝。
元徹皺了皺眉,避開了我的目光。
在他心中我比不上有孕的純妃。
驚變突起。
幾枚箭矢射殺了我們周圍的護衛。
遠處綠草叢生的坡道中突然鑽出幾名蒙麵刺客,劍尖寒芒一閃,利劍便向元徹刺來!
純妃嚇得驚叫出聲,忙不迭護住肚子,躲到元徹身後,還將他往前推了推。
就在此刻劍尖刺向元徹喉口的瞬間,我飛撲出去,擋在他身前。
劍尖刺入我的身體,我口中鮮血湧出,仍拚死推了一把元徹。
「阿徹,快走......」
元徹素來鎮定的麵容此刻也露出了難以言說的震驚,竟然愣住了。
但這一刻的凝滯已經足夠,大批侍衛們已經衝了上來,刺客們眼見刺殺無望,紛紛咬破口中毒藥,自盡而亡。
純妃趕忙上前拉住元徹的手臂,卻被元徹輕輕撇開。
他抱起委頓在地的我,目光中有許多複雜難言的意味。
「為什麼?」他用力捂住我背後的傷口,試圖阻止鮮血流出,口中卻近乎執拗的詢問著。
「為什麼?!」
「朕......我待你並不好。」
我費勁地睜開雙眼,染血的手輕輕覆上他臉頰:
「沒有......為什麼。」
「隻是因為是你啊......」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完台詞,放心地閉上眼睛,停留在他頰邊的手也無力垂下。
皇帝身後是純妃的叫聲:「阿徹,你快來看看我們的孩子——」
元徹卻仿佛聽不見一般,喃喃重複著我的話:
「隻是因為是我麼。」
無人察覺到我唇邊微弱的笑意。
果然,祁王元晰說的沒錯。
元徹的心結正在於此。
眾人皆以為經過此番刺殺,皇帝必然更加看顧純妃,相比從前更應是親密不離。
然而,我知道,並非如此。
因為元徹正在我的宮中寸步不離的守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