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一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皇上親駕青州,求我獻出人魚內丹普降甘霖。
我的侍女告訴他:柳女官已經死了
皇帝冷嘲:「就因為當初救晚兒要了她的內丹,流放這麼多年還不長規矩和朕置氣?朕還留著她女官頭銜,多少年了還沒鬧夠呢?告訴她速速獻出內丹,若是誤了蒼生,誅人魚全族!」
侍女長久沉默,緩緩低頭
「稟皇帝,小姐是來去都孑然,何況人魚內丹隻有一顆,小姐三年前便去了。」
人魚化形更是世間少有,何來全族?」
她死後奴婢念她救命之恩,一直守著這家最初的胭脂店,不僅為了祭奠她。」
更是為了不使他瞑目,看暴君如何霍亂人間。」
1
我這一年裏
成了孤魂野鬼。
我看著蕭乾荒淫朝政,封陸嘉晚為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
她愛吃荔枝,蕭乾便學那唐明皇,累死幾批千裏馬也要從嶺南運回最新鮮的荔枝。
陸嘉晚臥在蕭乾懷中,享受著皇帝的投喂,乖巧問他:
「荔枝這麼好吃,聽說柳姐姐素來也愛吃,青州那地方恐怕也吃不到,要不要給她也撥去一些?」
蕭乾登時斂了笑容,麵色沉沉「柳滄淚一個八品女官,原身也不過是條畜生,哪用得著這種精致物」
陸嘉晚仍問「柳姐姐就這麼一個人去了偏遠地方,賭氣也不來個信兒,皇上您不擔心嗎」她咬著唇,可憐巴巴地望向蕭乾。
「有什麼可掛念的?隨她去吧,左右折騰不死」
陸嘉晚輕輕錘下蕭乾的胸膛:「好啦,我們不說那條魚了。柳姐姐的錯,皇上要撒就撒在晚兒身上吧」
蕭乾麵色舒緩「你啊,乖巧,最得朕心!」
陸嘉晚像條美人蛇一樣蜿蜒上去,叼著荔枝巧笑倩兮,一室春光旖旎。君王又一次不早朝。
一個人的時候,蕭乾也會突然念起我。
他望著禦花園內假山堆出的景,看著一方不自由的池魚,愣怔開口:「想看海。」
我從海上來,多少年前,也曾和蕭乾在海邊度過拂風吻雨的逍遙日子。蕭乾教我人類的語言,用貝殼給我做漂亮的皇冠。
大太監最會察言觀色,小心開口
「皇上您看這,要不下次私訪青州?」
蕭乾抽回神,又皺起眉:「青州那種破地方,海又臭又臟,人也惡心,也配朕親自去看?」
「有的人自己不識相,就永遠別想朕回心轉意。」
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我來看他了。
魂體靜靜浮在這方小池子裏,望著他。
人魚半妖半神,多活在西洋海域,壽比天齊。
我孤身一魚,喝了數十晚孟婆湯,也忘不掉前塵。
橋上的魂都勸我,前塵未了,不能輪回,出去當鬼吧。
好歹嚇嚇負心人。
我隻好又飄回來這曾發誓永生不再踏入的皇城,看蕭乾如何和陸嘉晚調情,想著如何剪短這前塵。
我猜自己現在早就青麵獠牙了,聽說有怨氣的厲鬼都這副醜模樣。
我在皇宮上方,數著每夜的更漏。
奏折越來越多,國師都走下占星閣。
「皇上,金火相衝,半年內必有大災。」
蕭乾還在書房摟著陸嘉晚,慌了。
「臣有本要奏」
「皇上,臣提議......」
群臣進諫。
「關中已經大旱,百姓四竄,已經不少人家在典賣妻兒了!」
「是啊皇上,這路上,都是餓殍遍野啊!」
「眼下唯有一計,柳女官定能救黎民蒼生的命!」
「臣翻閱山《山海經》和《列子湯問》,都提到人魚有一內丹,天子服下便可讓天道做一件事!隻要柳女官肯獻出內丹,天下定然降雨,救萬千百姓。
其實,隻要你們少吃一點,百姓都不會餓死。
蕭乾不情不願,還是隻得親自下青州。
我料到,他不願因大旱失民心,更怕這不穩固的江山被外敵趁虛而入。能救他大業的,隻有一個我。
青州小,柳府建在海邊。海風呼號,浪拍礁石打岸。
柳府荒僻,我死後更是凋敝。隻有侍女水憐,盡職盡責地清掃。
她眉目冷淡,見皇上來了,也不肯開口半句。
蕭乾不自在地幹咳兩聲。
水憐是原本是池魚。陸嘉晚因為我,看不慣所有魚,下毒藥在水裏,水憐瀕死之際猛跳,被我救下。我用法術催她化形,收為了貼身侍女。離宮後也一直跟在我身邊。
她見了蕭乾,便想起被折辱的時光。
「朕來了,怎麼不見柳滄淚?」
水憐仍是低頭,語氣淡淡「柳小姐做不到。」
蕭乾眉頭一擰,大怒「她以為自己算什麼東西?」
水憐低低道「奴婢也想讓柳小姐親自過來
可柳小姐已經死了」
蕭乾呆住了。
麵色蒼白,搖搖欲墜。
可下一秒又反笑:
「你主子和你都嫉妒晚兒,怨朕寵愛晚兒。倒也不必聯合起來騙朕。」
水憐點點頭
「奴婢恨晚貴妃,恨她當年因為滔天的嫉妒心就毒死整池魚,毒死無數生命,恨她逼走柳小姐,奴婢不能不恨。」
蕭乾無奈一笑「我以為多大的事兒呢,晚兒當時天真爛漫,鬧著玩罷了。
下毒隻是意外,晚兒是心善之人,又怕魚,怎麼會毒死整池魚呢。」
水憐抬頭目視他
「皇上,您還不明白我的小姐的怨嗎」
「皇上向來偏心一人,心裏邊再容不下真相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一個奴婢也敢怨朕?柳滄淚真會調教下人啊?!」他暴怒,失去耐心,「朕懶得追究,你現在就把柳滄淚給我找出來,朕要她給朕和天下賠罪!」
水憐依然平聲道:「奴婢記恨晚貴妃,記恨皇上。最大的禍因就是————
「你們讓柳小姐再回不來了。」
2
海邊,驚濤拍岸。
水憐引著蕭乾到我墓前,擦淨墓碑上的水。
清晰露出我的名字。
———人魚滄淚之墓。
下麵用刻著小小的墓誌銘
「滄海月明珠有淚」
我的魂體貼在水憐身上,緊盯著蕭乾的反應。
他眉頭一跳,一晃跌在地上。
眼眶飛速紅了,望著墓碑,仿佛不可置信。
一片刻後額,他又洋洋自得起身,仰天大笑
「你們一個兩個期朕騙朕!」他指著水憐的鼻子,又踹了一腳我的墓碑「以為朕識別不出你們的把戲嗎?」
「柳滄淚,你怎麼還是個窩囊廢啊!自私自利,又想為了一顆內丹辜負蒼天百姓!」
蕭乾掏出一串貝殼,扔進海裏。
「你別忘了,多年前,你和朕就在這片海灘上下了約定。
「隻要朕拿出這串貝殼,那麼無論你身在哪裏,都會回到朕的身邊為朕肝腦塗地」
我淡淡望著蕭乾。
肝腦塗地?
難道我未曾提攜玉龍為君死嗎?
初見時,蕭乾被二皇子勢力暗害,推入海中險些喪命。我從水中躍出,用魚尾卷死了幾個暗衛,救下蕭乾。
奪嫡時七王之變,我一路護著他隨軍北上,拚了所有的內力,用靠近胸口的刀痕換了他社稷之位。
後來天下安穩,他大張旗鼓迎娶陸嘉晚入宮,即封貴妃,我萬念俱灰。
卻仍在南疆刺客侵入時,舍身為他擋了一刀。
刺客死了,陸嘉晚嬌柔哭倒進他懷中。我跌跌撞撞回到府內,發現北地人魚的內力,解不了南疆的劇毒。
我算出自己約剩五天活路,跪在宮前求見,希望交代後事。
當時還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他。
他夜夜宿在溫柔鄉,陪著因遇刺受驚嚇的陸嘉晚。我長跪宮前,化形後的雙腿生疼。
太監斜睨著我,「皇上正陪著生病的晚貴妃呢,閑雜人等不見。那可是個金貴人物。柳女官,您還是請回吧。」
現在我隻是靜靜看著蕭乾在我墓前發瘋暴起,連死了都不肯放過我的墓碑,恨不得把我屍體拽出來為他肝腦塗地。
可我已經死了啊,人魚也沒有第二條命可以活。
皇上甚至從未帶我上黃金台啊。
3
當天,蕭乾把我的墓碑又踹又打,拂袖冷臉而去。
一進府便聽到太監來報陸嘉晚在宮中病倒,他顧不得管我是否假死。
當晚便加急回京。
陸嘉晚嬌嬌柔柔地躺在床上,攥著蕭乾的手,做驚喜狀:
「皇上可是見到柳姐姐了,不用管我,咳…咳…
蕭乾冷著臉,拍了拍陸嘉晚的背
「是不是柳姐姐舉止粗魯,又惹皇上生氣了?」
陸嘉晚嘟嘴撒嬌,晃著蕭乾的手:
「皇上別在意,柳姐姐畢竟野性難馴。晚兒乖巧,今晚晚兒陪著皇上吧皇上總說,看晚兒跳舞,心情就舒坦了。」
她向來知道自己這招最能拿捏皇上。
可這次,蕭乾皺了皺眉,拂去了她的手,沒能令她如願。
「晚兒身子不好,先歇歇吧,朕不勉強。」
他沒回頭看陸嘉晚泄出的一絲陰毒表情,轉身回了禦書房。
毫不憐惜扔掉價值千金的書卷杯硯。
翻了許久,找到了一幅畫像。
少女白衣黑發,望向遼闊的大海。
新來伺候的太監想捧場:「皇上,您畫的晚貴妃真是楚楚動人啊」
蕭乾愣住。
小太監慌裏慌張地下跪,左右開弓掌自己的嘴「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他知道了,那是柳滄淚。
不是什麼晚貴妃。
蕭乾沉默良久,半晌,沉聲道:「罷了,你起來吧。」
「你倒是眼尖,晚兒和柳滄淚......倒真有幾分相似」
「可惜柳滄淚比不上晚兒半分溫柔和順,她倔強,真是又濕又冷的冷血動物。」
五年前,他抱著我說是世界上最美最暖的存在。
4
那時蕭乾隻是個不被看好的皇子,被打發來青州。
說不好聽就是流放。
二皇子生性多疑,忌憚所有兄弟,也沒放過看似沒威脅的蕭乾。
我躲在海中遠遠看著,二皇子的暗衛團團圍住蕭乾,想要置他於死地。
我是個不懂事的孤獨人魚,說要看外麵的世界,逆著洋流從西洋遊到青州海域。膽子齊大,又從未見過像蕭乾這樣俊俏的人......
我要他當我夫君。
人魚族認定伴侶,便是一眼萬年。我破水上岸,魚尾甩出白冷冷的海浪。
尾起頭落,鋒利的魚鱗盡數殺死那些暗衛。
我把蕭乾拖到礁石旁邊,化成人形。
他虛弱卻笑盈盈地望向我「多謝姑娘搭救。」黑盈盈的眼睛一方溫柔,讓我沉溺。
他說我有膽識有魄力,野性不馴,精怪美麗。京城的姑娘文雅無趣,都比不上我在海中魚躍來得有趣。
我同他洗手作羹湯,在海邊的茅屋裏磕磕絆絆地學會人類的語言。我帶他坐我魚尾上飛馳海洋,殺死鯊魚,抓過無數條海蛇。我同他展示這樣的閑趣。漫天星星的夏夜,蕭乾牽著我的手,拿出他編了整整三天的貝殼頭冠。
他說,要娶我做天下唯一的皇後。
星辰為媒,海天做證,頭冠為聘。
我咧嘴一笑,親了他一口。當即給他做了一個同樣的貝殼頭冠。
「星辰為媒,海天作證,頭冠為聘。」
「我柳滄淚要和蕭乾做世上最快活的夫妻,人魚族絕不說半句虛言!」
我把頭冠戴在他頭上,連同一份沉甸甸的真心。
「拿著他,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盡力奔向你為你肝腦塗地。」
「我會做一柄你劍鞘中最美麗,最鋒利的劍。」
我那時剛離開人魚族,第一次見到人類的世界,嘗到世間的愛情。
覺得萬物不過海上花,晴雨霧,唯有愛情萬古不移。
「可是,我聽說人類男子都會討很多很多老婆。」我趴在他身上問。
「弱水三千,我隻取你一瓢飲。」
「可你會當皇帝的」我重重點頭
「你這麼厲害,我知道你會的。皇上都有後宮佳麗呢,到時候你怕是一眼都見不到我了。」
蕭乾湊過來,堵住我的嘴:「你笨啊」
他在海風中環抱住我,暖融融的氣息撲在我我耳邊
「我隻愛你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為你遣散後宮又如何。」
為了這句話,縱使日後再見不到海化不了原身。
我也毅然決然在他宣布奪嫡時,隨君北上,做他最鋒利的劍。
挨了無數刀子,落了無數病根後。蕭乾登基了。
他第一件事,不是大赦天下,不是清除黨羽,也不是繼續興土木修長城。
他大張旗鼓,說為了我天下社稷考慮。接受群臣進諫,迎娶陸相嫡女,陸嘉晚。
陸相說小女癡戀於他,曾在天子轎下遙遙一見便害了相思病。整日茶飯不思,纏綿病榻。說如果不能進宮侍奉皇帝,她寧願一頭撞死,也不汙了自己的清白被凡夫俗子糟蹋。
陸嘉晚入宮前夜,燈火通明。我麵色沉靜,問蕭乾
「你說好隻要我一人,為我遣散後宮。」
他不易察覺地皺皺眉頭「你懂事一點,晚兒為了朕命都不要了,你真的忍心看著他去死嗎?何況陸相說晚兒向來溫柔和順,你們肯定能相處的很好。」
陸嘉晚進宮了。
那之後,我的心漸漸冷下來同蕭乾之間的嫌隙也再難彌合。
他娶了陸嘉晚後,要正式迎我進宮。
「為了免人口舌,朕隻能封你為貴人。不過你的一切配置都可以和晚兒平起平坐,朕不會虧待你的。」
我拒絕了。
「我本就不是人,更不會和別人共侍一夫的」
許是想不到被我斬釘截鐵地拒絕,蕭乾額頭爆出青筋
「朕是皇帝!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我歎氣「蕭乾,我隻願我們還是在海灘上撿貝殼的凡夫俗子。」
「別鬧了,兩情若是久長時,我們還差這一日兩日嗎?」蕭乾試圖環住我。
我拍開了他的手。
也許我就是又冷又硬,野性難馴。
也許回到京中還是那樣文雅和順的貴女更好。
蕭乾不要我這個直呼他大名的大不敬了。
陸嘉晚的溫柔無孔不入,她長袖善舞,慣會撒嬌。越來越討的蕭乾的歡欣。
「晚兒見到朕,向來溫柔小意。」
「柳滄淚野性難馴,不懂規矩。
人類的愛情就是這般模樣啊。
大海拾貝的閑散皇子,也抵不過故人心易變。
他如今也是獨當一麵,多疑善變的帝王心了。
5
在沒幾個月,陸嘉晚就以我狐媚爭寵的理由,把我打發走了。
我被安排住在偏殿,日日糙米白菜。
人魚壽比天齊,我也曾想大不了就在這地方耗一些時日,熬死所有人再出去。
可蕭乾又紅著眼圈過來找我了。
看到他的血絲,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抽痛一下。
他大約是想還我自由吧。
「滄淚,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救一下晚兒,她快不行了!」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從未見過蕭乾如此失態的模樣。
「你救她一命,朕什麼都許你。」
我沉默良久,摸著自己曾為蕭乾擋刺客的胸口,不願去勘誤陸嘉晚的謊言。
「什麼都許我,那,自由呢?」
「你會還我自由嗎?」
蕭乾目眥欲裂:
「柳滄淚,你這輩子都不許離開朕!」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朕給你封妃,許你一世榮華富貴不好嗎?」
我淡淡地低頭。
「七日後,朕來取你的內丹!治不好晚兒,你也別想再得到朕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