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孤女,也是個大姐頭。
有一天,我救下一名白嫩少年,猜想他來曆應是不凡。
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時光。
後來他被家人尋回,我識趣退走。
多年後再見,他紅著眼質問我:“當初為何不告而別?”
我說不出實話。
阿尋,你可知在這吃人的亂世,仍有無數人前仆後繼,隻為撕開黑暗,迎來黎明。
壹
再見到豐尋之的時候,我恰在醫館門前擺攤義診。
我回到目青城已半月有餘,憑著精湛的醫術,博得不少口碑。
宋叔是醫館內唯一的夥計,在他為最後一個病人抓好藥之後,那道帶著驚訝的清朗男聲便傳入我的耳中,每一個音節清晰地敲擊身體各處。
“微微?真的是你?”
我抬頭,淺笑,卻不言語,一派淡定自若的模樣。
宋叔識趣離開。
豐尋之的目光從他身上匆匆掠過,再看我的時候,眼神卻是一寸一寸的柔了下來,俊臉神采飛揚,此時更是染了笑意。眼中微光積澱,氤氳流轉。
有那麼一刻,我竟有種隻這一眼,便是地老天荒的錯覺。
望著自己在他眼中越發清晰的影像,我忍不住出聲:“豐少爺造訪,可是有事?”
他愣住,半晌無言,良久才悶聲道:“微微,我從不曾想,才六年不見,你竟已同我這般生分。”
我張了張唇,沒說話。
他也不尷尬,隻是以一種極其輕鬆的語氣開著玩笑:“怎麼回來也不找我?”
他漂亮的眸黯了幾分,立在原地,默然。
如此過了許久,街頭畢竟人來人往,堂堂豐少爺,站在館前呆若木雞,這要讓旁人看了去,不知又會生出什麼是非來。
宋叔實在看不下去,這才將他請進內堂。
醫院規模不算大,內堂卻被布置得幹淨雅致,幾間小屋錯落有致,算是我平時研究醫術與休憩之所。
院中涼亭清風拂麵,豐尋之坐在我對麵,四處看了看,目光定格在為我們沏好茶後便悄然退去的宋叔身上,頗為滿意地點頭:“環境不錯。”
我替他倒了茶,才悠悠接腔:“都是宋叔布置的。”
“宋叔?”他會意,挑眉,“我以前倒是沒注意他。”
“那是自然。”
他被我高深莫測的語氣弄得不明所以,探究似地看著我。
我笑笑,解釋:“宋叔原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如今孑然一身,這才招他進館裏幫忙。”
豐尋之似乎興趣更濃:“那他何置於此?”
我有片刻的怔鬆,幾不可聞地歎了聲:“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有什麼不會發生。”
“亂世中人如浮萍野草,不過是求個活路罷了。”
我直視著他的雙眼:“並不是人人都有生來就登上雲霄的好運氣。”
而在這亂世,那些身在雲霄之上的人,誰又不是踩著窮人的軀體往上爬,吸著他們的骨血呢?
最後這句我沒說出口。
但我想豐尋之他應該懂了。
他眼底的情緒翻湧,騰起又落下,最終紅著眼問我:“這便是你當初非要遠離我的理由?就因為這?”
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何處去,肯定是想岔了。
於是就沒接話,稍稍不解地看著他。
不知為何,看得久了,對上他那雙黑亮的眸子,我心底竟有些發虛起來。
他頓了幾秒,唇齒微啟,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成一句溫柔:“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我飲下半杯茶,對答如流:“當初我隻身南下,無處可去,被一位大夫收留,學了醫。”
他苦笑:“我派出那麼多人,都沒有你的消息,我還以為......”忽而話鋒一轉,定定地看著我,“微微,你可知這些年我有多想你......”
“你怎麼能一聲不吭就走了呢?”
我眉眼一顫,不過幸好是低著頭,不至於被他看出端倪。
微風吹起我肩上的發絲,池中碧波蕩漾,在這難得的靈動裏,眼前目光如炬的年輕男子,漸漸與記憶中的少年重合。
回憶襲來之時,我吐出極為冰冷的話:“豐少爺請自重,你我萍水相逢,於對方而言,不過過客罷了。”
“無親無故,無緣無由。敢問豐少爺,你又是以什麼身份和名義找我?”
“大清都亡了,如今提倡自由,三座大山橫在那,你這樣對一個女性說話,未免太不尊重了。”
興許是我這模樣過於冷淡陌生,又或許是那番話說得不大客氣,豐尋之怔在原地,如遭雷擊。
貳
我自幼父母雙亡,少時曾被一戶家境不錯的人家收養,但我生來就是執拗的性子,總覺得沒了父母在身邊,無論怎麼看都像寄人籬下。
於是我趁養父母不備,收拾了細軟,深夜出逃。
城中是無法待下去的,我一咬牙,心一橫,一口氣跑出城外。
城郊破廟是混混們的棲身之所,所謂混混,不過是同我一般境遇的少年,每日白天散到各處去為生計偷摸拐騙,夜間再回到此處休息。
尚且年幼的我們管不了國家大事,我們,不過是那個強大的時代背景下的一個縮影。
現實的無奈和未來的彷徨讓我們迷茫不已。
當然,這麼說或許有些言過其實。
自我出現之後,那些混混無論誰,見了我都得恭敬地喚一聲老大。
我畢竟隻是一個小姑娘,又生得伶仃細弱,自然是有人不服,挑釁人數居多。
然而不到半刻,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子便被打趴在地呻吟,連連求饒。
我極為瀟灑地吹了聲口哨,心中狡詰一笑。
我想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們,我爹以前是開武館的。
那一年,我十五歲,當了混混頭子。
兄弟們早出晚歸,到也能得不少錢,使我們衣食無憂。
而我對他們一聲又一聲的老大十分受用,一個星光正好的夏夜,我從積蓄的錢財中撥出一些,為大夥辦了個慶功宴。
他們簡直樂瘋了,一人端了隻破瓷碗豪飲。我被這樣的情緒感染,忘乎所以之餘便無所顧忌,喝得酩酊大醉。
以前爹管我緊的很,如今突然這樣放縱,自然是吃不消的。
就在我眼前天昏地暗,胃中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終於哇地一聲吐出來。
地麵的穢物讓我有些發蒙,繼而搖搖晃晃地起身出去打井水洗臉。
後來的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夜我不曾出去,還會不會有接下來的故事。
叁
這等狀態下的我自然沒有找到井水,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破廟好遠。
來不及多作思考,隱約的咒罵聲便由遠及近。然後,我被一雙手拉入了一旁的灌木叢中。
那手自身後捂住我的嘴巴,嗓音稚嫩清澈:“別動。”
老實說,憑我的身手,這樣的禁錮壓根沒用,可我卻在觸到他的手溫之後,忘了掙紮。
聒噪刺耳的罵聲越發近了。
“這小子跑哪裏去了,敢到賭坊偷錢,再讓我抓到,非得打斷你的腿!”
罵罵咧咧的人漸漸走遠了。
我側目,心下明了,原來遇上了同道中人。
他放開了我,我下意識回頭,一雙亮晶晶的眼在黑睃睃的夜裏熠熠生輝。
我平日見慣了身邊混混滿臉汙泥的邋遢模樣,如今從天而降這樣一個天仙般的人兒,一時驚奇,忍不住叫出聲來,全然忘了眼前的處境。
他長得......可真是叫人驚豔啊。
美色誤人。
捉他的人聞聲回頭,我迅速反應過來,拉了他便跑。看不清前方的路,我裸露的腳踝傳來火辣辣的疼,大概是被鋸草割傷了。
許久,確定四野無人,我才放心停下來,一手拍著胸口大喘粗氣:“沒事了,沒追上來。”
身側的人垂眸默立,別扭半晌。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我們緊緊相扣的手。
我那時雖值花季,但生性散漫自由,也沒把這個細節放在心上,隻是若無其事地放開了他,嘿嘿一笑:“你手真燙。”
眼前與我差不多大卻又高出我半個頭的少年暈紅了臉,似有若無的光澤襯處他的皮膚吹彈可破。偷偷把手藏到身後,我不禁有些悲哀。
“你多大了?叫什麼?”我開始打聽。
他望了我一眼,輕咬下唇,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掏出一個精致的緋色荷包:“我應該,快十六了。”
應該?我心下疑惑,忙接過,以指腹輕撫,眼前忽然亮了起來。
爹的武館以前常接一些走鏢的活,我耳濡目染,也見過不少琳琅珍品。這荷包,光看布料,就隻價格不菲,從顏色上看,似乎也有些年頭了。
我手指翻轉,發現正中央的位置工工整整地繡著一個“尋”字。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從哪裏來,自我記事起,身邊隻有它。”他淡淡的解釋。
我將荷包塞回他手心,無比鄭重其事:“你放心,我會幫你。”我抬頭看了看天,興衝衝地提議:“日後你,就叫阿尋。”
“阿尋......”他的臉上終於起了一絲波瀾,癡癡地念著這兩個字,如墜夢境,虛空的眼神攝人心魂。
我看的呆了。
“阿尋,我其實忍不住了,有一個問題我一定要問你......”我咬著牙。
他看我這模樣,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緊張兮兮起來:“問......你問嘛。”
於是我眨眨眼睛,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人畜無害一些。
“你真不是女孩子扮作的?”
誰家少年能生得這般好看皮膚這般好啊!
“而且......”我繼續拋出疑問,“你這渾身上下真的太白了,我們沒有哪個流浪兒像你這樣的。”
我故意逗他,他急了:“我當真是男孩子,至於膚色,那是天生,不可控製......”
話還沒說完,下一秒,他整個身體便失去重心,軟軟倒地。
我低呼一聲,借著月光,發現他額間滲出細細的汗珠,全身卻是冷得發抖,嘴唇也白的可怕。
我伸手探向他額間,皺眉,初見他時便發覺不對,原來牽手時的臉紅,不是害羞,而是發燒了。
意識到這點,我的臉也燒了起來望著腳下傳來細微呻吟聲的少年,我趕走腦中的旖旎,挽起袖口將他放到自己背上。
肆
回到破廟,我讓人給阿尋抓了藥,又寸步不離地守著,就怕他出個好歹。而我一向嗜睡,這樣一來,有好幾次都累得趴在他榻邊盹過去。
我對一個外人如此上心的行為終於招來兄弟們的不滿。
他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老大,你莫不是看上這家夥了?”
當時我正往嘴裏灌水,聽見這句話。滿杯的水噴了一地,一滴不剩。
我厲聲道:“你們從哪裏學來的這些?”
“那些說書的人不是講“患難見真情”,這小子生得唇紅齒白,很符合才子佳人的套路。”
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頭疼的扶額,我從前怎麼不知這些混混居然這樣伶牙俐齒。
無奈之下,我隻好唬他們阿尋是大戶人家失散的少爺,留著他,對他好,總會有我們飛黃騰達的一天。
他們這才信了,擁著散去。
我長舒一口氣,一轉身,便對上一雙澄澈的眼。
我咧嘴一笑,:“你可真能睡,都兩天兩夜了。”
他坐起身,揉揉發漲的腦袋:“是你在照顧我?”
他顯然知道答案,並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隻是在不小心看清自己印在銅鏡裏的臉時,嘴角抽了抽,看向我的目光中盡是寒意。
我心一虛,信口胡鄒:“你睡著了夢遊,自己摔的。”
這樣沒有水平的謊話,他明明聽出來了,卻在看見我腫的像豬一般的腳時沉默下來,蝶翼般的睫毛微顫,低著頭若有所思。
我碰了碰自己的傷口,霎時疼得呲牙咧嘴。
我腫了腳,他腫了臉,就算那臉是我摔的,也算扯平了吧。
阿尋的臉複原以後,正式加入了我們。
儀式極其簡單,並不需要歃血飲酒,不過是對著破廟磕幾個頭。
阿尋除了身上的衣物破爛些,怎麼也不像個混混,而且他居然不同其他人一般喊我老大,一口一個“微微”,好不親切。
兄弟們顧忌著那個關於他身世的傳說,也就由了他去。
阿尋如今已是我們當中一員,我更該言出必行,替他尋親。念及此,我找來兄弟們合計一番,便派人著手去辦。
此事我並未告知他,我亦經曆過喪親之痛,有時候,讓一個無助的人絕望,往往比給他希望更容易。
我深諳這一點,所以才瞞著他。
我心中有些淒清,我再不幸,迄今為止,也不過是失去了父母幾年的陪伴。而阿尋,卻是在這世間獨自漂泊了半生,還練就了這般沉著冷靜的性子。
阿尋的十六年,過得該有多苦多累。
伍
看著麵前食材簡單卻美味可口的飯菜,我越發覺得拉阿尋入夥是明智之舉。
大快朵頤之後,我滿足地摸著圓鼓鼓的肚皮問他是從哪裏學來的廚藝。
麵對我眼中赤裸裸的狼光,他先是一怔,然後靦腆地告訴我他曾在一個戲班子裏待過,給那裏的大廚打下手。
我們這些人中基本沒有人會做飯的,阿尋的這個技能恰好彌補了這個空缺。大夥兒開心極了,簇擁著將他拋上半空,再接住,如此反複,歡呼不斷。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知道他們已經完全接納了他,不由得輕笑出來。
而此刻幾乎被歡呼聲淹沒的阿尋,竟是微微側目,不偏不倚,目光準確無誤地落在我身上。
他眉眼含笑,白瓷般的臉與身後徐徐而落的夕陽相襯,讓人移不開眼。
陽光在草木間跳躍,似是在昭示什麼,我的笑容僵在嘴角,雙手不自覺的絞緊衣角。
最後,我終於閉上眼,不再去看。
當晚,阿尋約我上屋頂看星星。
以前娘總說夏天的夜星最漂亮,抱著什麼都不懂的我,一顆一顆地認。
年幼的我隻顧玩,並沒有聽進多少啊,不過現在看來,倒是真的。
像千萬隻眼掛滿天幕,比起月華,零星的光極易被人忽略。
它們三五成群,拉幫結派,肆意而張揚。卻鮮有人知道,害怕孤獨,才喜熱鬧。
阿尋見我不說話,卻一直看著天空發呆,忍不住問,你喜歡星星?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很漂亮。”
“微微,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輕易相信什麼人。”
此刻,我才知,這些年,他一直輾轉於人販子之手,被當成貨物一樣賣來賣去。他遇到的,不是騙子,就是壞人。
想起第一次見時他將荷包遞到我手中前的遲疑,我笑著打趣道:“那我一個小混混,有什麼值得你相信。”
“其實那天我醒來,聽見了你說的話。”
我身子一顫,不安的盯著他的側臉。
沒想到他卻是笑了:“我知道你那些話並非出自真心,你同別人,始終是不一樣的。而且......”他緩緩轉過頭,“人這一輩子,總得相信一次。”
星光柔軟了他麵部的線條,我露出燦爛的笑來,感到心底一點點塌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