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死了,我一把鼻涕一把淚親手埋了他。
孤兒寡母,無家可歸。
無奈之下,我學了門新營生。
一年後,放眼京城,沒有我順不下來的胎兒。
恰巧宰相千金胎大難生,這掉腦袋的活就落到了我頭上。
「大夫,切記保大不保小。」
等等…產婦的相公怎麼這麼眼熟!
我的死鬼相公從墳裏爬出來了?
1
「用力!」
滿屋子血腥氣,一盆盆血水往外端。
產婦不使勁,我也急得滿頭大汗。
相府千金危在旦夕,她若死了,我也沒得活。
「芸兒…」
裴元支在門外急不可耐,聽見房內聲音逐漸變小。
他也顧不得禮儀教法,推開門闖了進來。
許是夫妻兩心相連,林芸兒也喘過了口氣。
「乖,別咬自己,咬我。」
他主動伸手給林芸兒咬。
接生一年有餘,這般夫妻情深的倒是罕見。
彼時我一隻手用擀麵杖滾著她的肚子。
一邊伸手去掏孩子的腦袋。
忙得很,無暇顧及他們。
偏偏裴元支是個愛好話本子的,突然提點我。
「大夫,若實在難生。」
「隻需為我保住妻子。」
莫名地,我覺得聲音好生熟悉。
抬眼望去,與滿臉焦急的他對上視線。
現實與記憶相疊,那年我也胎大難產。
他對穩婆說:「我裴家三代單傳,若是男胎,定要為我保住。」
這容貌…
我那已死了的相公轉世成人也該是這肚子裏的胎兒。
奈何橋也需些時日走吧。
略微走神,我手裏狠狠加了點力,倒真叫孩子的頭冒了出來。
「都死不了。」
「恭喜夫人,喜得一子。」
房內孩子的啼哭夾雜著此起彼伏的賀喜。
母子平安。
這活兒也算是成了。
「芸兒,是兒子。」
「你我得償所願了…」
裴元支滿眼都是妻兒。
這話我不知在各家房裏聽了多少回了。
也可惜了我那短命相公,死前沒能如願。
我沒難產而死,得了個女兒。
2
相爺大喜,賞我黃金百兩。
可是太重了,我抬不回去。
他特意遣雜役明日送至我家中。
沒曾想,竟是裴元支親自登門。
「你是誰?」
裴元支遠遠盯著台階上啃玉米的小草出神。
「你娘呢?」
「出門去了。」
「那你爹呢?」
小草爬起身從門後摸出個稻草人。
「我爹。」
他神色一黯,眉頭微蹙起。
「我娘說,她是吃稻米長大的,我是稻田裏撿的。」
還不等他開口,我急匆匆趕來捂住了她的嘴。
「見過裴大人,您怎麼親自來了?」
他揚揚手,三大箱金銀落地,全是贈與我的。
「來謝昨日救命之恩。」
「本就是民女分內事。」
說著,他又從袖中拿出一份田產。
「江南水鄉的宅子,風水極好。」
我盯著他脖頸處熟悉的黑痣,有些恍惚。
「這算是…封口費?」
他抬手拉了拉衣領,避而不談。
「是薛小娘應得的賞賜。」
我從不信世間有鬼神之說,但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
就連細微處的印記,都不差分毫。
可我親手埋下去的人,就這般活了過來。
從窮酸書生一躍而成當朝宰相的乘龍快婿。
畢竟是曾經耳鬢廝磨,同床共枕過的人,他也知曉我早已經認出了他。
回來那夜我便去刨了他的墳,屍骨不見蹤跡。
「離開京城。」
「若我不呢?」
「我隻有一子。」
我忽覺遍體生寒。
從前他便想我生育一子,為他延續香火。
「為何…」
我眼眶酸痛,想求個答案。
「低賤之人,命如草芥。」
小草,小草,原來自她出生起,就注定要被你丟棄嗎?
3
重金入賬,本就怕被賊人盯上。
我又憂慮裴元支為保後患無憂,對小草痛下殺手。
於是我將小草寄放在嬤嬤家,前去聯係商旅客帶我母女二人一同下江南。
偏偏事事難叫人如意。
「不好了!小草不見了!」
嬤嬤找到我時,已日落西山。
我瞬間臉色煞白,想去往相府尋人。
半途中,被一行官吏攔住。
「薛小娘,大人有請。」
我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與範府有任何聯係了。
我也不想再見他們。
「民女並未犯事,還請…」
「孩子哭鬧著要娘親呢…薛小娘當真不去?」
沒想到小草竟是被他們擄走的。
範淵,吏部尚書。
與其夫人薛氏伉儷情深,育有一女。
十幾年前,生產那日,胎兒被穩婆調換。
致使假千金在範府享榮華富貴十年,真千金流落民間。
而我,正是那占了真範書雅十年位置的無名之人。
隻知生母姓薛,亡父不詳。
我被脫掉外衣鞋襪扔出府門時,母親也已病故。
4
「我女兒呢?」
初次相識時,我華服金釵,範書雅衣衫襤褸。
此刻再見,她已經貴氣逼人,我卻窮酸不已。
真是命運弄人。
範母微微一笑,上前伸手撫過我的鬢間。
「七年不見,出落得越發標致了。」
我欲後退一步,手被狠狠攥住。
「既是回來了,就在範府住下吧。」
「你依舊是我的女兒。」
我不懂。
「低賤之女,辱我範府門楣。」
「養你十載,賜你白衣一件,已是格外開恩。」
「日後若再來範府,定是放狗驅趕。」
「還不快滾。」
我被關在範府餓了數日,躺在街頭早已是頭暈目眩。
若不是被路過的裴元支撿走,隻怕我已受辱,流落青樓。
當初對我極盡羞辱的也是範母,現下為何又要綁我回來。
「我已要離開京城,還請範夫人留我母女一條生路。」
「離開?」
「姐姐受範府庇佑十年,吃穿用度不下於黃金萬兩,隻怕沒這麼容易兩清。」
果然,她們請我回來是早有算計。
「如何才能將小草還我?」
「若是願意,日後你便是範府二千金範書琴,你那孩子,自然也是我的親孫女。」
「我們定是不會薄待了她。」
範書雅語氣親昵,湊到我耳邊,輕聲道:「隻要姐姐願嫁給相府大公子為妻,日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京城誰人不知那相府大少爺是個癡傻之人。
身患重疾,不知哪日便會命喪黃泉。
合著是聖命難違,叫我頂替範書雅去衝喜。
我並不願困於磚瓦牆內,也不願再見裴元支夫妻情深。
「你那賤母,拚死想你飛上枝頭做鳳凰。」
「如今正是大好機會,你的女兒不用再受風吹日曬之苦,也算祖墳冒青煙了。」
可事到如今,我已沒了選擇的機會。
5
十裏紅妝,卻扇遮麵。
沿街討喜聲不斷,我卻隻憶起,三年前,裴元支與我在父母墳前三拜叩首,對飲合歡酒。
「我裴元支此生絕不負你。」
本以為是一雙孤兒相依為命。
到頭來不過是我大夢一場。
林清夜癱瘓在床,無法成禮。
以公雞代作夫婿,與我對拜。
卻扇未落,裴元支一眼便認出了是我。
他呼吸一頓,攥緊了手。
前幾日,他遣人去尋,發覺人去房空。
他原以為我知曉其中利弊,離了京城,沒曾想我竟以範家二姑娘的身份,嫁入相府中,成了他的嫂嫂。
6
「娘子…我的…」
我被人扶在床前時,林清夜還淌著口水,嘴裏念叨著侍女們教他的夫妻就是娘子與相公,要親親。
「仙…女…」
他眼睛亮晶晶地仰頭看你。
「親親。」
我放下卻扇,沒理會退下時還捂著嘴偷笑的侍女。
常年躺在床上,林清夜雖然被伺候得很幹淨,但因病痛已是皮包骨頭,麵頰凹陷。
不過二十年歲,已經形如枯槁。
難怪範書雅死活不肯嫁。
但拿捏一個傻子,還是不在話下。
我在他耳邊輕輕扇風,哄道:「乖乖睡覺,明日姐姐給你大雞腿吃。」
「雞腿,好呀好呀。」
身患頑疾,想必平日裏也沒吃過些山珍海味。
當真是好哄。
7
林芸兒一眼便認出了,我就是那日為她接生的穩婆。
「範府當真以為我們好欺負?」
「隨便抓了個鄉野村婦來哄騙大哥。」
林母白日隱忍不發,全是為了相府的顏麵,眼下受此等大辱,萬萬咽不下這口氣。
「殺了那婦人。」
「不可。」裴元支連聲製止,卻被林母怒視。
「聖上指婚,若是新娘暴斃,傳出去,於相府名聲有損。」
聞言,林芸兒微微一笑。
「她既是已嫁入相府中,還不任我們拿捏。」
「相公…你說應當如何?」
8
我端坐在妝台前梳妝,林婉兒踹門而入。
「嫂嫂!」
她喚得親熱,嘴裏卻使喚丫鬟都退下。
「嫂嫂既已是大哥屋裏人來,日後貼身伺候的活計,自然是要由嫂嫂親手來啊…」
「你們都給做了,嫂嫂還做什麼?」
原來是來找茬的。
「妹妹怎麼來了?」
「誰準你喚我妹妹!」林芸兒麵色一凝,似是受了奇恥大辱。
「範府與我相府,說到底也是高攀。」她思考片刻,笑道:「更何況沒夫妻之實,名不正言不順。」
「勉強算個妾室。」
我倒也沒想到,裴元支竟娶了個這般驕縱的。
「若傳出去…」
林芸兒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你呢,也算是與我孩兒有恩。」
「日後倒也不用以賤妾自稱,喚我裴夫人…」
她忽得沉浸其中:「府中都喚我小姐,隻有你那日生產時喚我裴夫人。」
「往後也便這般叫吧。」
可我不願。
「再喚一聲聽聽。」
「林小姐。」
「你這人怎如此不識趣?相公!你看她。」
我偏頭見裴元支入門將她輕攬入懷。
「裴夫人莫要再氣,傷了身子可不好。」
裴夫人。
好熟悉的名頭。
我卻已經聽旁人喚了我一年薛小娘。
「範二姑娘當是識時務的人。」
我再三告誡自己。
我已是死了相公的寡婦。
「是,裴夫人。」
林芸兒甚至受用,她揚手喚來茶水。
「我母親說了,你不過是個鄉野村婦,還不配上林府的祠堂。」
「新茶也不必敬了,本夫人特來賞你。」
我伸手接過,正想飲下。
裴元支忽然伸手製止,眼裏閃過我不懂的情緒。
「此茶當是夫君先飲。」
我捏緊杯盞,扶起林清夜喝下。
再將剩下一盞一飲而盡。
「昨夜未盡之事,今日便圓了吧。」
「林夫人可要好好伺候好夫君。」
「別浪費了裴郎的一番心意。」
燥熱之氣從小腹湧起,這茶裏被下了歡好的藥物。
是…裴元支的主意。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卻偏頭避開了我的視線。
他怎可,親自將我送入他人的床榻上。
我與他相伴數年,從未與他置氣過。
在他心裏,我竟是人人可欺嗎?
房門被緊鎖,我心間的男子已是他人夫,獨留我伺候個不能人事的廢物。
「娘子…我,我難受。」
她們鐵了心要欺辱我,不會再派來任何丫鬟。
「我想尿…」
我隻能將他抱起,帶他如廁,為他擦拭。
臟汙濺到了裙角,林清夜全然不曉,依舊癡笑。
9
端給林清夜的那盞茶裏並未下藥。
隻是我燥熱著扯開衣襟,縮在床角煎熬了幾個時辰。
裴元支為何要苦苦相逼?
是怕他的身份被戳破嗎?
我與他相伴那五六年時光,究竟算什麼…
被囚禁在房中數日,飯食皆是由下人送來。
林清夜每日吃的,均是特意熬製的補品。
而我隻有一盤餿了的肥肉和難以下咽的饅頭。
他們欺我無人所護,日子過得連下人都不如。
再有一日,還未到飯點。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矮小的身影閃進來,撲到了我懷裏。
衣襟被眼淚浸濕,我心頭大駭。
「小草,你怎麼來了?」
範母為何將孩子放了出來,還送到了相府!
小草鼻尖通紅,抬眼眼淚汪汪的看著你。
她張了張嘴,竟不再喚我娘親。
「舅…舅母。」
什麼?
「真是乖孩子啊。」
林芸兒牽著裴元支走進來。
「範夫人說,平日裏就屬你最疼這孩子,果不其然。」
「我家祈安尚小,這丫頭雖低賤,但畢竟是範家的孫女,送來給我孩兒當個童養媳,日後當個通房,也算得上是…」
「親上加親。」
我臉色驟變,癱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向毫無波動的男人。
小草可是他的親生女兒。
就這般任由林芸兒作賤?
「小孩子頑劣,怕是不適宜留在相府。」
「誰說的?」
林芸兒輕輕招手,小草被嚇得一抖。
她依依不舍地鬆開我,朝她走去。
這時,我才注意到,小草手臂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傷痕。
「你瞧,這孩子不哭不鬧,乖巧得很。」
「我很是喜歡。」
林芸兒掐著她的手臂擰,小草隻是瞪著眼流淚,不發一言。
「裴夫人有氣,衝著我來!」
「求您,放過我的孩子。」
額頭砸在地上,眼前暈眩,我仿若不覺,一下下磕著。
「舅母…不要…」
小草在為我求情。
「小草會乖乖的,不要舅母痛。」
難怪,小草不敢再喚我娘親。
10
自那日後,小草時常能偷偷溜來看我。
原本嬌嫩的雙手在冬日被凍得紅腫不堪。
「小草乖,是娘親沒用,護不住你。」
我將她的手捂進衣襟裏,小草委屈不已,抽泣道:「要洗尿布…少爺的。」
「很臭。」
祈安的吃穿用度一貫都是最好的,尿布更是三天一換。
寒冬臘月,故意折磨毫無反抗之力的幼女,林芸兒當真是狠心。
今日的小草似乎又知道了些什麼。
她湊到我耳邊,輕聲問:「娘親,祈安的爹爹,也是我爹,對不對?」
「誰告訴你的!」
我捧起小草的臉頰,不願再承認那個狠心的男人與我們有關。
「你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
「等你長大,他就回來了。」
「爹爹不會欺負小草的。」小草傻嗬嗬笑起來,「我就知道,他是騙我的。」
他是誰?
「是祈安的爹告訴你的嗎?」
小草點點頭。
「他說,要送我們去很…溫暖的家裏,不要留在這裏了。」
「娘親,我們走好不好?」
我不知裴元支究竟想做些什麼,但他遲遲未私下來尋過我。
11
小草沒了。
瘦小的身子被裹在草席裏。
寒冬臘月,衣不蔽體。
她再也不能喚我娘親了。
我發了瘋,爬到她身邊抱起她。
「小草,跟娘親說說話啊…」
「別睡了,冷…」
為什麼?
上天要待我如此不公。
收去了我的爹娘,又收走了我的相公,現如今,還要帶走我唯一的孩子!
是裴文支!
是他殺了我們的孩子!
小草說,他要送我們回家…
是他騙了小草。
憑什麼…
我隻想帶著小草安穩一生,他連這點奢望都不留給我。
「把孩子給我。」
「不給!我不給!」
我恨不得撕爛了他,他還要再來搶走我的孩子。
裴元支彎下腰,欲奪走我懷中的小草。
我忽然放下小草,伸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頸。
「該死的是你。」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他沒有掙紮,直到我被奴仆踹了腿腳拽開。
「此事,隻是意外。」
畢竟是曾經陪伴過他幾月的嬰孩,裴元支原想讓我們娘倆假死脫身。
卻被人換了藥,竟假戲真做,毒死了小草。
事到如今,罪魁禍首還要假惺惺地環住他。
「相公,你說,此事該如何了結?」
「我會尋個容貌相仿的女子代替她。」
「範家不會在意。」
林芸兒勾起笑,得意道:「來人,將她打廢了扔到大街上去,還有這孩子,一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