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有名的織夢師。
大雪紛遝而至,傳來皇帝病危的消息。
我被急召進皇帝的寢宮。
“曹姑娘,四郎說,有憾事未了。”
帝後手指相纏,殿中是他們的兒孫滿堂。
而床榻之上,躺著我那四十年未見的糠糟之夫。
皇帝看向我的眼神逐漸恢複清明,眼角淌下濁淚。
你如今權勢滔天,妻兒雙全,能有什麼遺憾呢。
我輕柔地蓋上老人的雙眼。
“那就賜他一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美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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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死之人常會求我為他們織一場夢。
在夢裏了卻生前遺憾,好安心投胎。
墨兒的忌日到了,我買了他最愛的白糖糕,在院子裏燒起絲絲白煙。
院門被人敲響,來的是一名宦官。
“想不到聞名京城的曹鈿,竟是一位瘸了腿的白發姑娘。”
我一瘸一拐地從房裏找出一副泛黃的丹青。
熟練地問出我早已說過千百萬次的話。
“公公有沒有見過此人,他叫沈四,是我兒子的親爹,我的糠糟之夫。”
公公看見丹青上的人,神色莫測。
他將我帶進皇帝的寢殿。
容色半老的皇後拽著她夫君的手,讓我好生羨慕。
我本也可以與沈四偕老,看著墨兒長大的。
江山興盛,皇後仁慈,兒孫爭氣。
為何這樣的帝王也會有遺憾。
“四郎,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
皇後哽著熱淚,與皇帝做此生最後的告別。
我看見了這張蒼老的帝王的臉。
你究竟是沈四,還是奪得皇位的四皇子周承宴。
兜兜轉轉找了四十年,原來我的糠糟之夫竟躲在了這兒。
他那對含著水的眼珠子,是因為看見了我,還是舍不得皇後呢?
我蓋上了沈四的雙眼。
“既然如此,那就賜他一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美夢吧。”
*
轉眼間,四十年前。
“那天涯客棧的老板娘曹鈿,最是熱情似火,若是哪位少俠有困難,盡管找她就是了!”
我扭著酸痛的腰杆從後廚裏出來,便看見了那沈四。
看啊,四十年前的沈四還是個俊秀的俏郎君。
他受了傷,卻緊抿著唇,不讓人看出分毫。
“哪家的小公子,受了委屈不自己回家去,投奔姑奶奶來了。”
四十年前,我心腸軟,救下了他。
這廝登堂入室,與我拜堂成親,生下了墨兒。
沈四什麼都記得,他看見我,眼睛亮得像見了骨頭的野狗。
他胸口起伏,聲音壓抑,乞食一般。
“家中沒了親人,孤身出來,被土匪射了一箭。”
我仰天大笑,震得腰上的鈴鐺嘩啦作響。
“我天涯客棧也不是什麼施恩堂,你這種來曆不明的人,給我千兩萬兩我也不救。”
沈四呆住了,他語無倫次。
“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明明......”
救下了我。
我還在笑,笑得迸出了淚。
原本引薦沈四來的大哥見我瘋了魔,帶著沈四走了。
沈四不情不願離去的身影在眼角朦朦朧朧。
墨兒,不是娘親不要你。
實在是舍不得你早早夭折,荒塚白骨啊。
再次見到沈四,是一年後。
彼時他鎧甲加身,帶著一隊鐵騎,像是要踏平我的天涯客棧。
“你們掌櫃的呢,出來!”
*
小二說我不在。
沈四便卸了甲,獨自來後山找我。
我枯坐在兩座無名的墳前,久久說不出話。
“你在祭奠誰?”
沈四走過來,他健壯了不少,器宇軒昂。
從前的這個時候,他還與我在家中溫存,賭書潑墨呢。
“早知你身份不一般,你是誰?大文臣?還是大將軍。”
“隻是家中有些小錢,為我買了個官,我叫沈四。”
他還是不願說實話。
他還是想騙我。
我指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墳包,給沈四介紹起來。
“我做了許多夢,夢裏我有個夫君,有個兒子。”
“小的是兒子的墳,他早早夭折,沒見到他爹最後一麵。”
“大的是夫君的墳,說好與我白首,可是卻不見了,我就當他死了。”
沈四指尖戰栗,他麵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死了總比活著好,不是嗎?”
我想聽聽沈四的答案。
可他不願回答我。
竹林吱吱作響。風聲空空,好像要洞穿兩人的心臟。
直至有腳步踏碎篾青,沈四隨從來報。
“殿......四哥,該回去了。”
沈四告別前,突然拉住我的手。
“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好似碰了什麼洪水猛獸似的甩開他。
“姑奶奶自命不凡,是要嫁天潢貴胄的人,你一個官都是買來的敗家子,憑什麼要帶我走。”
隨從聽了我話,下意識就要訓斥。
沈四攔住他。
他目光深深。
“曹鈿,來日再見。”
當晚,我遣散了小二,關掉了客棧。
收拾細軟出走了。
*
泉州是我新的落腳地。
我開了一家店,做起了我的家傳手藝——織夢。
人間六彈指,夢中六十年。
我摸著客人的軀體從溫熱變得冰冷。
老木門被一個沒心眼的小姑娘推開,那是朱氏的嫡小姐朱恨冬。
“曹姐姐,我爹又物色上了二皇子,說是皇帝想要立他為太子呢。”
恨冬活潑心大,口無遮攔。
“我才不要嫁給什麼皇子,我要留在泉州,永永遠遠陪著曹姐姐。”
我摸著小姑娘的頭。
“嫁給好夫君也是許多人羨慕不來的呢。”
恨冬不算美人,卻生得一臉福氣相,讓人瞧著眼熟。
到底像誰呢?這輩子見過的人太多,想不起來了。
不日後我看見有告示張貼,說四皇子在尋找一個會織夢之人。
“曹姐姐,你不去嗎?”恨冬問我。
我搖搖頭。
“我不求名利,也不缺錢。”
可晚上恨冬歡欣雀躍地來找我。
“曹姐姐,你這樣的好才能不能辜負,我已經替你將告示揭下來了。”
沈四為了找我,不放棄任何一個可能。
他累死了兩匹馬,從京城趕到了泉州。
踏著長靴的雙足落在我門前,卻是如何也不敢往前了。
屆時京城發生了大事,隔夜才傳到泉州——
四皇子滅敵有功,封太子。
這比原本封太子的時間早了整整三年。
原來的三年,沈四與我躲在天涯客棧耳鬢廝磨。
我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他是周承宴,不是沈四。
若不是我耽誤他,他早就穩坐東宮,覓得良妻了。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
“沈四小郎君,你也是來織夢的嗎?”
*
沈四並未找我織夢。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由分說地將我壓倒在鋪滿落花的地麵。
“鈿兒,是我對不住你。”
他摁住我掙紮的手。
“重來一次,好不好。”
一夜荒唐。
翌日清晨,沈四不見了,隻留下厚厚一遝銀票。
恨冬紅著臉跑進我的宅院。
“曹姐姐,我見到未來夫君了,好生俊俏。”
我喉嚨幹澀,發不出一個音節。
“我爹爹說,我生來就是要做太子妃,做皇後的人。”
“我的郎君叫周承宴,是當今太子呢!”
恨冬湊近我,她的臉是越發的美,美得讓我嫉妒。
憤怒和不甘灌滿我的胸腔。
我高高揚起巴掌,打在少女懷春的臉上。
恨冬的雙眼盈滿了淚,委屈地跑了。
“我還想叫你見證我大婚呢!曹姐姐你不講理!”
泉州地處邊陲,常有外敵來犯。
沈四仗沒打幹淨,殘黨攻進了我住的小城。
我跟著難民們連夜逃竄,在山郊見到了朱家一行人。
其中便有恨冬。
恨冬見我,一聲輕哼,扭過了頭。
“什麼織夢做夢的,還當是什麼神仙人物,如今不也蓬頭垢麵嗎?”
恨冬恢複了高高在上的貴門小姐身份,我也不在這些世家貴族間受優待。
“去你的,朱大小姐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呸!”
話音一落,馬蹄聲傳來。
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直到幽暗的燭光照亮來人的麵龐。
是沈四。
*
恨冬第一個見了他,嬌-聲細語地喊了聲承宴哥哥。
沈四不介意地應了聲。
未來太子妃享有逾矩的特權,旁人悄聲唏噓一陣,便適應了。
我仰視著沈四。
本該是我夫君的人迎著月光,像一束折不下的高枝。
沈四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著,終於瞧見了我。
彼時我站在人群角落,背後是黑黝黝的山路。
沈四瞳孔驟縮,看著我身後,一句話呼之欲出。
“小心,後麵有人!”
然後一道嬌小的身影將我死死抱住,轉了個大圈。
我聽見了匕首紮進肉裏的聲音。
“朱小姐!”
“恨冬!”
恨冬替我挨了一刀,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回抱她。
“恨冬!恨冬!”
一道巨大的力量將恨冬從我懷裏扯了出來,是沈四。
沈四雙眼通紅,悲痛欲絕。
對了,恨冬才是陪了他四十年的妻。
那我算什麼?跳梁小醜?
連同我一起,恨冬被沈四帶回了東宮。
皇宮的太醫來來往往,商討著如何給未來太子妃醫治。
讓她不留疤,不痛苦,永遠金尊玉貴。
而我被關在偏矮的客房,如同階下囚。
“害了未來太子妃,讓你活著已是榮幸了。”
我接下那碗幹餿的飯,不顧形象地扒拉起來。
“鈿兒。”
我一愣,是沈四的聲音。
“你說你要嫁天潢貴胄,那以後留在東宮做我的通房丫鬟,也算是對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