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江越說要娶我。
敵國叛亂,慌亂之中我被擄去當人質。
整整三年,江越沒來找過我,我也因此被打斷了雙腿。
等他帶著敵國首領的首級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時,身邊已經有了旁人。
她與我麵容有三分相似,與年輕的帝王站在一起是那麼相配。
1
江越的身影逆著光,叫我看不清楚臉。
常年被關在陰暗潮濕的地牢中,有些忘了外麵的晴陽竟如此刺眼。
三年未見,那張冰冷又熟悉的麵孔令我心悸,連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
“你終於來救我了......”
我有很多話想和他說,這三年來的苦楚與屈辱,以及每一個受盡折磨的夜晚,抱著他一定會來救我的心態挺過酷刑。
他的神情未動:“你嗓子怎麼了?”
我的嗓子......
我忽然噤了聲,我的嗓子在常年叫喊中早已沙啞,想三年前我還是名動京城的花魁,聽我唱曲兒的人能從怡紅院排到皇宮。
如今的聲音卻嘔啞嘲哳,光是說話就難以入耳。
“江郎。”
一聲悅耳的女聲在殿中響起,我看見一個女子款款而來,然後挽住了男子的胳膊。
她的臉上迸濺了幾滴血,男人眸光閃爍,用拇指輕輕抹去。
像極了在碰一件稀世珍寶。
我的心中平白無故地升起一陣危機感,拖著早已沒有知覺的雙腿,我向前爬去,拉住江越的衣角。
“......她是誰?”
江越瞥了眼我滿是泥土的手,厭惡地踢開:“越今雲,你臟死了。”
“江郎,不可以這麼說話......”
女子好像在幫我出氣,但眼裏的鄙夷與不屑證明著她話語中的虛情假意。
江越隻是冷冰冰地看著我,我如墜冰窟。
那雙眼睛曾經滿心滿眼都是我,如今卻隻剩下身邊之人了。
2
我被抬回皇宮後,便聽說了那女子的身份。
江越竟然娶了她,還讓她做了皇後!
明明之前答應一生隻娶我一個人,怎麼會食言......
我想不明白,隻是三年時間,江越怎麼會像變了個人似的。
曾經的侍女明珠撲過來抱著我,她最是忠心,此次失而複得,足足哭了一個時辰。
我問她為何江越娶了旁人,她含含糊糊,道陛下也是情非得已。
可是明珠啊,你為何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是否也在對我說謊?
江越沒來看我,女子卻來了。
她名沈靈,是沈國公的小女兒。
奇怪的事,她與我的麵容竟有三分相似。
可話到了她嘴裏,卻忽地變了味兒。
“江郎果然沒與我說笑,姐姐的臉還真的與我相像呢。”
我冷笑一聲:“凡事又要有個先來後到,到底誰長得像誰還不一定。”
“姐姐說得對,這事妹妹說的不算,陛下的愛才是最好的證明。”
“要不是念及你當年的喂血之情,他才不會如此大動幹戈地去找你。”
江越竟是連這個都告訴她了?
“江郎說了,你不過是一個養在他鄉的累贅罷了,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靈的話刺痛我耳,我撿起地上的鞋向她打去。
緊接著,我又抄起枕頭不停地砸她,即便她有些三角貓功夫,也因為輕敵落於下風。
最後還是江越過來結束了這場鬧劇。
他扇了我一巴掌,我也回敬給他。
江越,你從前從來不會讓我傷心的。
可現在,你好像真的變心了。
3
沈靈以我行動不便為由,向江越請示將我留在坤寧宮偏殿。
江越誇她善良可人,隻有我知道,那不過是沈靈的偽裝。
她想要什麼,江越都會給她。
那些屬於我的殊榮、誇讚、愛......通通都被打包給了旁人。
我有些想弟弟了。
三年前他才十歲,不知我被擄走後江越有沒有把他照顧的很好。
我讓明珠帶我回了怡紅院。
老嫗見了我忍不住挖苦,說我已經失了恩寵,還瘸著一雙腿,怕是日後都難再討男人歡心了。
我不去理會她的陰陽怪氣,一心隻想問出越心的下落。
“越心?那小子在你走之後就沒了蹤影,八成是被亂軍踩死了吧......”
怎麼會......我並不相信。
當年我讓江越帶著越心走小路,他曾像我保證他在人在,如今他還活著,越心不可能會死。
江越沒把他送回怡紅院,難道是養在了皇宮?
我懷著期待的心回到皇宮,進門便聽見了沈靈在炫耀她的賞賜。
“江郎,臣妾的首飾已經夠多了,真的不要了......”
我沒去管這些,而是盡力直起身子去夠江越的胳膊。
“越心呢?”
他的目光一滯,隨後扒開我的手:“出去玩了,過幾天回來。”
“去哪了?”
“你煩不煩!”
話忽地被打斷,我下意識閉了嘴。
越心還在他手裏,我不能惹怒他。
沈靈的神情似是悲憫:“姐姐真是可憐......”
我轉身離去。
4
江越不知道的是,其實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孩子。
那年恰逢年三十,地牢裏也難得有了過年的氣氛。或許是那獄使長瞧我可憐,從兜裏掏出一包被油紙包著的雞腿。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那絕對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食物。
我對他承諾,三年後會有人來救我,到時候我一定萬金重謝。
第二天,有人把他的屍體扔到了我麵前。
那奸賊秦王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用腳踩住早已沒了氣息的獄頭臉上。
“因為你的一點口腹之欲,他死了。”
他的話語張狂又邪惡,我蜷縮在牆角,不敢去看獄頭死不瞑目的雙眼。
第三天,有個大喊大叫的女人被放了進來,地牢不是誰都能進來,定是高進授意。
她撕扯著我的頭發,由於營養不良,那些烏絲變得又脆又黃,她薅下來一把扔到空中,透過縫隙,我看見高進在牢門外冷眼看著我。
女人每說一句話就扇我一個巴掌,起初我還想反抗,可後來,我得知她竟然是獄頭的妻子。
“你這個賤人!自己死了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拉上別人!”
“你男人不要你那是你活該,你憑什麼把恨帶給我們!你讓我們一家老小還怎麼活啊......”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明明是你們的王,是他殺死了自己的百姓啊!
她說得多了,我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我真的成了一個罪無可恕的殺人凶手,地牢變成了我唯一的家。
到最後閉上眼睛時,那奸賊忽然進來踹開女人,掐著我的臉:“別死啊,我還等著看江越來英雄救美呢......”
我慘然一笑,流出幾滴血淚,與此同時,地麵上忽然淌出大片血跡。
他充楞後忽然開始玩味地笑:“......你有孕了?”
嘲笑聲響徹大牢,我心如死灰地感受著一個生命的流逝。
現在發現還有什麼用,我的孩子已經永遠看不見這個世界了。
5
這天夜裏我被疼痛折騰醒,睜眼卻看見了江越。
從前在怡紅院時,事後他總會這樣看著我,眼神中滿是蜜意與深情。
這讓我有一瞬間恍惚,感覺好像回到了曾經那段美好的時光。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指猛地一縮,掐住了我的脖子。
“這三年,他有沒有碰過你?”
明珠在一旁邊哭邊勸:“陛下三思啊,娘娘身體經不住折騰了......”
江越嗤笑:“她既然還能活著回來,就說明身體好的很,裝給誰看?”
片刻後,不顧腿上的劇痛,我笑了。
我的眉眼彎彎,枯瘦的臉頰顴骨突出,早已沒有了當年之姿,慘烈到好像要笑盡天下所有事。
“江越,別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嗎?”
“我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你會不知嗎?”
當我被暗無天日的牢房束縛、被浸了鹽水的鞭子拷打......我難道就沒想過撒手人寰嗎?
都是因為你啊,江越。
你說過會一直愛我,你當初說過,等安頓好所有事,就立馬來救我。
可我等了三年啊,一千多個日夜足夠我把眼淚流光,還不夠你處理完任何事情嗎?
既然你如此懷疑我,那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我要讓你知道,你床上的女人被別人玷汙,你的麵子被踩在腳下。
我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扯著嘴角:“有啊,夜夜笙歌呢。”
即便他的頭被我打偏,我也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手指越收越緊,他滿眼偏執:“你再說一遍?”
“他可比......你行多了,叫我欲......罷不能,你也知道......我就是幹這行的,這三年裏,我叫床的功夫也有了好大提高呢......要不要來試試啊?”
江越驀地鬆開我,滿眼不可置信。
“你怎麼可以如此作踐自己?”
我癱在床上,用氣聲回答他。
“因為我恨你。”
若是重來一次,再也不要信那浪蕩少年郎。
一條賤命,本就不該祈求變鳳凰。
6
細數前半生,排除以前那些接過的客,在男歡女愛上,我隻遇到過一個江越。
為了隱藏自身的實力,他將自己偽裝成浪蕩廢柴的模樣,而我恰巧被他迷惑。
為他著迷,對他死心塌地,一腔熱忱地淪為他權利的籌碼。
他將我的自尊踐踏,蹂躪我的身體......明明看不起我肮臟的出身,卻還拜倒在色欲的石榴裙下。
很快,我的第二個男人就來了。
江越那日被氣得不輕,臨走前下了道諭旨,把我賜給了淨身房的太監。
我倒無所謂,嫁給誰不是嫁,這輩子我還沒成過親呢。
新婚當夜,我看見了小太監的模樣,還算清秀,進宮前應該是個讀書人。
他站在那裏不過來也不說話,我叫他,他也是說輕聲應答。
看慣了滿腹心機的長相,再看這少年,總覺得眼睛被淨化了般。
“多大了?”
他答:“剛滿十七。”
我最是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 啞了的嗓子也應夾出幾分豔麗:“以後我喚你相公可好?”
他終於走到我麵前,我以為他要做什麼時,嘴裏忽然被塞了一塊冰甜可口的糖球。
薄荷味兒在鼻腔裏散開,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兄長學過醫,這糖有助於你恢複嗓音。”
他的神情實在太認真,叫我分不清是虛情還是假意。
明明苦才吃了三載,好像這輩子都回憶不起甜是什麼滋味了。
就像這薄荷糖,辛辣過後是無盡的苦楚。
夜已深,眼下就有個難題,本來我可以撒潑打滾地糊弄過去,可他整上這麼一出,我卻有些說不出口了。
便轉移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清風。”
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姓,清風或許是猜到了我的疑惑,解釋道:“管事公公說了,入了宮,從前的生活便不作數了。”
我卻被這話刺痛了神經,聯想到我現在的處境。
從前那些美好與付出,真的不作數了嗎?
江越,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了。
這一夜,清風沒有碰我,而是睡在了窗邊的榻上。
7
以前在地牢裏不知冷暖,如今快要入冬,腳上竟然生了許多凍瘡。
明珠去太醫署求了半天,那邊連一包藥渣都不肯給。
聽著她自責不已的哭訴,我早有預料地歎了口氣。
不怪你,明珠。
怪就怪這深宮太冷了,高牆隔斷了所有溫情,隻剩冰冷的人心。
左右這兩雙腿平時也沒什麼知覺,不過是模樣醜了些,人到了人老花黃的年紀,哪還會在意這些。
我不在意,可有人在意。
這天清風回來,看了眼我腳上的凍瘡,然後出了門。
不一會兒,我便聽見窗外傳來挖東西的聲音。
明珠推我去看,正巧清風起身,舉著一把枯草晃了晃。
“這是什麼?”
“神夷草,可以治你腳上的凍瘡。”
明明剛剛還說不在乎,但現在我卻跟在他屁股後麵生火添水。
藥味兒不是那麼好聞,我聞了一口便想要逃走,卻被清風拽著輪椅回來。
“不喝藥怎麼好?這藥隻是聞著苦......”
也是,這世間最痛的苦我都吃過了,還怕這區區藥物嗎?
我一飲而盡,不出所料,苦味瞬間蔓延整個大腦,在鼻腔中亂竄。
清風隻是替我輕輕地拍背,溫柔到讓我想起了爹爹。
“什麼味兒啊......你們在幹什麼!”
沈靈用手扇著麵前的空氣,目光在那一鍋藥中一掃而過,隨即笑道:“都是快死的人了,還浪費藥呢?”
我沒吭聲,清風要行禮,也被我提溜起來。
沈靈冷道:“一個閹人,也敢同本宮作對?”
她麵容扭曲,早已沒了當日以姐妹相稱的模樣。
清風像是已經習慣了被人這麼說,沒什麼反應,我卻被激怒了。
無他,隻是覺得用“閹人”去形容清風,太奇怪了。
清風應該生活在曠野,應滿眼都是水清花秀,不該被這深宮束縛,不該淪為這對奸人嘲笑的玩偶。
我自行挪到沈靈麵前,在距離縮短到很小很小時,胳膊忽地一使勁,我的整個身子都朝她撲去。
“你說誰閹人?說誰快死了......”
我趴在她身上,發了瘋似的用手抓她的臉,薅她的頭發。三年裏,我的指甲已不似先前那般圓滑,邊緣的倒刺落在精致的皮膚上,很快便見了血。
“你還真是給臉不要,不動真格還真以為我怕你?”
“區區一朵嬌花,當初老娘出來接客時可謂名動京城、談笑風生,那時候你怕是連尿褲都得讓下人換呢吧?”
隨著我不停休的大罵,周圍的人終於反應過來,過來試圖拉開我。
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瘋子的力量。
不論他們如何拽,我愣是不動半分。
沈靈痛得吱哇亂叫,變得語無倫次:“你敢打我?你不怕江郎處罰你嗎?我父親可是沈國公!”
“江郎?”我嗤笑一聲,“靠你這個大小姐來穩固皇位,怕是才盡了吧?”
“越今雲!”
看,這不來了嗎。
我終於停下手,被清風抱回車上。
江越,你這幅被羞辱的模樣,看得我真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