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的第五年,匈奴來犯,戰火紛飛。
皇帝立於府前,召我出征。
妹妹告訴他:“姐姐已經死了。”
皇帝笑起來:“為了朕娶柔兒的事情,她賭氣了多少年,如今竟為了此事抗旨不從,好大的膽子!告訴她,若是因此耽誤了軍情,別怪朕不念舊情,誅其九族!!”
妹妹漠然,兀地跪下。
“皇上,草民以命相告,姐姐是個孤女,除了草民這個撿來的妹妹,再無親人。”
“姐姐死後草民便一直守在這兒,一是為了給她掃墓。”
“二是為了替姐姐,看看皇上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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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死後的第五年,
魂魄沒有進入輪回道,就這麼一直飄蕩著。
我看著孟九安封了沈柔兒為貴妃,極盡奢靡地寵著。
沈柔兒一句頭疼,他便讓太醫院開了最好的方子,拿最好的藥材,熬了湯藥,就著蜜餞,小口小口地喂她喝。
沈柔兒還是一如既往地貼心,問他:“這樣甜的蜜餞,要不要給江姐姐也送些去?”
孟九安皺了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江雲淮那種女人,天天混跡戰場,同男人廝混在一起,風餐露宿,怕是吃不慣這上好的蜜餞。”
沈柔兒又問:“江姐姐不見皇上,也不往宮裏遞書信,整整五年了,皇上就不著急嗎?”
“無妨,她總會服軟的。”
沈柔兒心下一鬆,軟膩膩地依偎進孟九安的懷裏,“好啦,都是江姐姐的不對,柔兒替姐姐給皇上賠個不是。”
“皇上不生氣了好不好?”
她這乖順的模樣惹得孟九安心情大好,抱起沈柔兒就往床幔裏走去。
但偶爾,孟九安也會想起我。
他會望著書房外的梅花發呆,怔然道:“下雪了。”
我最喜歡雪天,最喜歡梅花。
與孟九安初識時,便是雪天,他會用雪堆起一個又一個可愛的小兔子,還會為我堆起一朵朵梅花,映著真正的梅花,漂亮極了。
孟九安身邊的老太監許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地問他:
“皇上要不去看看小江將軍?”
孟九安收起呆滯的神色,又板起來他那張古板的臉,
“她算什麼東西?也配朕親自去看她。”
“她若是不回來,便永遠別回來了。”
十六歲那年,他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說我是他想要放在心尖上寵的人,多少金銀財寶都不換。
為了他這句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便脫下戎裝,隨他回了京。
可如今在他心中,我卻什麼也不是。
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我已經回來了,會是什麼反應。
引路人說我塵緣未了,入不了輪回道,
於是我隻能飄浮在這個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回來的皇宮內,終日無所事事地看著孟九安,思考著自己的塵緣何時才能了斷。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邊關傳來不幸的消息:“匈奴來犯,已連破數城。”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群臣皆諫。
“江將軍雖是女流之輩,但英勇神武,驍勇善戰,屬實是巾幗英雄,若是由她帶領將士出征,此戰必捷。”
“臣等懇請皇上請江將軍出征,以渡國難!!”
此等場景,我一早便料到了,安朝重文輕武,真正能夠帶兵打仗的,不過我與江老將軍,可惜五年前,江老將軍在一場戰爭中永遠地離開了。
從此朝堂之上,能夠帶兵打仗的,隻剩我一個。
迫於朝堂壓力,孟九安不得已親自來江府請我。
孟九安來時,綰一正一個人拿著把大掃帚,掃著江府門前的雪,孤零零的。
她看了一眼孟九安,繼續掃著門前的雪,沒理他。
孟九安摸了摸鼻子,顯得有些滑稽。
綰一是我撿來的,在一場戰亂中,她抱住我的身子,神誌不清地喚我母親,我於心不忍留她一個人在戰亂之中,便帶她回了江府,此後她便一直跟著我。
孟九安娶沈柔兒時,她替我送去賀禮,卻被沈柔兒的婢女們捉弄,在柴房關了整整一夜,
那時她才九歲,從此落下了陰影。
為這事我還曾進了一次皇宮,為綰一討要一個說法,最後卻被孟九安以侍女不懂事,每人二十大板堪堪揭過。
如今她再見孟九安,自然給不了他什麼好臉色。
“告訴江雲淮,朕來了。”
綰一沉默了一會兒,停下掃雪的動作,
“怒草民無法從命。”
孟九安有些惱了:“你隻不過是一介平民,也敢違抗皇命麼?!”
許是想起了我的離去,綰一有些低沉:“不是草民要抗旨,隻是......”
“隻是姐姐早已死亡,沒辦法見您。”
孟九安剛要出口的指責全部堵在喉嚨處,他愣住了。
接著他的身子猛然一抖,接著就要倒下去,
綰一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眼底慢慢浮現一抹笑意。
這抹笑意落在了孟九安眼裏,他立刻就緩過來,笑道:“綰一,你記恨朕,記恨柔兒,但也不必這麼騙朕。”
綰一似乎是沒跟上孟九安的腦回路,但也絲毫不掩飾對他和沈柔兒的厭惡:
“草民是記恨您,也記恨沈柔兒。若不是您給姐姐的承諾,她又怎會癡癡隨您回了京,她那樣鮮衣怒馬的少年,本應屬於邊塞,肆意快活,而不是拘於這高高城牆,小小一院!!”
“至於沈柔兒,當年沒有她的指示,隻一介婢女,又怎敢對來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又真的不知背後實情嗎?還是不願追究?”
孟九安搖搖頭:“柔兒當時終日準備著婚禮事宜,怎會有時間吩咐婢女對你做上如此齷齪之事?應是婢女心毒,才害了你。”
看著對帶我回京一事閉口不談的孟九安,綰一淡淡地笑起來:
“看,這就是我記恨您和沈柔兒的原因。”
“陛下隻愛她一人,從此便隻聽她一人,隻視她一人,一葉障目,從此不見泰山。”
孟九安惱了,他抬了抬手又放下,許是不願和綰一這種在他眼裏不值一提的人計較吧。
“江雲淮呢?讓她出來!”
綰一抱著掃帚立在那兒,不卑不亢:“我確實記恨您和沈柔兒,但我確實沒有撒謊——”
“姐姐確實死了。”
*
江府立在山裏,我的墓就立在山上。
此時寒冬,白雪壓鬆。
綰一帶著孟九安來到我的墓前時,孟九安早已氣喘籲籲。
白雪並未蓋住我的墓碑,上麵清晰地刻著——
鎮西將軍江雲淮之墓。
我跟在他們身邊,望著自己的墓碑,心中沒過淡淡的淒涼。
我盯著孟九安想要看看他的反應。
他看著墓碑,雙眼瞪大,不可置信地看了好一會兒。
但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笑了起來,
“假死!江雲淮!當初你對戰北國來犯時便已用過這招,如今又要將這種招數用在我身上麼?你以為我會同那些蠢笨的北國之人一樣乖乖上你的當嗎?!”
他又轉身看向綰一:“告訴江雲淮,朕隻給她三天時間,若是三天不見她人,休怪朕無情!!”
說罷,孟九安便忽略綰一那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徑自下山去了。
我隨他飄回皇宮,孟九安前腳剛踏進宮門,後腳便有下人來報:沈柔兒昏倒在殿。
孟九安立刻調轉了腳步,去看望沈柔兒。
沈柔兒倚著床頭,麵色蒼白,見孟九安來了,便拽住他的袖子:“陛下可見到江姐姐了?”
孟九安冷了臉,一時沉默著不說話。
沈柔兒大抵是猜到了什麼,笑吟吟地搖著孟九安的袖子:“是不是江姐姐又惹陛下生氣了?陛下不生氣啦,柔兒陪著您,給您跳舞好不好?”
過去,孟九安定會展開笑顏,然後寵溺地刮刮沈柔兒的鼻子,便陪她一整夜。
今天的孟九安卻隻是揉了揉眉心:“你身子不好,今天就先歇著吧。”
他喚來禦醫,囑咐了幾句,便回了禦書房。
我看著他翻箱倒櫃了許久,找出來一幅畫像。
那上麵的女子身著紅色勁衣,駕馬縱意,一副肆意張揚的樣子。
身後的小太監許是眼神不太好,張口就問:“皇上,這是柔貴妃的畫像吧?”
孟九安一愣,
小太監接著便跪了下去,因為他看清了畫像的全貌,畫上的人不是那嬌滴滴的沈柔兒,
而是我,江雲淮。
孟九安沒有責罰小太監,隻是屏退了下人,
一個人對著燭火看了我的畫像一整夜。
那副癡情的樣子,恍若十七歲那個少年。
*
那年孟九安還不是君臨天下的天子,隻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在奉命出征的途中,與我相識。
我是個孤女,自小離開雙親,在一次戰亂中被當時的負責征戰的江老將軍撿了去。
江老將軍沒有子嗣,便收我做了養女,為我改名,讓我隨了他姓。
他想讓我同天下女孩一般,讀書識字,學琴棋書畫,可我偏偏對那些不感興趣,唯一能激起我興趣的,隻有刀槍。
江老將軍見強不過我,便教起了我刀劍功夫,好在我並沒有叫人失望,在舞刀弄槍上展現的天賦令江老將軍興奮不已,又教了我許多。
隻是好景不常在,僅僅兩年,江老將軍便在一次征戰中永遠地離開了。
從此我便代替他披甲上陣,發誓要打出小江將軍的名號,延續他的榮耀。
孟九安遇我時,我已在軍營中小有名氣。
軍營裏沒人將我當女孩對待,除了孟九安。
我打仗歸來,他會燒好熱水,為我擦去臉上的血和泥,
我狼吞虎咽,他會神神秘秘地往我手裏塞兩個大油餅,然後笑著讓我慢點吃,
那時他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還亮,裏麵藏滿了溫柔和繾綣。
我們曾就著邊塞的風沙飲酒作樂,高談理想未來、詩詞歌賦、人生哲學,我們無話不談,
“我的未來裏,必定為你留一席之地。”
他看著我眼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被烈酒嗆得連連咳嗽。
我問他原因,他隻說我與他見過的女生都有所不同,在他眼裏,我是獨一無二的,
臘月寒天,他不知從哪變出一隻梅花釵,求著我問我的心意,
那時我平生第一次被人愛,自然也是對他有感覺的,便支支吾吾地應了。
他笑著為我簪上那支梅花釵,說我是塞外綻放的紅梅,美得獨一無二。
我拿起隨身帶著的玉佩,掰成兩半,告訴他若是有事,隻要拿出這塊玉佩,我就一定會出現,為他而戰。
那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於我而言已極其珍貴,
我將我最珍貴的東西分了一半給孟九安,換了他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
因為他的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在平定戰亂之後,我便隨他回了京城。
用我的赫赫軍功,為他堆砌起登基的道路。
隻不過現在看來,不過是將一腔真心全捧給了狗吃。
因為孟九安登基以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宰相之女沈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