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秦囿會死在我麵前。
他如一隻殘敗的蝴蝶,緩緩無力地倒下。
他看著我,眼裏沒有絲毫負麵情緒。
朦朧之間,我看見他無聲地說了一句:「……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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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囿把我從畫裏放出來那天,我很高興。
一是高興我終於得見天日,離開那幽閉的畫中世界。
二是高興我出來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秦囿。
雖然我很高興,但我有我的矜持。
我沒有奔上去一把抱住他,而是揚起下巴,質問他:
「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還有,你穿的是什麼服飾,好生奇怪。」
秦囿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打量我。
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我知道,他對我陌生至極。
我準備向前的步子瞬間頓住。
我難以置信:「秦囿!你敢忘了我!」
秦囿瞳孔微震:「這位……女士。」
我更加錯愕:「你膽子大了,連公主都不喊了?」
秦囿:「……這位公主。請問是哪朝哪代的公主?」
從他認不出我的那刻,我便意識到有什麼事超出了我的預期。
而我逃脫不成。
我想到了彼時巫師告訴我的結果之一:
「公主,也許你再次見到秦二公子的時候,時間已過去千年百年。」
「那時,他不會記得一切。如此,您也不悔?」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有何可悔?」
說一點都不後悔,那還真是假話。
不記得我的秦囿,就不是我想要的秦囿。
隻是巫師必然也早已不在,如今這世上,我隻有自己。
我冷靜地和秦囿對視著,「本宮名喚虞瑛。」
秦囿隻是看著我,嘴唇微動,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似有所覺。
「史書上是如何寫我的?」
「……」
看起來,秦囿很難以啟齒。
他忽然起身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翻開某一頁,遞給我。
上麵寫著:
「瑛,光帝幼女。性囂,然帝溺寵。昌曆六年,於雲光殿內失蹤。帝憂,命從龍衛力尋,無果。」
簡直荒謬!
性囂,然帝溺寵。
六個字沒有一個字是對的。
若光帝真的溺寵我,何至於最後我的結局不過「無果」二字。
「你信了?」
秦囿沒有正麵回答。
他將書拿回放好,語氣淡然:「無從考證,談不上信或不信。」
聽聞這話,我多少有些恍惚。
秦囿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
如今我說的故事,也不過是無從考證的事情。
然而我費盡心思想要救下來的秦囿不是這樣的。
他會無條件地信任我,會無條件地站在我身後。
也會無條件地擋在我的身前。
*
秦囿翻開給我看的不過短短幾行史書,而我卻實實在在經曆了一生。
我為一千四百年前大漴朝光帝的第六女,亦是最小的女兒。
而光帝最喜歡的孩子則是大我半個時辰的虞瑧。
聽宮人們說,母妃生我那日,光帝一直守在殿內,不曾離開過。
然而母妃卻說光帝進來後便從暗道離開了。
甚至不曾為我母妃停留一秒。
隨著我長大,光帝每逢大事小事,都會給我一份單獨的賞賜。
以至於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光帝最喜歡我了。
包括我自己。
除了我的母妃。
母妃和我說:「瑛兒,你是不被愛的孩子。」
年幼的我還不明所以,卻也乖乖記下。
再後來,我上學念書,認識了作為三皇子伴讀的秦囿。
虞瑧沒有來學堂,她有光帝專門為她請來的老師。
三皇子和我關係還算不錯,我也因此與秦囿越來越熟悉。
幼時,秦囿喜歡逗我,卻看不得我哭。
長大些後,秦囿依舊喜歡逗我,隻是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他顧慮身份,卻又不舍得拋棄我們自小的情誼。
後來有一日,他突然與我相處時自然了許多。
當時的我尚不清楚他是否想通了什麼。
而隨著時間一年複一年的過去,我終於從光帝表麵的寵愛裏發現了端倪。
那日是我及笄之日,也是虞瑧的及笄之日。
早晨我偷偷去了一趟禦書房,天真地想要向光帝討要些好處。
比如讓他親手為我戴上發簪。
門前當差的小太監沒有阻攔我,我十分順暢地進去了。
隻是不等我推開門,我聽見裏麵傳來少女撒嬌的聲音。
是虞瑧的:「父皇,我不想和妹妹一起辦及笄禮。分開嘛,好不好?」
光帝用我從未聽過的溫和嗓音回答:「禮部已將各事務都安排好了,你若早些說也就罷了,這個節骨眼父皇可幫不了你。」
「可是瑧兒就是不喜歡她嘛。」
「你不必在意她,不過是一枚棋子。」
後麵他們又說了些什麼,但我沒有再聽下去。
真是可笑啊,這麼多年來,所有的愛竟都是假的嗎?
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沒有想象中那麼難過。
是因為母妃早就提醒過我了嗎?
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見到秦囿。
然而我沒有時間去見秦囿,我隻能回了我的雲光殿。
母妃正坐在椅子上,端莊地喝著茶。
「回來了?」
「母妃。」我輕聲說道:「我不想去及笄禮了。」
然而以往對我十分慈愛的母妃卻擰了眉頭。
她語氣淡淡的,卻不容拒絕:「不可。」
我張了張嘴,最終妥協了。
身在皇家,凡事皆身不由己。
及笄禮之後,我抽空尋了秦囿。
我問他:「秦囿,我是最受寵的公主嗎?」
秦囿詫異於我為何如此提問,不過還是認真回答道:「是的,公主。」
我看著他,輕輕地笑了。
秦囿不會騙我的,他是真的覺得我很受寵。
也難怪,從前他和三皇子闖了禍,隻要把我推出去,光帝便會不了了之。
「公主,你很開心?」
「嗯。」我伸手牽住他的衣袖:「秦囿,你給我做駙馬好不好。」
瞬間,秦囿便漲紅了臉,支支吾吾。
他想抽回衣袖,我攥得緊,他沒能抽動。
多虧我聰明,為了不讓他逃跑,提前捉住了。
「若你應我,宮宴時我便找父皇說下此事。」
早春的風嫵媚又輕柔,從我與秦囿之間穿過,留下一絲香氣。
秦囿在這風中沉默著。
許久,他鄭重地同我說:「公主,這件事該我來做的。」
「承蒙公主愛戴,若往後能與公主共度此生,囿定不負如來,不負卿。」
「好。」我與他拉鉤。「我等你。」
可惜我等了好多個宮宴,都沒等來秦囿,卻等來了虞瑧。
最後一次宮宴,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含章宮,卻趁我不備之時,一把把我推入了牆上的賞秋圖。
她用了術!
也是此時我才知道,原來光帝寵愛的不是我,也不是虞瑧。
而是虞瑧的巫術天賦。
彼時,她輕輕撫摸著那副圖,與我輕言:「妹妹,這可是我專門為你學的術。」
「雖說唯有心愛之人能解開這術,可是妹妹,秦囿已死,誰能救你?」
「你便安心著,看著我日後風華大盛吧。」
我被困在畫裏,看著虞瑧代替我成了最受寵的公主,看著光帝逐漸成為風中殘燭,看著虞瑧的哥哥成為新的帝王,看著虞瑧因為駙馬日日大吵大鬧,最後看著大漴朝一步步走向覆滅。
含章宮的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我卻始終獨自一人。
*
將我困住千百年的畫如今變成了秦囿家的藏品。
我告訴秦囿,我沒辦法離開這幅畫太遠,否則會十分虛弱。
秦囿了然。
於是,我在秦囿家住了下來。
秦囿教了我許多東西,這兩天我正在學習上網。
我用秦囿的卡在網上買了不少東西,沒過兩天便送到了門口。
速度令我驚訝不已。
秦囿不常在家,他說他要工作。
聽起來像是當值,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在哪一部。
這天,秦囿突然說有個好消息告訴我。
我在家等得不耐煩,沒了上網的心思,幹脆盯著那幅畫。
秦囿突然推開門,見我盯著那畫,有些不解:「怎麼了?對著一幅畫目不轉睛的。」
我轉頭看向他,頭上的釵環鈴琅作響。
秦囿教我改了自稱,但我不願意改掉著裝,即便無人看見,我依舊打扮得和從前一樣。
「我猜,你的好消息和它有關。」
秦囿微微一愣,輕笑了聲:「你猜對了。」
秦囿找到了將畫布和卷軸無損拆開的方法。
他說拆開後,隨身攜帶畫布,我就可以四處走動了。
說這話時,他眸中有光亮閃動,明媚非常。
我看見了他隱於眼後的激動。
於是我朝他嫣然一笑:「謝謝你,秦囿。」
自從知道可以四處走動之後,我便很想出門走一走。
從前不是被困在雲光殿,就是被困在賞秋圖。
如今可以不受限製,我自然想放開了逛一逛這於我而言,未知的世界。
可惜秦囿總是沒空。
他已經連著好幾天沒回來了,說是工作有了新進展。
到如今,我也還未曾知道秦囿是做什麼的。
用話本裏的形容詞,他看起來像霸道總裁身邊的全能特助。
為什麼不是總裁?
當然是因為總裁好像沒他那麼忙。
在我無聊看的那些話本裏,總裁有大部分時間都在談情說愛。
所有事都交給了神秘的助理。
就在我忍不住想要獨自出門時,秦囿回來了。
且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他拿著一疊打印出來的資料,問我:「你認識的那個秦囿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我從一堆零食裏抬起頭。
這些食物我從來沒吃過,味道奇怪卻讓人上癮。
「你就是他啊。你是什麼樣,他便是什麼樣。」
秦囿盯著我,神色莫名。
我理直氣壯地回看他。
事實上,我心裏也很雜亂。
眼前人應當是秦囿的轉世,他的性格如何我尚不了解,但有時的行為確和秦囿很是相似。
雖說是轉世,可轉世之人和前世之人,當真是同一人嗎?
眼前人與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接收著不同的信息與待遇。
他眼中好似可以包容萬物。
盡管他叫秦囿,卻不被任何事物阻擋前行的腳步。
而以前的秦囿,被家族、被皇權、被世俗、以及被我所困。
囿於世間。
之前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和巫師說,我相信秦囿就是秦囿。
如今,我卻有些迷茫了。
*
我是親眼看著秦囿死的。
可當時我甚至掙脫不開壓製住我的那雙手。
秦囿倒下的那一刻,我多想衝出去緊緊地抱住他。
可惜就連這樣,我都做不到。
秦囿死後,屍體被光帝送回了秦家。
而曾經可以自由出入秦府的我被拒之門外,為了讓巫師幫我尋秦囿的轉世,我隻好帶著巫師偷偷潛入秦府。
大漴朝時巫術盛行,幾乎每一個權貴都會有自己的巫師。
既然我在明麵上十分受寵,那麼巫師的能力自然也不會太差。
一開始,我想讓巫師直接幫秦囿聚魂。
但是巫師說人生死有定數,不可改天命。
我才不管,我執拗地定要我的秦囿回來。
巫師歎了口氣,說:「生死不可逆,但我可以讓你認出秦囿的轉世。」
當時,我隻呢喃了一句:「轉世的秦囿,還是我的秦囿嗎?」
巫師沒能聽清,我卻不願重複。
轉世也好,即便是他的轉世過得幸福,也算喜事一件。
在我決定尋秦囿的轉世後,巫師並沒有立刻開始動作。
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認真道:「公主,機會隻有一次。」
「秦小將軍雖身死,魂卻還在。魂魄健全者入輪回,這是不可抗的。」
「在秦小將軍入輪回前,我可以用你的二十年壽數在他身上留下你的印記。」
「當你遇見轉世之人時,印記會發燙,這是在提醒你。」
「機會隻有一次,公主,你可不能悔。」
不過二十年。
母妃不在了,秦囿也不在了。
就是一天我也呆不下這塵世。
我肯定地開口:「我不悔。」
巫師又問我:「公主,此事是講究緣分的。說白了,不過圖自己感動。」
「你此生不一定能遇見秦小將軍的轉世,千年百年之後,你的轉世沒了記憶,秦小將軍的轉世亦沒了記憶。二人相見,也不過匆匆而過。」
「公主,如此,您也不悔?」
「不悔。」
窗外梅花開了。
像秦囿曾經為我簪的一朵頭花,嬌豔欲滴。
*
秦囿答應了和我出去遊玩。
他一共可以休息十天的假期。
我原本想去南方看一看我不曾看過的山川河流。
但是秦囿帶著我去了安平古城。
曾經光帝在位時的都城。
曾經我和秦囿度過荒唐一生的皇朝都城。
從前富麗堂皇的宮殿,現在已是略顯頹勢的古跡。
已然不見舊時風光。
有許多宮殿不讓遊客進入,我和秦囿隻能在外圍轉了轉。
這地方沒什麼看頭。
我興致缺缺地跟在秦囿身後,忽而看見一座接近完好的大殿,上麵橫著一塊牌匾。
上書:雲光殿。
順著我的視線,秦囿也看到了那座宮殿。
他說:「史書上說,光帝十分溺愛幼女瑛。在瑛失蹤後,光帝依舊派人守著雲光殿,希望有朝一日,瑛回來時看到的是幹淨明亮的寢殿。」
聽完他說的話,我嗤笑一聲。
真是荒謬至極。
這又是哪個不要臉的文官出的餿主意。
秦囿注意到我的反應,瞳中有淡淡的疑惑。
「不對?」
我自是搖頭:「不對。這不是雲光殿。」
這是虞瑧的寢殿,朝光殿。
也不知若是虞瑧看到後世人將她的宮殿當做雲光殿,會不會把鼻子都氣歪。
虞瑧才是光帝最寵愛的孩子。
我虞瑛不過是一塊擋箭牌,一顆作用較大的棋子。
光帝織了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
我和秦囿俱身在其中,而虞瑧是和光帝一同收網的人。
往事一如塵煙,虞瑧和光帝都已是泉下之人。
我也不知該不該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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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皇宮之後,秦囿又帶著我去了皇陵。
皇陵裏有我的衣冠塚,我一點也不奇怪,光帝做戲總是會做全套的。
比之皇宮,皇陵裏要真實得多。
唯一突兀的,也隻有我那座衣冠塚了。
不過再一看史書上的「帝溺寵」,好像又不足為奇。
秦囿帶著我逛完出來,頗有些好奇的問我:「看到自己的衣冠塚,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想法。」我垂著眼,道:「找不到我的屍身,總該立個衣冠塚吧。」
「秦將軍墓也有,你想去看看嗎?」
「走吧。」
我反應過於平常,倒是把秦囿搞愣住了。
他不由得提醒:「是秦小將軍的墓,不是秦老將軍的。」
「我知道。」
我知道的,秦囿的墓。
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了。
「過兩天去博物館吧,我看看秦囿墓裏都有些什麼。」
說完,我總感覺氣氛有些古怪。
等我反應過來,看向秦囿的眼神也帶了一絲同情。
「你父母為什麼給你取名秦囿?」
「……秦囿年少而亡,知道他的人不多。我父母恰好是不知道他的人。」
是了,年少因我而亡。
若非如此,他該是意氣風發的沙場勇將,是都城少女魂牽夢縈的心上情郎。
我不會把過錯都放在自己身上。
要怪,就怪虞瑧哭鬧著非要嫁與秦囿,否則削發為尼。
一切都是虞瑧的錯。
我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你知道秦囿為什麼死,又是怎麼死的嗎?」
秦囿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忽然灼熱。
「史書記載,秦囿於昌曆六年在剿匪時不慎落入山崖,墜崖而亡。」
「……真是草率。」
「有許多人對此記載提出異議,但無從考究,也沒有證據證明秦囿的死另有隱情。」
「他一個名滿都城的少將軍,剿匪需要他親自出馬?」
「你說的是。」秦囿難得附和我,惹來我詫異的一眼。
秦囿是被光帝鴆殺的,這還不夠,光帝為了泄憤,甚至沒有給秦囿留全屍。
隻因為秦囿拒絕了和虞瑧的婚約。
多麼荒唐可笑的理由。
彼時,我忙著讓巫師尋秦囿轉世,根本沒心思關係除此以外的事情。
直到聽聞秦老將軍辭官後謀逆不成,自刎於牢中的消息。
那時我才靈光一現,原來從一開始我們便身在局中。
原來在最開始,光帝便想除掉秦家。
他放任秦家功名不斷,也放任我和秦囿愈發親近。
這些都不是寵愛,不過是想在必要的時候,將我和秦家一網打盡。
可他不曾想虞瑧主動入了局,她喜歡上了秦囿。
因為虞瑧,原本想對秦家徐徐圖之的光帝隻想加快進程。
虞瑧總不能嫁給一個死人。
因此他改變了計劃,我得以逃生。
在喝下鴆酒前,秦囿向光帝表明心意,他心悅於我。
我看見光帝胸口起伏。
我知道他虐待秦囿的屍體是做給殿後的我看的。
是的,我被押坐在殿後,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在秦囿的碎屍秘密送至秦家後,秦老將軍氣得捶胸頓足。
隻恨自己跟了一代無情至極的帝王。
至於謀逆,我也不清楚是老將軍真的做了此事,還是光帝另外的手段。
我還來不及查明真相,就被虞瑧困在了賞秋圖裏。
因為虞瑧,我甚至來不及參加秦囿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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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聊起往事時,秦囿一直在做筆記。
我不由好奇了一句:「你是研究曆史的?」
秦囿淺笑不語。
我當他默認了,有些不愉。
這不就是從前那些迂腐煩擾的文官嗎?總是給光帝出些不要臉的主意。
關於我和秦囿的記載可不就是例子。
通篇鬼話。
提起那幫人我自然沒有好話。
秦囿被我煩得狠了,歎了一聲:「我不是研究曆史的。」
「那你是做什麼的?」
「等我研究成功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再問。
秦囿還在翻著手機,也就沒看見我皺起的眉間。
我的秦囿不會對我有所隱瞞,更別說在我的追問下依然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