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周最不得寵的公主。
自幼乖巧懂事,安分守己。
為的就是在這冰冷的宮中活下去。
時人對我最高的評價是:“安寧公主嫁與單於,實乃美事一樁。”
大周得意時,我不曾落得半分好處,大周落魄時,我是所有人的救世主。
......
我娘是當朝寵妃,也是所有人口中的禍國妖妃。
我娘得寵時,我的日子倒也十分舒坦,我甚至一度有點囂張跋扈。
隻是一夜,我偷溜進我娘的寢殿。
親眼目睹她一張嬌俏的臉上綴滿淚珠,跪著身子,如蔥如玉的十指緊攥皇帝衣袖,磕得頭破血流。
“陛下!臣妾也是母親!臣妾怎會對容妃腹中的胎兒痛下殺手?”
看著皇帝冷漠無情的臉,高高在上看螻蟻般看著聲淚俱下的美人,猛地一腳踹上她的胸口。
一口鮮血,染紅龍袍。
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是帝王薄情。
是他拿我爹的命逼我娘和離,是他滿心歡喜封我娘為妃,是他愛屋及烏封我為公主。
如今,也是他。
聽信讒言,傷害我娘,令她落淚。
我的指甲深陷皮肉,惡狠狠瞪著那薄情寡義之人,正欲上前。
一隻手拚命捂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出聲。
我掙紮起來,看見一張淚眼婆娑的臉。
邊落淚邊心如死灰的衝我搖頭,示意我不要出聲。
她是我娘的貼身侍女凝兒。
“陛下!臣妾冤枉!”
我娘淒厲的嗓音嚇得我一哆嗦。
我不知何時淚早已盈滿眼眶。
皇帝頭也不回的闊步離去。
一群太監走進寢殿。
匕首,白綾,毒酒。
我娘像是心有感應般,抹幹淚,回頭看我一眼,莞爾一笑。
笑的很美。
凝兒連忙抱起我,偷偷溜出寢殿,我不管不顧掙紮著,捶打她。
“公主!奴婢求您活下去!求您活下去!”
夜色掩蓋一切罪孽,暗潮洶湧著,高高的宮牆在我眼前模糊不清,後退著消逝,我離我娘越來越遠。
長長的石子路上一宮女抱著我逃命。
殊不知,沒人能逃過龍椅上人的一句話。
“清涼宮宮女求見太後!求太後垂憐!救救我家公主!”
凝兒抱著我一路跑到太後宮門前,長跪不起,我的腦子暈乎乎的,許是求生本能。
我也機械般的將頭磕得砰砰作響。
侍衛驅趕,無人通報,身後不遠處一群太監急匆匆跑來如同索命的鬼。
凝兒麵色一冷,扳正我的身體。
“公主,奴婢不想死,奴婢家中還有病重的娘親,年幼的妹妹。”
她哭著說,說著笑。
“帶我回家,我不想死在宮裏。”
說完,一脖子抹上太後宮門口侍衛的劍。
血是熱的。
熱乎乎的撒滿我的臉,然後就一點一點冷下去。
我看著眼前倒地的宮女,眼睛睜的異常大。
死不瞑目。
隨後才有宮人向太後通報。
“來人呐,給咱家拿下這個小雜種。”
來不及做出反應,身後的太監追到我眼前。
“太後!我是安寧!求你讓雲禮出來見他的親姐姐最後一眼!”
雲禮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我娘進宮第二年誕下他。
皇帝子嗣單薄,大多活不長,活下來的僅有兩位公主,雲禮自幼尊貴養在太後身邊。
凝兒抱著我求太後,大抵是想讓太後看在雲禮的麵上留我一命。
我在賭,賭太後心軟,賭我親弟弟的身份足夠尊貴。
拿命賭,拿三個人的命賭。
*
“宣安寧公主覲見。”
拖我身子的太監手頓時一鬆,規規矩矩閃到一旁。
我賭贏了。
“公主,公主。”
寧兒搖醒我,我喉嚨一緊,痛的吐不出一個字。
枕上一邊顏色深,一邊顏色淺。
麵上濕漉漉的。
“公主又做噩夢了。”
寧兒眉頭緊鎖,用帕子擦淨我的臉。
“不要緊,出去吧。”
胸口發悶,我不想同任何人講。
深宮裏,誰都不可信。
寧兒一步三回首,緩緩走出門去。
一夜無眠至天明。
今日是中秋佳節,清早宮女太監們便有條不紊的忙進忙出。
中午皇後宴請各宮妃嬪,大臣家中女眷,我也得出席。
看見那張年老色衰的臉時,我滿腔厭惡不敢言。
當年就是她害容妃小產,嫁禍於我娘,她以為所有人都不知情。
落座後,蕭薔悄咪咪從蕭夫人身後探出頭,衝我笑的沒心沒肺。
片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薔兒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嫁於琛兒做太子妃如何。”
我自進屋便察覺皇後打量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蕭薔身上。
果然如此。
皇後一句話,這門親事便是定下了。
雲琛是當今太子,蕭薔是丞相之女。
愛子之深切必為之計深遠。
皇後的如意算盤打的真好。
宴席散後,蕭薔跟著我回寢宮。
“阿寧!怎麼辦啊?我不想嫁!”
她哭的肩膀一抖一抖,委屈的撲進我懷裏。
我與蕭薔、雲煊早年在一起結伴做功課,很早相識。
她對雲煊的深情我不是不知道。
但此時我連寬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她的後背。
不知怎的,我仿佛能從她身上看見日後的自己。
“我同太子連一句話都沒講過,我就要嫁給他!怎麼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
我沒有告訴她,我們所有人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不由己。
當晚宮宴,錦繡華服,香氣四溢,歌舞升平。
眾人酒杯頻舉,歡聲笑語,暢飲美酒。
隻有兩個傷心人。
皇帝飲酒盡興,麵上浮現醉意,拉著皇後的手摩挲。
皇後在他耳畔低聲耳語。
皇帝哈哈一笑。
聖旨下來,蕭薔的人生板上釘釘。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薔麵如死水。
雲琛一如既往的漠然,劍眉斜入鬢角,一雙眸子靜默,瞧不出喜怒,薄唇緊抿成一條線。
隻是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眸中一閃而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還是無處可藏。
中秋宮宴回去後,蕭薔大病一場,許久不見好。
吵著鬧著要見我。
我擇日出宮。
*
街上吵吵嚷嚷,大周的軍隊得勝歸來,為首的謝小將軍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模樣讓不少姑娘悄然紅了雙頰。
我躲在宮轎裏遠遠瞧上一眼,不偏不倚,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我慌忙放下轎簾,等他和軍隊走後才進丞相府。
蕭薔清瘦不少。
抱著我說了許多話,怎麼也繞不開雲煊,我們以前一起玩鬧的時光。
中午在我的半求半哄之下,她才堪堪吃下一碗粥。
飯後,我們支開侍女,偷偷溜去後花園。
菊花滿園,一簇一簇,明豔動人。
走進涼亭,看著一池自由自在的錦鯉,蕭薔難得一展笑顏。
她站在風口喂魚,我怕她著涼,急急往回走拿上她的大氅。
忽聞假山後傳來動靜。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
一角墨色綢緞衣袍,金絲滾邊,繡著雲紋,腰間係一枚玉鷹。
雲琛?
他怎麼在丞相府?
與他見麵的人是……
我不敢細想,大腦催促腳步一刻不停離開,去找蕭薔。
走一步為蕭薔擔憂便深一分。
雲琛鞏固自己的勢力,娶蕭薔,拉攏蕭家也就罷了。
但如果是些見不得光的事……
從蕭家出來,雲琛迫不及待派人請我去東宮。
我呼吸一滯,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隻是我下轎時撞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微臣拜見公主殿下。”
謝易衡作揖,換下戎裝,穿著便衣的謝小將軍還是個半大不大的毛頭小子。
青澀之氣撲麵而來。
我不禁莞爾。
“謝小將軍免禮。”
我直白的盯著他看,不稍片刻,他竟麵紅耳赤,急急忙忙告退。
我“噗嗤”一聲笑出聲,寧兒扶著我也跟著笑。
“皇姐遇著了什麼好事?笑的這般甜?”
我立馬換了一副臉色。
我不信雲琛今日找我來就是為了敘舊,更何況他已知曉我撞見他與丞相在後花園密謀。
隻是他一直閉口不談,往我碗裏夾菜,還都是些我平日裏愛吃的。
他能安什麼好心?
他跟皇後一樣,虛偽。
“太子今日邀我前來不是為了吃飯吧?”
我率先撕破偽善的麵具。
雲琛聞言,停止嘴裏的咀嚼,認真瞧我半晌。
笑而不語。
仿佛透過我的麵容能窺探內裏那顆心。
“皇姐不爭不搶,不吵不鬧,蟄伏這麼些年,難道就不想……”
“不想!”
我一怔,手中的筷子掉落,眸色淩厲的打斷他要脫口而出的話,再沒了平日裏的漠然木訥。
“丞相是你的棋子還是棄子?”
這次換他愕然,但他明顯不喜旁人窺探他的心思。
“皇姐藏的果然夠深。”
答非所問,但我卻知曉他並非良善之人。
他想借蕭家的勢力上位,事後卻未必會放過他們。
“雲煊與蕭薔兩情相悅,為什麼非得是她,非得是他們……”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放下手中的碗。
“怎麼?皇姐要代她做我的太子妃嗎?”
雲琛臉上滿是戲謔。
“你瘋了?!”
我一巴掌毫不手軟扇在他臉上,他竟不躲,好似不疼。
如果我的手掌心不是火辣辣的感覺,我倒真以為他不疼。
“皇姐如此聰慧伶俐,應早知我狼子野心。”
我……
我不知……
*
看著眼前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
他與皇後很像。
眉眼間的精明與算計都一模一樣。
我娘聖眷正濃時,連皇後都不放在眼裏。
連帶著囂張跋扈的我也不把他放在眼裏。
難道他不厭惡我麼?
隻是他的母妃害死了我娘,而他竟然對我……
我有一瞬看不懂他。
不過他既然喜愛,那這份喜愛便能為我所用。
我用帕子擦拭嘴角,一斂厲色。
“若我想保下蕭家,保下蕭薔,我要給你什麼?”
他不語,高抬貴手,伸出食指,指向我。
我心下了然。
我有自知之明,無法阻止他篡位,無法阻止他與蕭薔成親。
也隻能盡力一試,用自己作籌碼換他利用完蕭家和蕭薔不會過河拆橋。
一切不由蕭薔做主,她的病剛好沒多久便風光大嫁。
十裏紅妝,她一襲嫁衣明媚似楓,溫熱如火。鳳冠霞帔,絲竹入耳,街頭巷尾所有百姓都沉浸在這場喜悅裏。
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美人兒,又有誰知道紅蓋頭下的她淚如雨下。哭花了妝,都沒嫁給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席間雲琛與雲煊吃了好些酒,遲遲不肯入洞房。
雲煊醉醺醺的模樣也難掩胸中的苦悶。
“二哥真是好福氣……”
還未等他把話說完。
我快步上前拉開二人,生怕雲煊酒後吐真言,招惹禍端。
隻是他一個男子,又成天習武,我力氣小。
他整個人喝得爛醉,倒在我身上,我站都站不穩。
謝小將軍見狀主動上前從我手中接過他。
隨我一起送他回府。
元豐十年,冬月二十那天,上京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漫山遍野,覆蓋庭院,如同漫天飛舞的柳絮般爭先恐後的落進宮中,冷進骨子裏。
皇帝久病不起,一連多日不早朝,朝野上下流言蜚語席卷而來,正如這場鋪天蓋地的初雪。
他終於要死了。
我看著窗外的雪,倏地輕笑。
是夜,躁動不安,嘈雜入耳。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