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西天,如來卻拒絕讓我成佛。
回到大唐,卻發現我從小生活的佛寺被屠戮一空。
唯一的線索,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孫悟空。
.......’
從靈山下來時,依稀下起了毛毛細雨。
我環顧四周,茫然無措。
天空漫無邊際,灰蒙蒙的一片。如來許我萬卷經書,承諾將我送回大唐。
接應的金翅大鵬俯衝而來,仰頭看向我。
“走吧。”
想起抵達的前一日,東海龍王找我喝酒。
客棧冷清,他迎風舉杯,深不可測地看我一眼。
“明天就是你西行結束的日子。”
“我預祝你,成佛失敗。”
我一怔,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湧現的怪異感。
“貧僧同你無冤無仇,你何必咒我?”
東海龍王盯我半晌,忽地大笑,邊笑邊發瘋似的拍著桌子,到最後笑出了眼淚。
“金蟬子啊金蟬子,看看你如今成了什麼樣子!這可當真是——”
他卻又止了聲,任我如何叫喚都一語不發,隻是端起杯盞,獨自一人,悵然地喝著酒。
末了,他說:
“答應我,唐三藏。”
“你的西行之路,一定要失敗。”
*
我自然不會答應。
可這世界真是瘋了,瘋得如他所想。
那日在靈山之巔,如來居高臨下,俯視著跪在下方的我,一字一頓道:
“你不能成佛。”
我遙望如來,一時間指節攥得發白。
“為什麼?”
我不甘心,我怎麼可能甘心?
孤苦十年西行,九九八十一劫難,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付諸東流。
如來微微一頓,背後金芒的威壓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虛空中,似有一聲歎息。
“金蟬子,現如今,你還分得清自己是誰嗎?”
祂說:
“你入魔了。”
*
我坐在金翅大鵬背上,抓著羽毛,低頭望見地麵在細雨中逐漸縮小。
直到現在,我才大夢初醒般有了實感。
入魔,真是荒唐。
我一生所做之事,皆問心無愧。
但不論我如何追問,如來都緘默不言。
秋雨下得綿密,底下慈眉善目的方丈正在屋簷下指教弟子,路邊的百姓打著傘依舊步伐匆匆,邊走邊笑談昨日趣事。
什麼都沒有變,什麼又都變了。
如來的話語又一次浮現在我耳旁。
我是誰呢?我真的分得清嗎?
我眯著眼,瞧見雨幕在天地間模糊,茫茫細雨中,我的心緒逐漸平複。
罷了。
我抬手,用腰間的葫蘆接滿雨水,一飲而盡。
喝的分明是水,卻覺得有些醉了。
經書已取,無法成佛又何妨?
倘若分不清自己是誰,又何必分清呢?
轉眼間,我便回到了大唐。
*
天地間彌漫著水汽,朦朧了遠方的佛寺。
遠遠望去,記憶中熟悉的佛寺竟有幾分陌生了。
近鄉情怯。
我停下腳步,又接了一葫蘆雨水。
這場雨並不綿長,很快便停歇下去。被衝刷過後的空氣清新異常,我張口呼吸,卻被一股刺鼻味道嗆得咳嗽。
焦糊味,以及……若有若無的一絲血腥。
不詳的預感將我籠罩。
我踏入佛寺,入目便是一片猩紅。
血,無窮無盡的血。
無數屍體躺在血泊中,其中一張熟悉的臉定格在了錯愕。寺廟間隱約傳來焦糊味,灼燙的火焰衝天而起。
“方丈?”我帶著顫音,試探地問。
無人應答。
我突然笑了,抓起葫蘆,把剛接的雨水潑灑在屍體上。火星偃旗息鼓片刻,又跳動更甚。
我大笑,歇斯底裏,不顧一切地大笑。
火海之中,我想起一個曾在哪裏見過記載的秘術。
若要尋求某事何人所為,劃破掌心,以血為墨,獻祭自身靈力,便能得到那人姓名。
我掏出匕首,毫不猶豫地一劃。
渾身靈力湧向掌心,如同刀鋒般刻下一筆一劃。
我低下頭。
血跡扭曲而成的是一個我從未聽聞,卻無端讓我倍感荒謬的名字:
孫悟空。
*
路途中雨又越下越大,我決定找個地方歇腳。
事已至此,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被屠戮的佛寺,孫悟空這個滅門仇人,如來所道的入魔,東海龍王的怪異舉動……這一切或有關聯,疑雲重重。
我必須找到東海龍王,問清一切真相。
避雨並不輕鬆,路邊店鋪寥寥,僅有一家酒館還敞開門迎客。
無奈之下,我隻好買了一碗酒,權當避雨費用。
此時一道聲音響起,循聲望去,發現是鄰桌一個身著青衣之人。
“你們知道嗎?五百年前,天庭曾被人單槍匹馬大鬧了一通!”
青衣人指手畫腳,慷慨激昂地訴說。
“瞎說。”另外一人嗤鼻道,“天庭是什麼地方?彙集無數神仙,更有玉帝坐鎮,哪個不要命的瘋子膽敢獨闖?”
“是真的!”青衣人急了眼,“我老祖宗親眼見過!”
“還親眼見過,你老祖宗難道還能是天上的神仙不成?”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他得意地說,“當時啊,正值東海龍王造反,雲霧一旦被誰弄散就無從恢複,天上怎麼樣,從凡間能看得一清二楚。”
“行行,然後呢?”
“然後啊……那人一棍打散了雲霧!從那缺口,直驅長入……”
青衣人語無倫次地比劃著,滿臉神往之色。
“天兵天將拚了命地阻攔,但那人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他以一敵百,戰局卻仍是他單方麵的碾壓,到最後,直接和玉帝叫板!”
“據說,他所用武器是定海神針……可他卻喚作金箍棒!金箍棒,多兒戲的名字!偏生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帶上了狂妄無比的肅殺之氣!
“我可不信,若真有這人,我們怎會聽不到絲毫風聲?而且,他為何要與天庭為敵?”
“是真的!”青衣人氣惱地重複道,“至於為何……”
他打了個寒顫,語氣變得低沉輕緩,似是在追憶過往。
“我也不清楚,但聽我爺爺講,老祖宗在那個時候,曾驚心膽顫地抬頭一瞥,恰巧望進了那人的眼睛。”
“他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
“那裏頭是叫天地都要為之變色的怒火,仿佛蘊含著一絲悲哀與苦痛,可深處的底色,卻是深不見底的癲狂!”
這個插曲引起了我的興趣,涉及天庭與東海龍王,或許會有什麼新的線索。
我端起碗,遙遙向青衣人舉杯。
“這位施主,我信你。”我說道,“敢問那人叫什麼名字?”
青衣人向我這邊看來,微微一笑:“告訴你也無妨!我費勁心思,才打聽到他的名字。”
“齊天大聖——孫悟空!”
砰!
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液飛濺而落,倒映出我鐵青的臉。
我死死盯著青衣人:“你說他叫什麼?”
“孫,孫悟空……”對方不明所以道,“這個名字怎麼了?”
“你從哪裏打聽到這個名字的?”
“……我是從花果山一隻猴子那裏打聽到的。”他遲疑地回答,忽地瞪大眼睛,驚呼出聲。
“等等,你是唐三藏?你不就是孫悟空的師傅嗎?”
*
不待我做出反應,天空刹那間風起雲湧。
我下意識抬頭,層層疊疊的陰雲螺旋著聚攏,天昏地暗中,隱約能聽見狂風驟雨的呼嘯。
在陰雲盤旋的中心,一人踏破風浪而來。
他身披一件薄紗長袍,波光粼粼,宛若海水織成。奇異的龍角從發間向兩側伸出,被水霧所纏繞。
酒館裏的人紛紛被這番動靜驚擾,向外察看。
“那是……”青衣人顧不上我,失聲叫道,“東海龍王?!”
東海龍王向此處投來一瞥,踩著雨絲,仿佛下台階一般穿行而來。
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喘,避著視線,卻又不時窺探,生怕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神仙。
他越過酒館的門檻,徑直向我走來。
“唐三藏。”東海龍王欣慰地大笑,“我果真沒看錯你!”
他在虛空中一抓,一根赤紅的針便漂浮在我眼前。他鄭重地伸手,緩緩將它向我推來,高聲道:
“既然你已守諾,我便遵循五百年前的賭約,將這定海神針,歸還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