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血液科的醫生,教出過不少優秀的實習生,也救過不少病患。
當弟弟說自己是腎衰晚期時,我不厚道的笑了。
隻回了一句,這位病患請走正規渠道掛號看病,嚴禁私下聯係醫生。
畢竟我們不熟且有仇。
幾個月後他作為大體老師出現在了解刨台上。
1
我坐在病床上,眼神呆滯的看向擺在桌上還沒開動的生日蛋糕。
原本還有說有笑的病房籠罩在一片孤寂中。
夏醫生拿著病例夾進來例行公事的問,「你是方盼兒的姐姐?」
我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被吹的歪七扭八的蠟燭上。
夏醫生接著說,「死亡時間4.1日,中午11:50分,死因突發顱內出血引發腎衰竭等並發症。」
我點了點頭。
夏醫生也算老相識,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盼兒的遺物隻有一本日記,你找時間都帶走吧。」
他一頓,「......節哀!」
醫生見慣了生離死別,練就了銅皮鐵骨,偶爾也會忍不住歎一聲節哀,道一句保重。
如此簡單的環節,依舊有人做不到,隻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發燒了。
2.
本以為盼兒的兒是親昵的卷舌音,結果卻是蒼涼的盼兒來。
我翻開日記本,第一句話晃得我眼底酸澀。
我是第一個孩子,他們沒來得及將魔爪伸向我,取了個還算過的去名字,方柔。
在六歲那年,林生又懷孕了,方德對她關懷備至,就連酒後吹噓都自豪的說,「這胎肯定是兒子沒跑了,我跟你們說啊,養老還是得靠兒子,女兒那是潑出去的水,早早嫁人就算對得起我們養育之恩了!」
「兒子再生兒子,一代接一代,都是俺老方家的種!」
林生笑著應和,溫熱的手掌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顯懷的肚子。
她早在日積月累中成了方德的附庸品,哪還有什麼自我思想。
這是二妹與林生唯有的溫存時刻。
也是在這一年,我發現大人變臉的功夫有多爐火純青。
譬如,當護士抱著孩子前來報喜,方德臉上的笑一冷,隨即跟瘋了似的扯開繈褓。
口中念念叨叨,來回重複,「一定是你們醫院抱錯了,怎麼可能又是賠錢貨?」
嚇得護士立馬將孩子奪了過來,反複確認對方姓名,確保無誤才簽字坐實。
待在醫院的幾天,二妹哭到嗓子沙啞,林生也無動於衷,隻說,「反正哭累了自己就睡了。」
直到同病房的家屬看不下去斥責了兩句,她才象征性的哄了哄。
喂奶也是,她根本不讓二妹吃飽喝足,吃的少拉的就少,更不用廢事換尿布。
四舍五入,省錢又省力。
這麼折騰下來,二妹的哭聲越發微弱,等醫生察覺時已經有發育不良的征兆。
在醫生嚴肅的警示下,他們打著哈哈狡辯,「經驗不足,我們以後會注意的。」
不是經驗不足,隻是不想在意罷了。
3.
他們如願以償的有了一個兒子,方耀榮,每一個字拆分開來都及近榮耀。
這已經是沒有讀過書的父母能給兒子拿出最好的禮物。
喜悅過後,隨即而來的就是窮困潦倒。
越窮越生,越生越窮,這是他們自豪的資本。
而在家裏,我跟二妹連桌子都上不得,但方耀榮是可以的,他就這麼順理成章的享受著也該屬於我們的愛。
有一回,我趁爸媽還沒過來之際,壯著膽子跟妹妹占了大方桌的一個小角。
我們心有祈盼,握著碗沿的手來回揉搓。
最後,刻板印象完勝,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我看著被摔得稀碎的碗碟以及父母扭曲的嘴臉,不自覺笑出了聲。
方德想也沒想的甩了我一巴掌,「誰允許你們上桌了?你是不是跟著村裏那些小癟三學壞了?!小小年紀就學著忤逆父母,真是生塊叉燒都還好過你!」
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滾滾滾,去牆角站著。」
盼兒安撫性的晃了晃我的手。
我示意無事,她隻好小心的撿著碎片,林生在一旁哄著兒子,「好了好了,別罵了。」
二妹呆板的目光瞬間一亮,又聽林生笑著說,「別嚇壞小耀榮了。」
手指滑過瓷片邊緣,帶出一道口子,眼神隨著冒出血跡的指尖迅速暗淡下來。
她揚起蒼白的小臉衝我笑著。
——好難看呀。
那是苦澀。
4.
她將點點滴滴都記錄在了日記本裏,每一段回憶,或深或淺,或喜或悲。
唯獨沒有抱怨的話。
她六歲那年被林生帶走,一去不回。
臨行前林生說,「帶她進城買件體麵的衣服,今兒是耀榮四歲生日,可不興穿的破破爛爛啊。」
她忘了這衣服還是自己隨手撿來的,粉色中帶著幾朵小雛菊,二妹收到的時候分外歡喜。
隨後林生捏起袖口一角,眼中半是嫌棄半是不屑。
可二妹格外開心,先是試探的捏了捏林生的小指,見她不縮這才大著膽子握了上去。
她蹦蹦跳跳的隨林生去了,午後陽光斜斜灑在青石板路上,將兩人遠去的身影拉的修長。
她被賣給了素未謀麵的人販子。
5.
二妹被送走後,我到處打聽,小廣告也寫了不少,逮人就發。
可我隻是孩子。
沒了二妹,方耀榮又頂替了上來,我放學後依舊得照顧孩子。
四歲的小孩不知天高地厚,見了什麼都想上去玩鬧戲耍。
「大姐,我想騎車車!」
我一麵想趁父母不在多趕幾份尋人啟事,一麵還要敷衍的為他拿來玩具。
「你就在院子裏玩,外麵有車,不許出去,聽到沒有?」
看他答應的乖巧,我坐在一邊開始趕工。
寫幾筆看他一眼,直到一張紙寫完抬眼去尋,院子裏已是空空如也。
而他正坐著小車一瞪一瞪的往馬路中央滑去,一輛貨車極速而來。
好在我及時看見,匆忙跑過去連人帶車的拉拽回來。
慣性使然,我跟他摔倒在地,手腳各有摩挲,表皮出血。
看他嚎啕大哭的模樣,我的心一下落到了穀底,果不然,等待我的是林生的責罵跟方德無止境的鞭打。
皮鞭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抽的我下意識蜷縮牆角。
他還似不解恨的叫罵,「讓你看好弟弟,你就把他往馬路上帶啊,看老子不抽死你。」
而方耀榮正窩在林生懷中,一會喊疼,一會喊呼呼,哭的那叫一個嬌弱。
是我們不曾體會過的肆無忌憚。
林生白了我一眼,轉向方耀榮時又換了副慈愛麵貌。
「耀榮乖,告訴媽媽,是不是姐姐拉著你去馬路上玩的?」
方耀榮眼裏含著泡淚,不時打著哭嗝,試探性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閃爍,久久不回。
林生當他是被我恐嚇的不敢說話,當下涼薄的說,「柔兒,娘知道有了耀榮後,對你確實是疏於管教了些,但你也不能故意害你弟弟,這次是我們耀榮祖宗保佑才免於禍事,不然你良心何安?」
短短一話給了方德當頭一棒,下手更為狠辣,「好啊,我說怎麼回事呢?合著你想讓老方家斷子絕孫?」
抽打的頻率更甚,我不甘心的盯著眼前正上演母慈子孝的兩人。
果真是劣性基因,骨子裏跟他那老爸一樣,都是敢做不敢承認的慫蛋。
6.
我考上大學再也沒有回家,一路半工半讀養活自己。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血液科。
她戴著粉色的帽子,上麵點綴著幾朵小雛菊,裏麵是做過幾次化療後日漸脫發的腦袋。
我翻看病曆,手指顫的不像話,在抬眼時笑著問,「粉色嬌嫩,如今你幾歲了。」
她坐在輪椅上,麵上帶笑,眼底生淚,「24啦,大姐。」
我推著她在後花園散步,中午休息時間不多,我陪不了太久。
「那些指標還不算太糟糕,二妹你放寬心,隻要等到骨髓捐贈會沒事的。」
在我信誓旦旦的寬慰下,二妹眼中複燃生機,仿佛一束光透過陰霾,蒼白的麵色上又見笑顏。
不曾想,僅過幾天,她的情況直轉急下。
7.
二妹在醫院碰上了林生,她正扶著方耀榮掛號。
林生也看到了她。
趁著方耀榮掛水的功夫,林生推著二妹走在青石路上,也難得關心兩句,「什麼病?要不要緊。」
隨即又抱怨的說,「聽說你被城裏的一對夫婦收養了,真不知道他們怎麼照顧的孩子。」
「父親母親待我極好,我可以上桌吃飯,每年都有好多衣服穿,有學可以上,不用挨凍受餓。」
說的都是大實話,林生卻聽不得實話,麵上明顯帶了不悅。
二妹垂眼,看不清她此時的麵色,說起話來依舊跟小時候無二,沒有絲毫底氣。
「我還在等配型,如果可以的話,您能不能......」
林生擅長將女兒心底殘存的希望徹底碾碎,也擅長曲解她的意思。
「耀榮也在住院,得的病不比你輕,怎麼可以隻顧自己讓病人來配型?你父母就是這麼教育你的!」
她呲牙必報的說,「當年將你扔給人販子是我們不對,但你也不能想著禍害耀榮啊,他可是你弟弟。」
「你應該可以理解媽媽的,對嗎...」
二妹望著她決絕離去的背影,「能不能多來陪陪我......」
8.
二妹自從回來後,整日看向窗外悶悶不樂,我知道她想要什麼。
當我駐足病房外,看到林生言語間對方耀榮噓寒問暖,動作極盡溫柔,心頭更覺好笑。
此時再次見到林生已經是我當醫生的第五個年頭。
我沒有打招呼,腰背挺直的走了進去。
倒是方耀榮給了些反應,蒼白的麵色有了一絲動容,「大姐,你來啦。」
我從頭到尾沒有看他,隻端過板凳坐在床尾,「你跟二妹說了什麼。」
林生跟我多年未見,彼此早就生疏的不行。
她將切好的蘋果在手中來回盤弄,「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看到耀榮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幫她配型......」
「你是真不了解自己女兒。」我不願再跟她廢話,直截了當的說,「你多去陪陪她。」
「耀榮還病著,我走不開。」
「二妹也是病人。」
林生垂著頭不說話,方耀榮扯了扯她,「媽,我沒事的,你去看看二姐吧。」
她還在裝死。
我倒是忘了,這女人能扔下女兒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不足為奇。
我大步走出,見醫生正一麵翻看病曆本一麵記錄病情的走來。
我不由喚了聲,「醫生,我是44號病床方耀榮的姐姐,他的病怎麼樣了。」
醫生往裏看了兩眼,許是見我們有兩分相似,這才放下戒心。
「病人慢性腎衰竭,近期各項指標不算太好。」
「我已經替你們登記了腎源,但能不能撐到那天,你們家屬盡量做好心理準備。」
我點了點頭,而後醫生語重心長的說,「我能理解你母親的擔憂,生怕兒子沒治好再將老公貼進去,但好歹是個機會,若能配型成功,你弟弟也可以少受點苦。」
我心思百轉千回,麵上笑著應下,「您說的是,我會勸勸她的。」
見人離去,我透過玻璃看著裏頭其樂融融的場景,目光一涼,陰霾漸生。
「這份大禮我備下多年,你們可得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