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蕭瑟那天,大雪滿京城。
彼時他蜷縮在酒樓牆邊,整個人凍得青紫,幾乎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我從後廚討來一點米糊,一口一口喂進他嘴裏。
後來他逐漸好轉,臉色也紅潤了起來。
卻賴著不肯走。
即使我父親後來獲罪,家產全部充國庫,他也要跟著我。
那時他隻有十一歲,卻去魚行搬魚,說要給我減輕負擔。
結果從高處摔下,雙腿癱瘓。
他帶著哭腔對我說:
“嫋嫋,不要丟下我,我吃的很少,我還有雙手,我能抄書掙錢。”
我怎麼可能丟下他呢?我隻有他了。
後來的幾年,日子過得很苦,但我還是攢下了一點錢,在城郊租了一間小房子。
搬進去的那天,十五歲的蕭瑟對我說,他想娶我。
然而半年之後,我卻在京城最大的青樓看到了他。
抱著花魁,笑著轉圈,雙腿沒有癱瘓。
1
我沒有想到會在青樓見到蕭瑟。
如果知道,我也不會選擇在這裏打工了。
雖然這裏魚龍混雜,但給的錢也多。
我可以保護好自己,但卻害怕蕭瑟因此看不起我,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其實我很在意他,他的求親也讓我臉紅心跳。
但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
他穿著墨色蟒袍,上有雲紋點綴,談笑間落落大方。
哪有平時謹小慎微的樣子。
花魁坐在他腿上,滿麵春光,笑語盈盈。
陪坐在一旁的還有府衙的一些官員,都穿著便裝。
父親沒破產前,我也見過他們。
當時父親小心陪著的人,現在卻對蕭瑟點頭哈腰,極盡諂媚。
“四爺,您這安逸王封的真安逸,聽說您現在還入贅了一個小娘子家?”
說話的人似乎跟蕭瑟很熟悉,隻有他敢開一些玩笑。
蕭瑟捏了捏花魁的臉說道: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此中樂趣,你們不懂。”
立刻有人附會:
“那是,誰有安逸王會玩啊,不過玩了五年的時間,你也該膩了吧。”
“那是自然,京城的花魁有幾個沒經過王爺手的,又有幾個能超過一個月的。”
“王爺該不會是動真心了吧?董永遇到了七仙女?”
我曾和蕭瑟一起看過這出戲,他就說過,我是他的七仙女。
救了他性命,改變了他的命運。
但現在,他卻用一種極不屑的語氣說道:
“董永,他有我有錢嗎?七仙女,有那麼大年紀的七仙女嗎?”
我今年十九,比蕭瑟大三歲。
但常年的粗活,打幾份工的勞累,讓我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多個兩歲。
蕭瑟曾經摩挲著我粗糙的手對我說:
“嫋嫋姐,你是為我這麼累的,我會對你一輩子好的。”
然而,現在他卻摸著花魁的手不肯撒手。
也對,她的手畢竟那麼軟,那麼滑。
他們在房內放聲大笑,我卻躲在門後小聲哭泣。
本來我是聽老鴇的安排,給他們送酒菜過來的。
但現在,我根本挪不動腳。
蕭瑟是十歲那年被我撿到的。
那時的他倒在牆角,像是一個雪人。
我將他抱回來,放在床上,又將火爐挪的近一點。
他是第一個進我閨房的男人,雖然年齡很小。
我給他吃食,照顧他身體,像是養了一隻小狗。
而他始終一臉警惕,我問他什麼,也隻能得到簡單的一點回應。
我甚至以為,他是不是不會說話。
我用了五年的時間來融化這一塊寒冰,看著他逐漸話變多,人變開朗。
但我父親卻突然被抓,家產也被抄。
我們變得一貧如洗,蕭瑟不願意離開。
他偷偷去魚行搬貨,卻摔斷了雙腿。
從醫館接回家後,他哭著對我說:
“嫋嫋姐,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我還有雙手,我可以抄書的,我還能掙錢的。”
我摸摸他的頭,就像是多年前那樣:
“姐姐不會不要你的,姐姐能掙錢養你,你就在家好好養病。”
後來我一天打幾份工,早出晚歸。
蕭瑟學會了做飯,也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活。
其實我每天很晚回家,能看到一盞燈為我亮著,就很知足了。
蕭瑟經常會偷偷看我,我知道他喜歡我。
家裏小,隻有一張床,我們睡在一起,他的身體熱的發燙。
後來他年紀大了,我就打地鋪,讓他睡在床上。
即使他不說要娶我,我覺得自己也不能再嫁給別人了。
但現在,那個高高在上的安逸王,哪裏有一點像我的蕭瑟呢?
而且他貴為王爺,和那些官員如此熟悉,卻為何不能幫我父親脫罪?
可是我不能質問他,我們的地位,我們的心機差距太大。
我不能讓他吐出我喂他的米糊。
不能讓他還回那些日日夜夜的照顧。
一牆之隔,他們還在花天酒地,有人開口:
“王爺,你是不是又要回去了?你們家的小娘子還等著你呢?”
“急什麼,她每天打幾份工,回去的可晚了,一會讓我打包一點剩菜回去就行。”
坐在他腿上的花魁,發出一聲輕笑:
“王爺壞死了,總是愛騙人。”
他捏住女人緊致的大腿,說道:
“我夠壞,你才會欲仙欲死啊。”
房內的眾人又是發出一陣笑聲。
蕭瑟的老練讓我知道,他不是第一次這麼做。
也就是說,在我無數個日夜打工的時候,他都在花天酒地。
在我吃力地為他洗澡,挪他上床的時候,他都是盡情地享受著。
所謂的虧欠,所謂的不安,都是他演出來的。
這五年的辛苦,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是他的一場遊戲。
房內傳來一聲嗬斥:
“老鴇呢,怎麼酒菜還沒上來?”
我放下托盤,麵色冷峻的離開了青樓。
2
房間內的玩笑卻更加猥瑣了。
即使是花魁,此時也不裝了,語言變得粗俗起來:
“一個做粗活的女人,想必身上早就硬了,哪能像我這樣伺候王爺,什麼姿勢都有。”
其他人也接口說道:
“那可不一定,咱們王爺有的是辦法讓她變軟。”
“王爺能看上這樣一個女人,還堅持了幾年,一定是她有什麼過人之處,不為人知。”
“那等王爺玩膩了,也讓咱們體驗下。”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蕭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一聲清脆的聲響,讓房間安靜下來。
挨打的官員看著蕭瑟,從不解到恐懼,立刻跪下。
蕭瑟卻又親自扶起他說道:
“都喝多了,哈哈,哈哈。”
之後,蕭瑟在花魁身上摸了一把,擦幹淨酒水沾濕的手,一擺衣袖說道:
“那我就回去了,你們繼續。”
天上又開始下雪,跟五年前我初見蕭瑟時一樣。
我頂著漫天白雪,佝僂著身子,憑著本能向家走。
以前打工晚,也有這樣回來的時候。
但那時候是有期待的,是開心的。
不像這次,我的心比雪天還要冷。
我不知道蕭瑟為什麼要這樣騙我,騙了這麼久。
我是救了他一命,但是他也救了我。
父親入獄,家產被抄,從掌上明珠到無人問津。
我曾經覺得生無可戀。
但是蕭瑟的陪伴,讓我挺了過來。
我不光是為我自己而活,還因為有一個殘疾的他需要我照顧。
隻是如今看來,那些坎坷曲折的過去,不過是我的自我感動。
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不過是別人口中的笑料。
我打開房門,風雪立刻灌了進來。
以前我們住在破廟,四處漏風。
天冷的時候,我抱著他,裹著一床被子,凍得瑟瑟發抖。
那麼苦的日子都過來了,這一次,我卻不知道怎麼渡過去?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蕭瑟回來了。
但是停了半天都沒有進門,後來傳來了敲門聲。
我還在想,他怎麼給我解釋雙腿的事。
打開門,他卻拄著雙拐,原來他早就有了計劃。
他看著我,有些驚喜和炫耀的說: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我請隔壁木匠幫我打了這副拐杖,也能走一走了。”
我沒有點破他,那個木匠是給人打棺材的,怎麼可能做出這麼精致的拐杖?
我沒有幫他,他自己挪了進來,坐在了我對麵。
他對我說:
“我今天出去找到一個私塾先生的工作,以後我們又能多些錢了。”
但我卻並沒有什麼喜色,而是上下打量他。
如果不是朝夕相處,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剛剛的王爺和我撿來的小乞丐是同一個人。
他身上穿著我給他做的衣裳,材質不好,也不好看,隻有一個優點,結實耐穿。
我記得那天把衣服送給他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
一直在誇我的手有多巧,對他有多好。
現在看來,是十足的笑話。
他穿慣了綾羅綢緞,這樣的衣服在身上,怎麼都不自在吧?
然而他還是能夠裝的那麼真摯,就好像他是真心喜歡一樣。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他看到我突然哭了,一下驚慌了起來:
“嫋嫋,你怎麼了?是不是打工被人欺負了?”
他挪近我,用手去摩挲我的頭發,卻被我避開。
我剛剛才看到,這雙手摸過什麼。
蕭瑟,你何必裝出這樣深情的模樣?
你到底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噙著眼淚問他:
“蕭瑟,你喜歡我嗎?”
他沒有猶豫的說道:
“當然,嫋嫋姐,從你救我那一刻起,我就決定要娶你的。”
“你為我打幾份工,吃那麼多苦,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我們自己的家。”
“你放心,我現在也能工作了,很快,我們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我聽著他的話,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說。
即使知道是假話,我仍然希望他能說下去,因為我曾無數次暢想這樣的未來。
然而他說的越是真摯,我的心就越疼。
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又有著太多的謊言,注定不能走到一起。
終於,我看著跳躍的燭火,對他說道:
“蕭瑟,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