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讀高中那年，我爸逼著我立字據，讓我許諾以後工作之後的所有工資要上交，要給我弟弟買房娶媳婦，要給他們養老。

我毫不猶豫的寫名字印指紋。

字據嘛，要多少我寫多少，作不作數就不知道了。

（一）

我打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不討喜的，三歲的時候，我站在屋門口眼巴巴的盯著隔壁小哥碗裏的紅燒肉，就聽到他奶奶在聊天，“林家這姑娘命真是大，她奶奶把她扔林子裏頭去都能被人撿回來。”

沒錯，我剛出生的時候，我奶奶瞧見了我是個沒帶把的，就連忙拿了塊臭抹布把我包裹起來，熟練的走了三裏路扔在後院的林子裏。

林子裏有野狗出沒，她篤定我回不來，結果我洪亮的哭鬧聲沒把野狗招來，把村書記招來了。

我不是我奶奶扔的第一個娃娃，所以村書記把我們全家從頭到腳批了一遍，並聲稱我以後有任何閃失，他都會報警把我爹抓進局子裏。

我奶奶不怕自己進局子，但怕她寶貝兒子進局子，所以她打消了處理掉我的念頭。

兩年之後，我弟弟出生了，這個家徹底鬆了口氣，我奶奶又有了另一個想法，把我送去我舅舅家。

我媽第一個不同意，她說她弟弟已經有個閨女了，哪還有閑心再養一個丫頭片子。

但是家裏太窮了，我奶奶實在不想養我，我媽又苦口婆心的勸她，養個丫頭花多少錢，長大之後還能幫襯幫襯小的，十八歲嫁出去又能換回一大筆彩禮錢。

好說歹說，終於把我留在了家裏。

可是我在家裏的日子並不好過，我媽和我奶平日裏對我非打即罵，我爸也不會管，他有時候喝醉了還會過來添兩腳。

我六歲的時候就要包幹家裏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拖地，我媽說我這是在報恩，不然在外麵早就餓死了，可我在家也沒吃飽過，六歲的我，還沒有四歲的弟弟高。

七歲的時候，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可我媽死活不讓我去，還是村書記爺爺過來，給我媽好一頓普法教育，讓她明白了九年義務教育。

那是村書記爺爺退休的前一年，他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在後院裏悄悄說，“娃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如果你考上了高中，你一定要來找爺爺，爺爺給你出學費，等你以後考出去，就不用過這種苦日子了。”

我當時還不懂苦日子是什麼，隻知道我媽說女孩子做這些都是應該的，不然以後嫁都嫁不出去。

直到有一次我去了一趟城裏的舅舅家，他女兒比我還大一歲，不用做飯不用洗衣服，還有一屋子的漂亮娃娃，她紮著好看的皮筋穿著小白裙站在我旁邊，襯的灰撲撲的我像個丫鬟。

吃飯的時候，舅媽把媽媽帶過來的雞殺了，燉了一鍋好大的雞湯，一共有兩個雞腿，姐姐一個弟弟一個，我看著姐姐碗裏的雞腿直咽口水。

回家的路上，我問我媽，“為什麼姐姐可以吃雞腿呀？”

我媽瞪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家裏沒錢，你弟一個人吃都不夠吃！”

“可是一隻雞有兩個雞腿。”我反駁道。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怎麼那麼好吃？家裏那麼窮，你弟一個人的營養都顧不過來，你就不能讓著他點嗎！舅舅家裏頓頓都吃得起雞腿，所以你姐姐能吃！”

可是今天那隻雞是我媽帶過去的，並且我知道我媽年年都會偷偷摸摸給舅舅家拿錢，被我爸發現之後還挨過打，但她也沒停止過。

上學之後我的日子要好過些，因為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裏。

村小學裏上學的基本上都是熟人，像鄰居的二丫，她和我一樣，每天放學之後還要去割豬草喂豬，要去農田裏插秧，要煮一大家子的晚飯。

我和她走得很近，放學總一道回去。

有天下午，二丫心不在焉的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聲音有些沉重的和我說，“楠楠，我姐姐明天就要嫁人了。”

“那是好事啊，我媽說了，女孩子能嫁得出去就是好事。”我歡快的接嘴道。

但二丫的臉色並不好看，她沉默著看了我一眼，半響才道，“不是的，她是嫁給村頭殺豬那家人的兒子，那人脾氣很差，已經打跑兩個媳婦了，但他們家出了十萬的彩禮。”

“十萬啊......”我被這麼大一筆錢嚇愣住，完全忘了二丫的前半句話。

二丫搖了搖我，“我姐不想嫁過去，她沒有娘家可以回，她過去會被活活打死的！”

我終於回過神來，“那不能不嫁嗎？”

二丫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當然不行，我爸媽已經收了錢了，我姐要是不願意嫁，在家都會被打死的！”

“那怎麼辦？”我也連帶著有些著急，忙問道。

二丫搖頭，她坐在路邊小聲啜泣道，“我不知道，楠楠，我們以後會不會也要這樣被逼著嫁人，我們以後會嫁給誰啊......我不想這樣！”

二丫的一番話突然讓我有些害怕，因為我很清楚，在我家，不用十萬，五萬三萬的，不管是瘋子還是傻子我媽都會把我賣了的。

我拉住二丫的手，安慰她道，“沒事的丫丫，書記爺爺和我說過，隻要好好讀書，就不用過這種苦日子的。”

“真的嗎？”二丫淚眼婆娑的問我。

“當然了，書記爺爺是最不會騙人的。”我拍著胸脯保證道。

（二）

那天之後，我瘋了一樣開始學習，因為我隻有在學校裏的時間可以用來學習，所以下課休息的時候我屁股都不會輕易挪開板凳。

有個來支教的老師還誇我，很少看到讀小學的學生就這麼自律的。

我小學六年年年都是年級第一，二丫讀書沒我聰明，但也是年級前十。

可是快考初中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們村小學的教育資源很差，一年說不定都考不出一個能去縣城初中的，村裏那些男生大部分都是家裏掏了錢送去的縣初中，但我媽肯定是不樂意在我身上花錢的，如果我考不上，就隻能在村裏讀初中，村初中更是沒有能考上高中的。

我隻能更加努力，我拉著來支教的老師，求他們帶我做些課本以外的新題，求他們借我一些課外書看。

我媽一開始並不希望我成績好，因為去縣城讀初中開銷比村裏多很多，她時常冷言冷語的對著那一堆獎狀嘲諷我道，“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要嫁人？”

但幸運的是我弟上學之後成績一塌糊塗，她又希望我能輔導我弟，便不再插手我學習，甚至晚上還準我在我弟的房間裏寫作業。

考初中那年，我發揮超常，剛剛好踩線進了初中重點班，可以免學雜費，二丫也考上了，但隻是普通班。

書記爺爺特地來了我們家一趟，暗地裏塞了我兩百塊錢，“孩子，千萬不要放棄讀書，缺錢了來找爺爺，知道嗎？”

書記爺爺真好，他比我爺爺都好，我錢還沒捂熱就被我親爺爺搜刮去買酒了。

我媽原本不打算讓我去縣城讀初中，我走了家裏就沒人幹活了，但我是村裏第一個考上重點班的，鄰裏都來勸她，“就讓楠楠去縣裏讀唄，也算是給幺弟鋪路，並且現在進廠也要中專學曆，娃兒要是考上了，以後還能掙錢幫幫幺弟。”

我媽考慮了很久，第一是覺得長遠的收益比短期的收入強，第二是因為現在女孩子多讀點書彩禮能要的高些，她最後還是同意了。

出成績那天下午，我媽在田裏問我，“你想不想讀書？”

我忙點頭，“想。”

我媽繼續說道，“那我和你先說清楚，家裏拿不出那麼多錢給你讀書，你去讀初中，錢得你自己想辦法。”

我愣了兩秒，我當時還沒走出過村裏，隻知道每月十五有人來收麥子，麥子可以換錢，但我媽肯定不會同意我拿家裏的麥子去換錢的。

於是我訥訥的問道，“怎麼賺錢啊......”

我媽指了條路給我，“這條路一直走，走到公路上，再沿著公路走一個小時就到縣城裏了，到了縣城你自己去想辦法，賺不到就沒法了。”

我害怕我媽說沒辦法，反悔不讓我讀了，連忙應道，“好，我明天就去。”

“六點之前趕回家做晚飯，這個暑假農活就不用你幹了，晚上記得輔導你弟做作業。”

我聽了我媽的話，頭點的跟篩子一樣，這對我來說，已經算天大的恩賜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走上了去縣城的路。

縣城好大，到處都是高樓和商鋪，我和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看什麼都覺得稀奇，但我沒忘記正事，我找到了一家角落裏的餐飲店。

老板在招打雜的，一小時15，要洗碗筷擦桌子打掃衛生，因為我年紀小，老板不想要我，但我說我隻要10塊，老板又同意了。

從早上八點幹到下午五點，一天能賺90，還包早午飯，我已經很滿意了，我當時算過，我隻要負擔生活費和住宿費，按一個月兩百的生活費算，我掙到三千已經夠用了，這樣還能有剩餘。

暑假對我來說過的很快，這是我第一個不用幹活的暑假，開學第一天，我去隔壁找二丫的時候，發現她滿臉淚痕的在門口哭。

“怎麼了？”我問她。

她哭的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的，“我爸媽沒給我報名，他們不讓我去縣城讀。”

“為什麼？！”我有些生氣，“好不容易考上的！”

“因為我爸媽問了，一學期要花四千多。”二丫哭的更委屈了，她沒有免學雜費，花銷要更大些，她抽泣著繼續道，“村裏隻要七八百，下了課還能幫忙回來幹活。”

我替她難過，其實我這個暑假賺的有剩的，但是她爸媽連名都沒報，我也沒辦法了。

二丫雖然傷心，但她還是把我送到了村門口，“楠楠，你要努力讀，你一定要一定要走出村裏，你不用擔心我，我考上中專還可以出去打工，不會困在這的。”

我最後抱了一下二丫，“沒事的，我們都會走出去的。”

（三）

縣城初中的學習進度要快很多，我又在重點班，之前的基礎太差，總有點跟不上，不管我怎麼起早貪黑學，期中考還是不理想。

我看著成績單上倒數第五的名次有些失神，但我運氣好，我同桌是一個很好的女生，她不厭其煩的給我講解錯題，把她的輔導書借給我用，糾正我英語的發音。

有天她來學校，帶了一個特別好看的兔子掛飾給我。

“這是星黛露，我爸爸從香港給我帶回來，剛好兩個，給你一個。”

我覺得太貴重了，不肯收，她幫我掛在了我破舊不堪的書包上，“沒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她真好啊，我看著她漂亮的側臉想，她爸爸好愛她。

周末回家，我把書包扔在房裏就馬上去田裏幫忙幹活，這是我能讀初中的條件。

但等我大汗淋漓趕回家時，我看到我弟已經把星黛露從書包上扯了下來。

我腦袋一懵，伸手就去搶，“還給我！”

我弟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我敢搶他東西，朝我小腿踢了一腳，“你幹什麼！我看到就是我的！”

“這是別人送我的！你還給我！”我有些失控，忍著痛撲到他身上去搶。

剛好我媽回來了，連忙趕過來把我們倆分開，不由分說的先給了我一耳光，“你在幹嘛？敢對你弟動手？！”

“他搶我東西！”我梗著脖子道。

“這個家裏的東西都是你弟的，有什麼搶不搶的！”

“可那是別人送我的！”

我媽見我還敢還嘴，抄起門後的掃帚就往我身上招呼，“你的還不是你弟的？難不成你還想自己藏著？”

我一時啞聲，不知道說什麼，可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我是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又不是為我弟而活，為什麼我的就是他的？為什麼舅舅家的女兒可以穿好看的裙子紮漂亮的小辮，為什麼同桌的爸爸出去玩都會想著她？為什麼我活得這麼辛苦？

到底為什麼？

好像積壓在心底的委屈一瞬間全都爆發了出來，我眼眶通紅問我媽道，“明明我也是你生的啊？為什麼我弟可以不用做家務？為什麼他想上學你們就到處拉關係幫他上縣城的初中？”

“你拿什麼和你弟比啊？你是要嫁出去的！你弟才是老林家的人！”我媽答的趾高氣揚，她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想法，“就不該讓你去縣裏讀書，女孩子讀太多書會把心氣讀高。”

所以在我媽眼裏，我隻是因為讀了太多書不好掌控。

我有那一瞬間異常的絕望，我終於不回嘴了，我頹然的站在原地，看了那個星黛露最後一眼，“那個掛飾我不要了，給弟弟吧。”

我媽終於滿意了，“這才像話嘛，一個當姐姐的，整天和弟弟搶這樣搶那樣。”

我再也不在這個家吭聲，因為我知道，我說的越多，我媽就會越後悔讓我讀書。

回到學習後，我比之前更努力，我知道我沒路可以選，除了學習。

同桌問過我星黛露的事，我哽咽的和她說了前因後果，她聽完非常震驚，她不相信這世上有不愛自己女兒的媽媽，居然抱著我哭了起來，我反過來安慰她道，“沒事的，以後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同桌從家裏拿了藥膏給我身上的傷口上了藥，“你這周末別回家了吧，去我家住，我和我爸媽已經說好了。”

我很感激的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拒絕了她，我其實不太能消化身邊人對我的善意，因為這是我的家庭都沒有給我的。

同桌對我已經很好了，我不能再給她添麻煩。

在下半學期裏，我不再錯過每分每秒，每天天不亮我就去教室裏晨讀，晚上宿舍熄燈前，我也要把每天新學的英語單詞過一遍才睡覺了。冬天天冷，教室裏時常不開窗戶，容易犯困，我準備了一杯冰水在我旁邊，稍微一困我就往臉上灑，沒聽懂的每個知識點我都會去辦公室找老師問清楚。

終於期中考，我考到了二十多名。

我同桌每次都是年級前三，我問她怎麼那麼厲害，她不好意思的和我說她其實周末還會上補習班，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家教會上門一對一輔導。

（四）

初中畢業，我考了年級第十，上了縣高中的重點班。

但我爸媽已經不同意我接著讀了。

那天我爸突然從外地趕回來，告訴我說，他聯係好了他本地的一個廠子，是流水線工人，一個月三千五。

我不同意，我爸伸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爸手勁比我媽大得多，我臉上紅腫的很快。

“我考上了高中，憑什麼不能去讀？”我冷著聲問道。

“你讀了有什麼用？你有錢交學費嗎？你有錢讀大學嗎？你弟弟過幾年要娶媳婦，家裏拿不出那麼多彩禮錢，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幫忙你懂嗎？”我爸一連串的問題句句離不開錢。

“我可以自己掙學費。”我答道。

我爸又問，“掙學費？你掙得到幾個錢？你掙得到你弟的彩禮錢嗎？”

我已經不會反駁，去問我為什麼要對我弟弟負責了，我冷靜道，“我如果能考上大學，我以後就有能力在縣城裏給弟弟買房子。”

我爸一愣，狐疑道，“你願意給你弟弟在縣城裏買房子？”

“當然了，他可是我親弟弟，我舅舅不也在縣城裏買房子了嗎？”我言辭懇切，繼續說道。

聽到我提到舅舅，我媽臉一紅瞪了我一眼。

“爸，我們要看長遠一點，你在外麵打工，你知道現在大學生一個月掙一兩萬的多得是，如果我們全家能搬去縣城住，那才是光宗耀祖對吧？”我竭力勸說我爸，我知道他在這個家才有最終的話語權。

我爸又思索了一會，眯著眼問我，“你能考上大學？”

“我已經考上了縣一中的重點班，等於半隻腳已經跨進大學的門檻了。”我信誓旦旦道，“我大學畢業出來，我弟還有兩年才畢業，那兩年掙彩禮錢不是輕輕鬆鬆？”

其實這些都是誆我爸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學生出來年薪多少，但我聽我爸和我媽抱怨過，說年紀輕輕的大學生去他廠裏，過去就是經理，一點經驗都沒有，搞得他很不服氣。

我爸果然更猶豫了，做作的咳了兩聲，“但家裏拿不出你的學費。”

“我可以自己掙。”我很篤定的回答他。

但我爸並沒有完全相信我，他半信半疑的拿出一張紙，讓我立字據，以後工作之後的所有工資要上交，要給我弟弟買房娶媳婦，要給他們養老。

“沒問題。”我很爽快的把他的要求一一寫下，簽了名字還摁下手印，至於能不能作數，我就不能保證了。

高中學費太高了，靠短短一個暑假的臨時工還差了一大截，我實在沒辦法，去找了書記爺爺。

書記爺爺年紀大了，拄著拐杖給我開的門，聽到我考上高中，笑得合不攏嘴，“好好，我知道你肯定是個有出息的。”

我告訴爺爺，我隻差一千左右就夠了，但爺爺還是硬塞給了我兩千塊，他說讀高中花錢的地方要多些，讓我不要省著用。

我接過錢給爺爺深深鞠了三個躬，我想寫欠條，但爺爺死活不願意。

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哭，為什麼我遇到的很多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對我這麼好，而我真正的親人隻會想方設法壓榨我。

我暗暗發誓，等我以後有工作賺到錢後，一定要把這筆錢，加倍，加很多很多倍還給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