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景,原諒我。」
珠簾外,葉懷玉跪著求我。
我輕撫他英俊臉龐:「妾不敢,擔不起葉相所求的原諒。」
世人皆知,天下為公的葉相葉懷玉,不顧一切愛上了一個善撫琴的伎子。
卻不知葉懷玉,是我曾經的夫君。
1.
珠簾垂墜,絲竹聲聲。
我在屏風後屏氣凝神。
手指輕揚,撫上琴麵,琴聲緩緩響起。
葉懷玉聞之,錯愕難當。
一旁的李文俊輕抿酒杯,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2.
「聽聞葉相好琴,這抱風樓的瑤娘可是撫琴的好手。」
李文俊窺探葉懷玉神色,屏退了隨從。
「李將軍邀葉某前來,隻為聽曲?」
葉懷玉微斂眸色,撇了一瞬屏風後的人影。
「此言差矣,在下是給葉相送禮。」
李文俊敲了敲桌麵,屏風撤下。
我微微福身,斂衣行禮,「妾,見過將軍,見過葉相。」抬頭便對上了葉懷玉那雙熟悉的眼眸。
葉懷玉與我四目相對,詫異下幾乎傾灑了酒杯。
我急急走近葉懷玉,在他桌案邊坐下:「葉相小心,可別打濕了衣袍。」
他不看我,神色恢複如常,質問李文俊是為何意。
李文俊笑說:「此女便是在下的禮物。」說完就走了。
葉懷玉沉默片刻,問我到底是誰?
我依偎在他身邊,答曰:「葉相覺得妾是誰,妾便是誰。」
葉懷玉恍惚了,他久久盯著我。
眼中滿是思念,深切入骨。
「景景。」他帶著猶疑喚我。
我舉起酒杯,言笑晏晏:「是我,玉郎。」
我知道,我與葉懷玉的舊愛長得一模一樣,甚至一樣善撫琴。
可葉懷玉不知道,我就是他口中的「景景。」
把我獻給葉懷玉的李文俊,也不知道我就是當年的陶景。
他們都以為我是替身,卻沒想到我就是我。
3.
五年前,我還是成王之女陶景,而葉懷玉是我親自選的夫君,他父親是右相葉之章。
我與他舉案齊眉,恩愛非常。
誰料舊帝突發惡疾,太子年幼,皇後被控,諸王圍困。
我父親血統純正,是唯一能擔重任者。
但他不願舉兵,選擇扶持太子。
各方相爭,一向不顯山露水的四皇子看準時機,占據了優勢。他意圖殺盡皇族,如此便無人可與他爭。
右相百般籌謀妄圖保下我父親成王,反被左相極其同黨陷害。
隻因左相選了四皇子,與之選擇相悖的朝臣,皆被誅殺。包括葉懷玉的父親。
而我的父親成王,被一道舊帝口諭召入宮護駕。
我百般阻攔,父親說:「一日為臣子,便一日要聽君命。」
可歎我那忠心耿耿的父親,被誣陷逼宮,圍困於皇城內,喪了命。
4.
「玉郎。」
我貼近葉懷玉的臉頰,柔聲呼喚。
他不敢看我,緊閉的雙眼上睫毛微顫。
「姑娘莫要如此。」葉懷玉攥住我不安分的手。
我嗤笑:「妾若繼續如此呢?」
「你不是她。」葉懷玉驟然睜開雙眼,試圖散去醉意。
是啊,王爺之女陶景,怎會如此勾引男人,低三下四,做小伏低。
她是那麼驕傲的人啊。
可就算那麼驕傲的人,流落異鄉,也不得不為了活命而把自己賣進妓館。
「玉郎,人生苦短,是或不是有何重要,」我輕輕抽出手腕,脫掉了外衫,「隻要當下覺得我是,我便是。」
外衫下,是我肩頭至後背交錯的傷痕。
當初在妓館,我賣藝不賣身,隻求做個清倌。
可鴇母哪肯放過,毒打數次,我寧死不屈。若不是還有過人的琴藝,怕是早已被打死了。
「玉郎,」我垂首欲落淚,「李將軍既買了妾,妾自要伺候好,玉郎若不疼我,這身子怕是又要多幾處傷痕了。」
寂靜片刻,葉懷玉指尖微涼,抬起我的下巴。月光下,我微微仰頭,額前滲出一層薄汗,眼眸裏一片瀲灩春色。
目光交彙時,我知道,他終究還是動情了。
「景景。」
吻落下來的時候,葉懷玉喟歎。
燭火熄滅,我輕輕應了一聲。
5.
醒來的時候,葉懷玉已經走了。
婢子進來,說李文俊在等我。
我斜靠在床頭:「說我身體不適,不宜見客。」
「是嗎?」李文俊拂開珠簾,掃了一眼,婢子自覺退了下去。
「事情辦成了?」李文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丟給他葉懷玉的腰牌:「將軍可滿意?」
李文俊輕笑,俯身捏住我的下頜,欲吻之際,我偏頭躲避,他手上更用力了:「別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你與她相似,本將軍豈會看上一個伎子?」
我笑了,唇邊梨渦淺淺。
李文俊心念一動,想到了少年時,他立於樹下,看陶景爬上枝頭摘桃子的畫麵。
那時的陶景還未嫁人,活得恣意瀟灑。
摘了桃子立刻扔給他:「李護衛,桃子可甜了,你快嘗嘗。」
陶景唇邊梨渦淺淺。
李文俊凝神細看,眼前的人膚色白皙,目若點漆,唇色嫣紅,與她相比,眉眼間多了一抹媚色。
「李將軍今日無軍務?」
李文俊回過神來,冷了臉色:「你是本將軍買回來的,生死由我。包括你的身子。」
踏出房門時,李文俊竟有一瞬希望眼前人就是陶景,那個他深深戀著的郡主陶景。
6.
李文俊是我父親在軍營挑回來的。
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毫無牽掛,一身是膽。
我第一次見他,是父親帶李文俊來我的院子,讓他認主。
少年伶仃瘦弱卻身姿挺拔,一雙眸子冷漠且犀利。
那時候,我是郡主,他是護衛。
可五年後再見時,我是副都名震一時的伎子,他是都城驍勇善戰的大將軍。
他將我買回來,隻為贈給葉懷玉,作為拉攏或是一枚埋在葉懷玉身邊的棋子。
朝堂之上,葉相葉懷玉一直是他的對手。
李文俊以為我是陶景的替身,卻沒想到我就是陶景,他曾經的主人。
7.
不多時,當朝宰相葉懷玉流連秦樓楚館,丟了入宮腰牌的逸事傳遍了全城。
沈國公親登相府訓誡,隻因葉懷玉的夫人是國公小女沈如煙。
沈如煙心高氣傲,受不得這樣的委屈,不免鬧了別扭。相府一時間氣氛緊張。
8.
入夜時分,葉懷玉來了。
他一襲墨綠暗紋長袍,立於院外。
晚風卷起他的袍角,俊逸的眉眼秀麗如青竹。
一如當年都城詩會,假山後那驚鴻一瞥,我隻一眼便認定了他。
「玉郎,風涼,怎不進來?」
我半開軒窗,陰影落下,他看不清我臉上的表情。
「你......真的很像她。」
葉懷玉聲音低沉,散在風裏。
「那妾便做玉郎的景景。」
我巧笑倩兮,疾步走近他。
葉懷玉今日吃醉了酒,撫摸著我的臉頰,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我暫且放下了瑤娘的身份,親吻著我日思夜想的麵容。
從眉毛到鼻尖,從雙唇到下巴。
他啞聲喚我「景景」,我把他的話語通通吻進了心間。
五年間,他得娶嬌妻,平步青雲。
而我在妓館,身不由己。
好一個心懷天下,溫潤如玉的葉相啊。
當年,右相與我父親皆亡,葉懷玉立誓報仇。
我本想陪在他身邊,卻隻收到了一封休書。
他說與我不曾有真情,若不是成王以身份相壓,必不會娶我。
葉懷玉給我最後的溫柔,是安排了馬車送我與我母親出城。
可我與母親路遇山匪,母親掉下山崖。
我拚死逃亡,把自己賣進妓館,才得以苟活。
葉懷玉,你欠我的拿什麼還?
念及此,我狠狠咬住他嘴唇。
血腥味霎時蔓延,卻更刺激了感官。
錦帳外,風吹動竹葉沙沙作響,我刹那失陷於此刻的歡愉。
而葉懷玉睜開眼,目中一片清明。
他緊緊掐住我的腰:「陶景,你回來了。」
9.
數月前,李文俊奉命謫守副都。
聽聞有一女子名為瑤娘,靠撫琴名動一時。
他慕名而來,豪擲千金,說我與一故人相似,想邀我回都城一敘。
我曲意逢迎,演好了瑤娘的身份。
李文俊不覺有他,為我贖身,唯一的要求是做好他的棋子。
我同意跟他回來,也是不想葉懷玉好過。
那時,我已知他官拜宰相,重新娶妻。
攪亂這一切,是我的本意。
而李文俊,妄圖借我之手,打掉葉懷玉這個宿敵。
10.
葉懷玉識破了我的身份,我也無需再偽裝。
隻是這一室旖旎,像極了我與他新婚時的情狀。
葉懷玉披衣起身,為我倒了一盞溫水。
我許是多年未被人照顧,光腳下了床去接。
他慌忙放了茶盞來抱我:「夜已深,地上涼。」
我輕輕靠在他胸口:「你怎麼認出我的?」
葉懷玉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景景,我對你的身體太熟悉了,我們朝夕相處了如此多的日夜。」
我有一瞬的羞赧,但湧上來的恨意很快吞噬了舊日裏的情誼。
我們相處了那麼多日夜,你還是把我孤身一人丟在了他鄉,任由我被人欺辱。
我張口咬住他肩頭,狠狠地,死死地,像是要把這麼多年受的苦難全都發泄出來。
葉懷玉悶哼,踉蹌下抱著我跪倒在地上。
血很快流了下來,順著他的肩頭滴落在我胸口,一點一點,覆蓋了我的傷疤,宛如是我的傷口在流血。
「對不起,景景。」
「對不起,我以為送走你,我就可全心複仇,毫無牽掛。未曾想到,你受了如此苦難。」
葉懷玉滿目悔意,我不自覺地鬆開了嘴。
「景景,原諒我。」
「妾如今已擔不起葉相的一句原諒了。」
「景景,你永遠是我的軟肋。」
他珍寶一般細細吻我,那些傷痕,他似要刻進自己身體裏。
葉懷玉,你如此行為,我該如何待你啊。
我如今是李文俊的一枚棋子,不管是不是真的陶景,你都已經深陷其中了啊。
11.
我成了葉懷玉的外室。
他不顧沈如煙的阻攔,也不管沈國公的斥責,給我置了宅子。
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是當年的樣子。
隻是宅子外麵,護衛森嚴,我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但是這個別人,不包括李文俊。
12.
「瑤娘。」
李文俊偷偷潛入我房裏時,葉懷玉剛走不久。
我有一陣子沒聽人叫我瑤娘了。
他戴了麵具,質問是否做了葉懷玉的外室,就忘了和他的約定。
我自然沒忘,但這些時日,我短暫的做回了陶景,體會到了很久不曾有過的輕鬆。
「瑤娘,葉懷玉不過把你當玩物,」李文俊冷哼,「沈國公位高權重,如今宮裏那位沈皇後也榮寵正盛,你以為他會為了你放棄自己的仕途嗎?」
他拿出了我的身契。
「將軍說的是。」我盈盈一笑,又變回了瑤娘,「但凡將軍吩咐,妾照做便是。」
我也想知道,我與仕途,葉懷玉究竟會做何選擇。
可是,我沒等來葉懷玉,沈如煙倒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