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孫瑞說，羅慧你真膽小。

高考出成績那天，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考上了。

他去上學那天，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走不出這大山了。

他畢業去當兵那天，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跟他徹底走岔了。

最後的最後，在我和李天華的婚禮上，我跟孫瑞說，羅慧是個膽小鬼。

1.

村口的網吧裏，學校裏的高三學生大多都來了，統共也就二十幾個，還有幾個女生幹脆就沒來，因為今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孫瑞，你考的怎麼樣？”

孫瑞有些忐忑地點開，隨即長長呼了口氣。

“692。”他笑著說。

“好厲害啊！你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吧。”

我坐在他旁邊，極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羅慧，查到了嗎？”孫瑞很期待地看著我，我匆忙關掉頁麵，“沒達線。”

很尷尬地跑出網吧。

“等等我羅慧！”孫瑞在後頭喊我，我沒理。

其實我考上了，能夠到一個普通的二本，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念，早在考完那天我父母便告訴我，他們供不起我了。

但是孫瑞不一樣，他家裏就他一個，就是砸鍋賣鐵他家老太太也是要供他的。

我躲進房間裏，鏡子裏的自己眼睛紅紅的，這次高考，就當是我做的一個美好的夢吧，不虧了，真的。

2.

“慧慧，媽媽今天給你買了一件衣服，你過來看看。”門外是忙作了一天的媽媽，我用手背糊了一下眼睛，眼睛還是紅紅的，打開門，我裝作眼睛裏進東西了一樣。

“媽，我眼睛進東西了好像，難受。”

媽媽放下手中的紅袋子，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掀開我的眼皮，朝裏吹了幾口氣，“吹吹就好了，不要揉。”

“看，媽給你買的，喜歡不？”

我看著這件純白色的連衣裙，好漂亮啊。

“喜歡，媽，你怎麼突然給我買這個?可貴的吧。”

“給我家女兒將來讀大學的時候穿。”

我心裏一驚，“媽，你怎麼......”

我媽擺擺手。

我知道，她朝外頭借錢了。

“媽，其實我，我沒考上。”

我媽隻是歎氣，“慧慧，是媽沒本事。”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沒本事。

3.

那天晚上，孫瑞翻了院牆進到我家。

他家裏今天晚上應該吃了好的，還喝了酒。

“羅慧，你今天怎麼一聲不吭就跑掉了?”孫瑞盯著我的眼睛問我。

我不敢看他，“沒考上，丟臉。”

“撒謊，羅慧，為什麼要撒謊?”孫瑞紅了眼，一步一步走近我。

“沒有，我就是沒考上。恭喜你考上了，大學生。”我尷尬地擠出一抹微笑。

孫瑞突然抱我，抱得很緊很緊。

“羅慧，你等我，我一定帶你走出去。”

我哭了，但是我隻是用力拽著他的衣角，眼淚把他白色的短袖印出幾道水漬。

4.

我在家呆了一整個暑假，哪兒都沒去。

直到孫瑞拎著大包小包，全村人一起送她去車站那天，我出來了，穿著媽媽送我的那件白色連衣裙。

“真有出息，孫家的大娃娃真出息啊！”

孫瑞站在人群裏四處掃蕩，我躲在後麵，對上了他的視線。

“等我。”他做了這樣的口型，我捏著裙擺，咬著嘴唇，慢慢地點頭。

終於，鞭炮放完了，送行飯也吃好了，孫瑞走了，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學校，211。

我跟著父母回到家裏，爸爸說他給我找了個活，在工廠裏給人家結算工資，就是發錢的，一個月有好幾百塊錢。

我點點頭，回房間換掉了衣服，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閉上眼，整個腦子裏都是孫瑞那張臉，和那晚他紅了的眼。

我是說，我很平靜，我不感覺我有多難過，可是我的眼淚止不住了，啪嗒啪嗒落下來，越抹越多。

不知道孫瑞現在在幹什麼，北京，應該很繁華吧，大學裏肯定比我們這要高大上許多。

我也想念書，可是我不能太自私。

5.

時間過得很快，我在工廠裏幹了幾個月便不幹了，那工廠裏有個老流氓，經常趁著發錢的時候對小姑娘動手動腳，和我一起的幾個姑娘都不幹了，我爸聽說了趕忙要我辭掉，還打了那老流氓一拳。

賠了一百塊錢。

那天夜裏，我坐在爸媽房間的床上，跟他們說，要不就讓我去外頭打工吧。

“不行，女娃跑出去那是會讓人欺負的。”爸爸拒絕了，媽媽也說，“咱就待在家裏，我們看著放心。”

我低頭摳著被子上頭的補丁，嗯了一聲。

很快就過年了，孫瑞回家來了，他給我帶了許多吃的用的。

“羅慧，這是我們學校的明信片，你拿著，下次來我們學校就認得了。”

我接過明信片，好漂亮的大門，校名是老校長親手題的字。

“謝謝你孫瑞。”

孫瑞拉著我去了後山，那兒是我們以前常來的秘密基地。

我看見那裏堆著兩個雪人。

“羅慧，希望我們兩個可以永遠在一起。希望未來迎接我們的都是好日子。”

他凍著鼻頭，因為他把圍巾給我圍上了。

我不敢看那兩個雪人，可是又忍不住偷瞄，未來我真的不敢去想，我沒資格去想。

“謝謝你孫瑞。新年快樂。”我小聲地說。

孫瑞湊近我，呼吸加快，我感覺我的心跳得很快，他慢慢俯身，貼上了我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點涼，我想躲，卻被他一把摟住，我的腰貼著他的身子，他加重了這個吻，我有些無措，“孫瑞。”我喊他。

“我喜歡你羅慧。”

他繼續親我，隻是親。

漸漸的我感覺有點暈，終於他鬆開了我，我們倆粗喘氣，我感覺他的眼神很不對勁。

“要，要回去守歲了，我走了，走了。”

我又一次逃走了。

6.

這個年過得很快，我以為上了大學假期就會特別長，結果孫瑞在正月裏就走了，臨走他塞給我一封信，我把它收進裏衣裏頭，等著沒人了才拿出來看。

“羅慧，我和同學一起準備創業，我說過我要帶你出去，所以我要好好幹，接下來的日子裏，你要記得我。”

我把這段話一個字一個字來來回回念了好幾遍。

我甚至生了念頭，我就大膽一點吧，就跟著去吧。

但是轉眼看看家裏這家徒四壁無二樣的生活，我又按下了這想法。

很快，我又找了份工作，在電子廠驗收燈泡。就是把它們插進插頭裏看看亮不亮。

這個工作工資還好，一天上十個小時，包午飯午休。

“小羅，你不也是學生嘛，怎的沒去讀啊？”工廠裏的大姐閑著沒事到處找人扯話。

我低著頭，手裏的動作沒停。“沒考上。”

“是嘞，女的讀太多是幹什麼，閑的，早點找個好人嫁了才是正事。”

我隻覺得這話聽著刺耳。這年我十九歲。

在電子廠裏上班，每天早晚我還趕得及給家裏人做飯，隻不過兩班倒的時候我得走夜路。

那天晚上，我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邊有個糟老頭睡著，是我們村裏都知道的瘋男人。

我沒想多留，加快步伐往家走，誰知道他突然吵我走來，一把拽了我的衣服，我驚聲一叫，“救命啊！”

大晚上大家都睡熟了，我無助地揮著胳膊，腦子裏跑過了無數個不好的結局。

突然，那老頭被人一把拽住胳膊往後一扯，在地上紮紮實實地栽了個跟頭，我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

半晌，我反應過來發現，是電子廠裏負責裝訂的李天華。

“沒事吧？”

“沒，沒事兒。”

“以後下夜班回家別走這了，或者你叫我，我陪你走段路送你回家。”

7.

我沒跟父母說這件事。

但是從那之後我就沒一個人走過夜路了。

李天華會跟在我後麵五米左右的距離，等到我進了家門再離開。

這幾年，孫瑞一直沒回家，聽村裏頭人講，他好像是在搞什麼研發，我不懂，我在電子廠上了幾年班，那些東西我都聽不懂了。

“羅慧，你以前是不是讀過高中啊？”李天華在午飯時間坐到我邊上跟我講話。

我點點頭，他又說：“我也讀過，考上了一個大專，讀了一年沒讀了，回這來幹活。”

我問他為什麼不讀了，他說家裏沒錢供他了。

我聽了之後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戳米飯，戳了半天一口都沒吃。

我跟孫瑞的差距太大了，他能有書就讀，我卻不能任性，即使我看到了光明，我卻沒辦法去抓住它。

“李天華，你後悔麼？”我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問他。

李天華偏頭看向遠處，那是一座大山，是外人眼中山清水秀的地方，可是，也是困住我們的地方。

“後不後悔有什麼區別，沒什麼好後悔的，做了選擇就要為此付出代價，結果啥的都是注定了的，命吧。”

我沒吱聲。

一句命吧，徹徹底底地讓我知道，我真的，不會有出息了。

8.

晃眼間，四年過去了，孫瑞從北京讀大學回來了。

“羅慧，我打算當兵去了。你再等我兩年，等我回來國家給我分配很好的崗位，到時候我接你去北京。”

聽村裏人說，孫瑞創業失敗了。其實也很正常吧，畢竟誰會一創業就成功。

“你去哪兒當兵？”我問他。

“新疆。”

好遠。

可是為什麼，他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卻又要去一個更偏遠的地方。當時的我不能理解，但是我知道，當兵的人很厲害。

“你怎麼和我奶奶一樣的反應，哈哈哈哈，國家現在大力發展新疆西藏那邊，就需要人一點一點去那好好探索一番，把那塊的土地好好規劃守護。”

我羞紅了臉，我的認知已經和七旬老太太一樣了是嗎？是我沒有眼界，沒有思想了。

“那很好啊，你去了那裏之後，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兩年，兩年很快的。”我低著頭說。

孫瑞揉了揉我的頭發，我有些排斥，我的頭發應該沒有城裏人那麼好吧，而且我剛剛才從廠裏出來，肯定全是灰塵。

我縮了縮脖子，躲開他。

孫瑞沒什麼反應，插兜對我笑，“相信我好嗎？我喜歡你，所以我一定要為我們掙得一個好未來的。”

我沉默。

過了幾天，又是如同四年前那場景，一村的人送他去車站，他到時候會跟著部隊一起去新疆。

那天我沒去，我得去上班，我沒時間去送他。

聽他們說，大學生去當兵國家好像很重視，說不定還會補貼錢呢，我對這個抱有懷疑，畢竟她們講話總喜歡添油加醋。

孫瑞的未來，會很好。

9.

李天華去廣東了。

他臨走的時候到我家門口來找我。

“羅慧，我走了，我覺得我還是得出去闖一闖。”

我站在屋簷下，“廣東好遠吧，你去那做什麼呢？”

“不管做什麼，總歸是大地方，機會肯定會有的，到時候我說不定就是大老板了。”

李天華撓了撓腦袋，我也笑了，“什麼大老板，真會做夢。”

“你等著吧，等我帶一大筆鈔票回來。”

我的笑容定在臉上，又要我等了，這次我又要等幾年?

但是我也是自己願意等的，等不到又怪得了誰。

“那你，你照顧好自己。”

李天華拖著一個大包走了。

現在，又隻剩我一個人。

我收拾了一下東西，拿著灌滿水的水壺去電子廠上班去了。

那年，我二十二歲。

“慧慧，你王叔家的國哥從城裏回來了，你要不去跟人家聊天吃個飯?”

我爸在吃飯的時候提了一嘴，我低著頭扒飯。

我爸又開口，“人家挺好的，家裏條件也不錯，你都二十多了，可以試試看的。”

我感覺眼睛有點不舒服，鼻子還酸酸的。

“爸，你別逼我行嗎？”

“這怎麼能叫逼你?”

我放下筷子，大喊著：“你讓我做回主行嗎？”

媽媽沒有講話，爸爸也閉嘴了。

“我沒去讀書，我知道你們也很難。但是不能連最後一點選擇的機會都不給我！”

10.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是在等誰?

孫瑞，還是李天華。

我還是不死心吧，等著他們誰能來救我出去。

“羅慧，我告訴你件事。”廠裏的一個女生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問她什麼事？

她很害羞，“我和國哥，耍朋友了。”

我有些意外，“好久的事兒?”

“上個月，而且我們已經，那個了。”

我感覺好羞，但是又不能怎麼表現。

“那麼快就?”

“國哥說，要娶我。而且他爸已經到我家來過了。”

“恭喜你啊，要結婚了。”

“你知道嗎，他親我的時候，好溫柔的，還摟我的腰。”

我聽著她說的話，腦子裏卻是孫瑞在過年那天，在後山摟著我親我的模樣。

他，也挺溫柔的。

“羅慧，羅慧，發什麼呆?”

我回過神來，搖搖頭，繼續著手上的工作。

在孫瑞當兵的這一年，他沒有朝家裏送過一封信，他家老太太經常望著遠處發呆，他那邊怎麼樣？我不知道。

李天華倒是寄過兩封信，一封是他到廣東的時候寫的，還有一封是他說自己找到工作了。

是在一個飯店裏做收銀。

因為他會點英文，有的時候碰到些外國人他能勉強說幾句話，工資聽說一千塊錢一個月呢。

“羅慧，我在這開銷也不大，人家這裏有宿舍給我住，挺好的，你在那邊也挺好的吧。”

我抽出一張信紙，拿起筆想了又想，拿起又放下，最後寫了一句，一切都好。

很快，國哥和那個小姑娘結婚了。

大著肚子結的，聽說彩禮都沒要。

在飯店裏，油膩膩的木頭桌子上套著紅色的塑料膜，那女生穿著一件土土的劣質婚紗，肚子有點隆起，國哥穿了一件西裝，也不好看，上頭還別著一朵紅色的塑料花。

“新郎新娘，說兩句。”

我沒在繼續聽，走出飯店蹲在不遠處的小河旁，摸摸一旁曬太陽的小狗，如果當初那個和國哥見麵的是我，會不會現在大著肚子的也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