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不足一個月,爸媽就決定把我扔到郊外掐死。
村裏神婆攔下他們,說我是個天降福星,理應得到善待。
爸媽一身傲骨不信邪,堅決不養吃白飯的。
冬天雪地路滑,駛向郊區的公交車在半路和一輛拉煤卡車相撞。
整車廂人全沒了,唯獨我們一家僥幸活了下來。
但是,爸瘸了,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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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媽始終不太喜歡我。
不僅因為我是個女娃娃,更是因為他們總認為,
是我害得他們瘸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
可是村裏人都很喜歡我,見到我就會往我懷裏塞各式各樣的零食。
還會特別親切地叫我「福福」。
我叫林福福。
出生後第三年,村裏人口普查登記,瞞生超生都要被罰款。
迫不得已,我爸媽才給我上了戶口,讓我有了個姓。
而我的名字,是鄭婆婆為我取的。
她是村裏最老道有威望的神婆。
早些年,就是她親手替我媽接生的。
看到我的第一眼,她就跟我爸媽說,我是天地間唯一一顆福星。
從善待之,否則報應不爽。
我爸媽不信邪,然後被打折了一身傲骨。
時至今日,他們仍舊對鄭婆婆懷恨在心。
寧可認為是神婆背著他們偷偷紮小人跳「詛咒之舞」,也不願相信我是個福星。
我總是懷疑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
因為我摸過自己的骨頭。
好像沒有他們那麼硬。
自打生了我,我媽始終想要重啟操蛋人生,再和我爸拚個男娃。
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他們雖然不信我是個福星,卻也從不敢隨意使喚我。
秋收時節忙得所有人都像個陀螺。
我爸淩晨四點半去地裏掰玉米,晚上十一點爬我媽身上繼續勞作。
周而複始,鼾聲驚人,簡直比地裏的老黃牛還要辛苦。
連隔壁王叔叔都忍不住打趣,幹脆叫我去摸摸我媽的肚子,那樣說不定來得快一點。
我趴在窗台上聽到了這句話。
雖然不太懂什麼意思,但不由也開始心疼起我爸。
於是當天晚上睡覺前默默祈禱,希望我媽能快點懷個小寶寶。
祈禱靈驗了。
果真趕在開春前,我媽肚子有消息了。
鄰裏外紛紛來道喜,就連一貫瞧不上她這個兒媳的奶奶也來了。
——因為我媽頭胎生了個丫頭,還因為我害得她兒子瘸了一條腿,她始終耿耿於懷。
我媽坐月子的時候連個南瓜都不舍得給她蒸,這也間接導致我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再懷上。
許是懷了孩子的緣故,我媽突然母性泛濫。
平日裏都是拿我當空氣,那天突然心血來潮讓我摸了摸她的肚子。
「丫頭,我給你生個弟弟怎麼樣?」
我媽想要男孩,故意誘導我說好。
——果然口嫌體正直,她還是心裏惦記著我這顆福星的。
我小心翼翼地摸著媽媽鼓鼓的肚子,心中帶著與媽媽親近了一些的竊喜和對同血脈的親昵。
忍不住期待道:「有了弟弟的話,他會一直陪著我嗎?」
我媽卻翻了個白眼,仿佛我說了句十分可笑的話。
「陪你幹什麼?他長大還得結婚呢,你以後努力賺錢爭取讓他早點娶上媳婦。」
我有些不解,「為什麼弟弟不自己賺錢娶媳婦啊?」
我媽開始不耐煩了,打開我的手。
「問問問,天天就知道問,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得了唄,怎麼著讓你弟弟白叫你一聲姐啊?」
我有點害怕媽媽生氣,又被她一個勁兒在旁邊催促逼問,隻好點了點頭。
我媽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我,哼著小曲回房裏了。
十個月後,我媽順利生產。
如她所願,是個大胖小子。
自從我弟弟出生以來,我媽是走路都帶風,腰板也挺得倍兒直。
就是遇見村口大黃狗,都想拉著它跳上兩段。
全家上下都把我弟弟當個寶,放在手裏怕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家裏多了位燒錢的主,再加上有了男娃後就開始報複性胡吃海塞的我媽。
我的口糧肉眼可見階梯式斷崖削減。
以至於到後期,飯桌上幹脆不擺我的碗筷了。
我靠著村裏人心血來潮的投喂勉強長到十二歲,瘦得像個麻稈。
弟弟則在家人精心養護下,年僅七歲體重就高達七八十斤。
七歲。
正是熊孩子最會瞧大人言行的年歲。
仗著背後有我媽和我奶撐腰,我弟很快爬到了家庭地位最低的我的頭上。
一開始,他試探地當著爸媽的麵輕輕踢了我一腳。
見我爸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便不滿足於這種小打小鬧。
直到一次午飯,他嫌我媽做的菜裏沒放肉,將一碗剛盛出來的熱湯撒氣般往我臉上一潑——
「肉呢!我剛才看到你在廚房那邊晃悠,林福福,是不是被你偷吃了!」
我的臉很快紅了一大片,湯裏的油更是流進了我的右眼裏,疼得叫我睜都睜不開。
許是我獨眼龍的狼狽模樣,莫名讓我爸想起了我媽瞎掉的右眼。
他那木訥多年像缺了螺絲停止轉動的腦袋,終於想起來當年發生的事情。
那天中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狠狠揍了我弟一頓。
我弟的哭聲和求饒聲從我家一路傳到了村口,聲音聞者悲切,極宜搭配著點蘿卜鹹菜下飯。
鄰居家哥哥更是端著飯碗火急火燎趕出來。
尋了個極佳視野蹲下,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哼哧哼哧地笑著看戲。
「林胖胖的屁股要爛咯。」
林胖胖是村裏孩子嘲笑他體型給他取的,我弟戶口上的名字其實叫林頌書。
——那是我爸媽點燈熬油翻了半個月字典才取出來的,村裏人都在背地裏笑話,還不如給我弟取個「林撕書」來得親切一些。
可我心裏卻很是羨慕,畢竟爸媽平時連「福福」都沒叫過我。
因為這頓打,我媽、我奶,還有我那屁股腫成發麵饅頭的弟弟都記恨上了我。
當然,我爸並非是向著我。
他不過是擔心自己傳宗接代的獨苗會被報複,所以才假戲真做了一番。
他對林頌書耳提麵命好一番叮囑。
「別去招惹她,你瞧你爹的腿和你媽的眼睛就是被這賠錢貨給弄殘廢的,她胳膊肘子往外拐,腦子有毛病,隻會對外人好,對家裏人都狠毒得來。」
林頌書被我爸打怕了,當麵不敢反駁什麼,反手就到我媽告了一狀。
我媽那時正做著飯,聽完林頌書添油加醋後,當場就把鍋爐給掀了。
「操他娘的,你爹就是個慫貨,還「別去招惹她」?他怎麼不去給那死丫頭跪下磕兩個!?
兒啊,你別怕,有你媽給你撐腰,我就不信那小賤貨能拿你怎麼樣,我當年能給她一條命,現在就能收回來!」
林頌書開心極了,當即就踮著七八十斤的肉,拽著我媽衣領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還跑去屋裏把我寫的日記拿給我媽看,說我一直在那上麵偷偷詛咒家裏所有人。
其實那上麵寫的都是我的委屈:
「為什麼媽媽不喜歡我」「為什麼奶奶老掐我」「為什麼我不能像弟弟一樣能吃飽飯」
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被發現日記本倒也沒什麼。
偏偏我有「嚴重前科」,我媽連看都沒看那日記內容,聞言臉色猛地一變,抄起擀麵杖就跑院子裏找到正在喂雞的我。
一把扯住我的頭發,掄起擀麵杖開始瘋狂抽打我。
「賤蹄子賤蹄子賤蹄子——!!老娘被你害得瞎了一隻眼睛,你竟然還敢詛咒我和你弟弟,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秦!」
一天揍了兩個孩子,一時之間我家院子裏變得相當熱鬧。
隻是圍在院外的看客這一次卻有些看不下去了。
因為我媽真的是在往死裏打我。
裸露在外的瘦腿瘦胳膊上盡是青紫掐痕,腦袋也被擀麵杖敲出血來,糊了一臉,好不嚇人。
「媽…媽!別打了,好疼啊……」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一開始還會哭著求饒。
可是等後麵我媽下手越來越重,我被打得意識模糊麵朝下趴在地上,漸漸地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了。
眼瞅著就要鬧出人命,外麵圍著的村民才想起來製止,有人則忙去請了鄭婆婆和村長。
我媽這才從癲狂的狀態下平複過來,把我踢到一旁進了屋。
林頌書也心滿意足地扶著屁股進屋了。
我媽打我這事在村子裏影響很不好,村長他們明裏暗裏委婉說了幾句,便也沒再多言。
丫頭嘛,挨打也是正常,瞧那傷口血淋淋的嚇人,但在屋裏躺幾天也就沒事了。
因為怕這事連累到林頌書,我媽開始動給我弟轉到市裏念書的念頭。
其實很早之前她就惦記著這事,她總覺得縣裏各方麵條件差,會耽誤到她的天才兒子考清華。
可是轉過去得花錢啊,而且這不得給班主任送點禮什麼的。
這幾年我家地裏收成倒是不錯,隔著兩條水渠,唯獨我家地裏的苗子長得最結實。
村裏人都道是我給家裏帶了福氣,我爸媽卻不以為然。
可是全家人還要靠收成錢吃飯,餘下的錢完全不夠。
我媽心下一琢磨,第二天便拖著發燒中的我去了市裏的彩票站。
接連買了幾張刮刮樂,她坐在我旁邊讓我動手刮,果不其然還真叫她小賺了兩百多。
隻是她不滿意,幹脆博了個大的,又嫌棄我動作慢,一把推開我,自己埋頭刮了起來。
沒過多久,她身子猛地一震。
雙手青筋暴起,異常激動地抓著手裏那最後一張彩票。
「……中、中了。」
「中了——!我中了一百萬!我兒子後半生不愁了哈哈哈!!」
我媽興奮異常地一把撈起我,甚至親了我兩口,「這才對嘛!老娘我沒白生你養你!」
老板娘一驚,連忙跑去看那張刮刮樂。
她拿起桌上的剮蹭刀在那上麵蹭了蹭。
沉默半晌,她為難尷尬地看向已經在打電話給家裏報喜的我媽,有些無語道:
「姐,你這陰影也沒蹭幹淨啊……這不還差一個數字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