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少時便愛慕威名赫赫的少年將軍謝容與。
為了救他,我差點搭上了性命。
城破之日,他卻將我拱手送於敵國。
多年後,我重回故國,心裏也已經有了旁人,他卻紅著眼說他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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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現,我站在窗前,看著被吹落的白梨花瓣在院中鋪了薄薄的一層。
不過卯時,從夢中驚醒後,我便再無睡意。
即使我知道,那些在南楚噩夢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即使我知道,這裏是北蕭,我已經回來了。
雖然,如今的北蕭已經不姓溫,而改姓謝了,雖然我已經沒了往日尊貴的身份,但至少活著不是嗎?
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站了不知道多久,旭日東升時,婢女恭敬著神色來替我梳妝。
插簪子的手似顫抖了下,本該插入發間的簪子刺入頭皮,熟悉的痛感,恍惚間,竟不知置身於何處。
好像又回到了南楚,尖針刺入皮肉,一下一下,痛到戰栗。
下意識捂著疼痛的位置,婢女卻撲通一聲跪在我腳邊,喊著姑娘饒命。
我彎身欲扶起她,她卻自顧自扇著耳光,唇角溢出血跡,雙頰淚痕蜿蜒。
可我,明明沒說過怪她啊。
「這是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抬頭,與來人四目相對。
謝容與一身常服,眉眼間少了少年時的桀驁之氣,卻是說不出的威嚴。
已經有三年未見了啊,如今,他已是這北蕭的主。
他撇了眼地上跪著的人,看向我的眼裏多了絲冰冷:
「溫頌,南楚三年,沒想到你的性情還是分毫未變,不過一個婢女而已,你又何苦為難她?」
「若姝怕你不習慣,特意遣了貼身婢女來侍奉你,卻不曾想,你竟如此待她?」
怪不得,原來竟是沈若姝的人。
「你在南蕭脾氣倒是養大了不少,想必過得不錯,莫不是對朕將你要回來心有怨言?」
我聞言,心狠狠的顫了一下,雙膝一軟,已跪倒在他的麵前:
「都是我的錯,我願受任何責罰,求求你,別再送我去南楚。」
謝容與蹲下身,眸中滿是不可置信,還夾雜著莫名的怒火:
「溫頌,你如今又在玩什麼把戲?」
震驚什麼呢?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囂張跋扈的公主了啊,她早就死在南楚了,尊嚴值幾兩銀子?
我早就在一次次毒打中學會低頭了。
人哪,不願低頭就得吃苦。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
「皇上,你是君,我是奴,如今早已改朝換代,我的身份尷尬,實在不宜留在宮中,我知道你厭我之極,也知道你將立沈小姐為後,免生不必要的事端,還請皇上允我出宮。」
他眸子裏多了我看不懂的情緒,他拂袖而去,帶起了一陣風,他的話也被這風送入我耳中:
「朕不允,你既知我是君,當知曉你何去何從,皆由不得你自己。」
是啊,何去何從,從來便由不得我自己啊。
如當年去南楚,也如現下。
2.
我聽著窗外的寒風入睡,燭火闌珊,照亮了我年少時的綺夢。
一見蕭郎誤終身,這句話,於別人,是戲言,於我,卻是真真實實的劫難。
那時,我是被寵壞的公主,那時,父皇和皇兄還都在,我整日溜貓逗狗,好不快活。
那時我與沈雲霽常在一起廝混,他是沈府不受寵的庶子,是個混不吝,我是高貴的公主,他在無人處見了我,卻從不行禮,隻喊我阿頌。
後來,他父親讓他去軍營曆練,他偷偷來找我,眼裏都掛著笑意:
「阿頌,你敢不敢隨我去軍營?因著廣陵水患的事,現下你父兄沒功夫管你,等他們想起來,我們早就遠在千裏之外了,所謂......」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笑著接上他的話。
後來在南楚受盡折磨的三年裏,我想,我當時不該去軍營的,那樣,我就不會遇上謝容與。
可人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見是命運,誰也逃不過。
那時,蕭容與是威名赫赫的少年將軍,不若旁人的卑躬屈膝,阿諛逢迎,他即使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後,依舊對我冷冰冰的,英俊淡漠的一張臉,長的很是好看。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越得不到的越好奇,一來二去,什麼時候開始情根深種的也不知曉。
我給他送繡的歪歪扭扭的荷包,在他受傷後遣退軍醫執意親手給他喂藥,給他寫肉麻的情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換來的是他冷冰冰的一句:
「公主殿下請自重。」
倒不是不顧廉恥,隻是我自小沒心沒肺慣了,我是公主啊,且自認容貌不差,喜歡一個人,又豈容自己錯過?
何況沈雲霽幼時給我看過一卷書,名曰鶴林玉露。
我隻記住了一句:泰山之溜穿石,單極之綆斷幹,水非石之鑽,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
正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我出宮已經一年了,父皇的信如流水一封封湧來,罷了,大而化之如我,卻也是個姑娘,我在民間聽過鐵杵成針,也在話本裏聽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天下好男兒多的是,世間事並非強求就能有結果,勉強不得,便罷了。
我收拾包裹,準備回宮之際,卻聽聞謝容與在鹿兒嶺一戰中慘敗,不知所蹤。
可關我何事?話雖如此說,可當夜卻輾轉反側了一夜,睜眼是他,閉眼是他,夢裏還是他,一身血汙的他。
沈雲霽被指去了旁的戰場,那裏凶險萬分,我無法跟著去。
軍營留下的,便是傷兵殘將,無法思考,我牽了快馬,拿了傷藥,去了剛剛經過戰亂、滿是斷壁殘垣、屍橫遍野的鹿兒嶺。
冬日的天,陰沉沉的,風像夾著刀子,裸露在外的皮膚皆被劃破,留下一道道口子。
可我心中隻一個念頭,要找到他,即使死了,也不能讓他成為孤魂野鬼。
於公,他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我溫氏的江山,於私,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第一個心動的人。
幾百具屍體,我一個個翻,很怕,卻流不出眼淚,直到看到一個熟悉的臉龐,滿是血汙,我趴在他的胸口,聽到了微弱的心跳,好在,還活著。
他眼眸緊閉,躺在我懷中,不再是冷冰冰的拒絕,這樣多乖,我想笑,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忍了一路的眼淚,卻急於找到出口,我抱著他,在滿地的屍首中,痛哭失聲。
我尋了山洞,為他清理了傷口,可夜間,他卻起了高熱。
我尋了雪水濕了衣衫,覆在他額上,卻退不下去。
焦急之際,恍然想起古書上一種古老的法子。
我咬了咬牙,還是褪下了衣衫,與他肌膚相貼。
恍惚中,卻被他推開,他眼睛受了傷,覆著我衣衫上撕下來的布,聲音輕輕的,卻不似平日的寒:
「承蒙相救,敢問姑娘姓甚名誰?若不嫌棄的話,等我傷好,必上門求親。」
心裏蕩上了一抹漣漪,我在他手心輕輕的劃:好。
我嘴角綻出一抹笑,你當初如此待我,若知道今日許下此諾,不知道作何感想?
存了心,是想親眼看到他的神色,所以我並未開口。
他自懷中給了我一塊潔白無瑕的玉佩,昏沉又睡了過去,幾日後,我將他帶回了軍營,一路艱辛自不必說,與父皇約定好回宮日子已過,謝容與雖還未醒,可已無大礙。
彼時的我,想著來日方長,竟不知,這世間還有陰差陽錯這回事。
我出軍營時,與一英姿颯爽的紅衣女子擦肩而過。
我識得她,沈府嫡女,沈若姝,沈雲霽同父異母的嫡妹。
3.
夜闌人靜,寒燈如豆。
我撫摸著懷中小狗溫軟的毛發,它縮在我懷中,那麼乖。
是謝容與前兩日送來的,不止這條狗,還有一隻鸚鵡,還有一隻金絲蟈蟈。
我本不欲要,年少時我喜歡這些小東西,可如今,身為籠中人,哪裏還會喜歡這些籠中鳥?
隻留下了這隻小狗,隻因,它小小的一團縮在地上,看向我的眼神熟悉到我連看向銅鏡都不必,那雙眼睛帶了怯意和小心翼翼,隱約的惹人憐惜。
有腳步聲愈近,沈若姝一身素衣,踏著月色而來。
多年未見,歲月卻格外厚待於她,仍是那麼奪目。
可此時,她的眼中卻滿是冰冷:
「溫頌,我從未想過你還能回來。」
我抬頭看她:
「沈小姐,如今你還怕什麼呢?蕭容與的真心,皇後的寶座,都是你的了。」
「你放心,我如今對謝容與沒有半分妄念,隻想求的一隅安寧,若你能說動他放我出宮,那便再好不過了。」
她的神情卻一瞬間變得狠厲:
「溫頌,你在得意什麼?你以為是皇上將你要回來的,隻怕你還不知吧,北蕭日益強大,是南楚主動將你送回來的,如若不然,隻怕你此生都沒有重回故國的一日。」
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可我隻是笑,因為這些,我並不關心。
「所以沈姑娘這麼晚來找我,總不能是因我回了宮才睡不好吧?畢竟,當年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唯獨,我們如今的皇上不知呢?」
她卻笑得肆意:
「是有如何?可你當年不是告訴過他真相嗎?隻是他不信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