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
掐指算算,竟是已經15年過去了。
當年那個纖瘦的、愛臉紅,別扭又沉默的少年,再一次站在我麵前。
他長大了,而且,成長的真好。
我已經不做老師很多年,但我依舊熱淚盈眶。
記憶如潮水,突然就這麼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猶記他,當年回去原籍參加中考,前來向我告別。
正值畢業前夕,教室裏鬧哄哄的,男生女生都忙著跑來跟我合影。
收花收卡片收到手軟,有男生還仗著即將離校向我大聲表白:“李老師,我暗戀您很久了!!”
登時旋風一樣,在教室裏刮起一個小高潮,女生們紛紛捂嘴尖叫,男生們則拍巴掌跺腳嗷嗷的,快把教室給震塌了。
我笑的腮幫子都酸了:“李逸洵,你皮又癢癢了是吧?”
李逸洵還在嬉皮笑臉:“老師,我現在唯一的缺點,就是還太年輕!您且等著,等我日後功成名就,到時候我——”
豪言壯語才說到一半,旁邊男生已經紛紛拿書去掄他腦袋:“你丫快閉嘴吧!”
李逸洵東躲西跳,嘎嘎叫:“嘿!我就知道,你小子也喜歡李老師。報告老師,他羨慕妒忌恨,對我施展打擊報複!!”
大家紛紛又笑做一團。
反正趕明個就放假準備中考了,也算是最後的狂歡。
我也格外寬容,就是笑鬧中偶爾一瞥,瞧見站在走廊窗前的周荔明。
他還穿著校服,頭發略微有些長了,有些遮擋眼睛。
與教室裏同學們的興高采烈不同,他站在那裏,整個人顯得格外拘謹而略帶落寞。
我主動向他走過去:“周荔明,準備動身了麼?”
他點點頭,唇角抿著,眼神是向下的,睫毛直直地垂著,瞧的是自己的腳尖:“嗯。今天就走,下午的車。”
我捅了他肩頭一拳:“幹嘛啊,喪氣巴拉的。三天後可就是中考了,周荔明,拿出點氣勢出來!”
他嘴角勾了勾,極快速地笑了一下。但很快,笑容便隱去了:“老師,我要走了。”
“加油!”我拍拍他的肩,“老師等你的捷報。”
我知道,他這次回去老家,不光是參加中考。接下來的高中三年,他都會留在原籍讀書。
可以說,這一走,或許都不會再回來了。
“老師……”少年抻長了脖子,喉結滾動,聽上去嗓子有些哽。
我還待要說什麼,教室裏幾個女生跑出來圍住我:“李老師,我們來拍照啊!”
人一多,登時把周荔明就給擠開了。
等我拍完一波,再回頭,窗前那個少年,已經不見蹤跡。
那是我與少年周荔明的,最後一次相見。
再相逢,已是十五年後,物是人非。
我拍著他的手臂,感喟連連。
我還想起,那年中考滿分750,他考了728。
他打電話向我報喜,我高興壞了,在電話裏對他說:“老師為你驕傲!”
話筒那邊沉默良久,許久才傳來少年變聲期的嗡嗡聲:“老師,你也是我的驕傲。”
*
再往下,寥寥數語,他說的很簡單。
無外乎是在老家念了高中,高考選擇了學醫,後因成績優異被公派留學,在德國攻讀醫學博士。
15年了,當年那個蒼白清瘦的少年已變的如此高大挺拔。
但如果細看眉眼,還是能看到先前滿滿的影子。
我噙著淚笑了:“我好高興,我好高興啊,周荔明。”
他曾是我的學生,我曾是他的老師。
隻不過,時光將我磨損的太過疲憊麻木。
甚至,當昨晚在網站上看到他的名字時,我甚至都隻是覺得眼熟,而不是記起。
但,一番感喟過後,當務之急還是眉眉的病。
我著急要去接她放學,周荔明叫住我:“老師——”
他走過來,一直走到我身邊,把我掏病例時不小心帶出的錢包放去我手上,“別急,老師。”
他說:“我一定全力以赴。”
一直到學校接到眉眉,我都很激動。
連眉眉都看出來了:“媽媽,你很開心嗎?你一直在笑。”
“對,”我吻著她的頭發,“因為眉眉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
眉眉的眼睛閃閃發亮:“那眉眉會能跑能跳,能和其他同學一樣,去上體育課嗎?”
“會的,一定會的。”
“耶!媽媽,我也很高興。”
眉眉是個挺討喜的小姑娘,在醫院見到周荔明時,她感慨:“這個哥哥好帥呀!”
饒是周荔明這樣穩重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蹲下去好好端詳了她一番:“你長得像媽媽,也好漂亮啊。”
“嗯!”眉眉點頭,卻也揪著自己的耳朵,迫不及待地要跟人展示,“但我耳朵長得像爸爸。你看,我也有個小耳朵。爸爸也有的——爸爸!!”
這孩子突然歡欣鼓舞地伸手往前方一指:“媽媽!看,是爸爸!”
彼時,周荔明正帶我們前去做檢查,我順著眉眉的手勢抬頭一看,前方不遠處正是婦產科。
孩子沒看錯,還真是徐軍。
隻不過此時他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穿著翠綠花的連衣裙,皮膚很白,一頭波浪發微卷,身材窈窕。
但左手卻搭在小腹上,掌心展開——一看,就應該是位還未顯懷的早期孕婦。
眉眉興高采烈地揮著小手:“爸爸!”
徐軍下意識地抬頭,頓時我們四目相對。
我攥緊了眉眉的手,手指都在微微抽搐著痙攣。
徐軍目光定定的,臉色有些蒼白,身旁的女人亦尋聲望過來——他趕緊低下頭去,安撫了幾句,好像在說什麼“看錯了”。
眉眉癟著嘴:“媽媽,爸爸怎麼不理我們啊。”
我強迫自己露出笑容:“眉眉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那就是爸爸!爸爸!爸爸!”
徐軍的背影僵硬,但一直都不曾再回過頭。
“爸爸!我是眉眉!你怎麼不理我呀?”孩子都要哭了。
“周、周醫生,”我趕緊尋求外援,“我們是不是要趕緊檢查了?”
周荔明把視線從前方撤回來,低頭向眉眉溫聲:“眉眉,時間到了,咱們先去檢查。好嗎?”
眉眉手背抹著眼淚:“我才沒有看錯,那就是爸爸……”
“乖……”我摸著女兒的頭發,舌根發麻發苦,幾不成聲。
這天,周荔明為眉眉做了初步的檢查,還有幾項大的檢查,需要往下幾天陸續再做。
相比於路遇徐軍的震撼,我還是更關心眉眉的病情。
好在周荔明懂我的心情:“老師,孩子的身體狀況還是很樂觀的,您把她養護的很好。往下隻要拿到確切的檢測數據,再進行綜合評估,必要時可能還會有多部門會診。老師,您且先安心等著。”
我已經等了八年了,並不在乎再多等一時。
隻是一直失望了八年,眼下突然又看到了希望——那種心情,真就像把人一顆心放去鐵鏊子上,來回煎。
許是看出我心底的紛擾,周荔明遲疑了一下,鼓勵地攥了下我的手臂。
就像以前,我安慰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