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了口氣,原來,他一路惴惴不安的,是在擔心這個。
“沒多少錢,這個你不用管。不過,”我問,“周荔明,明天就是期中考。你還能堅持嗎?”
他飛快地抬起頭,睫毛很長,眼角還有幹涸的血跡:“能!”
隨後飛快又垂下眼睛,睫毛蓋住了眼神,“我能參加考試的,老師。”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同時,也轉過味來:“你爸媽現在都不在家?”
“嗯。”
“出去多久了?”
“半個多月了。”
“那你一個人怎麼吃飯的?”
“就……”他小聲,“家裏有米,我自己做。”
我一整個哽住。
明天就要考試了,父母都不在身邊,受了傷,還要自己煮飯。
我也是出自普通工薪家庭,但到底是城裏的孩子,打小被父母嬌生慣養的。
說實話,便是到現在都成年了,都沒進過幾次廚房,更不用說煮飯了。
更休說我那個比我小六歲的弟弟,明明和周荔明一樣大的年紀。卻是個山大王,無法無天,要啥有啥,何曾受過這樣的打磨。
我想了想:“天色不早了,老師也餓了。這樣吧,你陪老師去吃個飯,然後回家先好好休息。反正你平時成績不錯的,用功也不在這一時。還是身體重要。”
我帶周荔明去吃了豬血湯,缺啥補啥,還給他加了三顆糖心荷包蛋。
另外要了十個鮮肉鍋盔。
周荔明不太說話,吃飯也是悄無聲息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吃的也不多。
剩下的鍋盔我全部打包,塞去他書包裏:“明天熱一熱,還能當個早飯。”
少年無聲地垂著腦袋,脖頸細長,豬血湯的熱氣攏在他血漬幹涸的發絲上。
我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
走到一處拐角,周荔明堅決不讓我送了,說自己家就在前麵。
我於是把手裏的紗布碘酒消炎藥都交給他,又叮囑了一遍用藥方法和禁忌。
轉身沒走幾步,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回頭,居然是周荔明又追上來了。
他太瘦了,跑起來身上的校服都空蕩蕩的。
我以為落下了什麼東西:“怎麼?”
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周荔明的臉色有些發白,跑到我麵前,卻又抿緊著唇不說話。
麵上浮現著一種似是羞愧又覺懊悔的神情,眼睛別開,有些不敢看我。
我奇怪:“怎麼啦?”
他向我慢慢伸出手來,掌心裏是一支圓珠筆。
淺灰色的,殼子是一種磨砂的質地,挺漂亮的一支筆。
電光火石間,我猛的驚醒過來。
“周荔明!!”
少年向我抬起頭來,冷冽的晚風裏,纖長的睫毛後,眼睛特別的黑,含著淚。
“對不起……”
淚水滑下臉頰,他抬起胳膊,拿袖子擼過一把臉。
“對不起,對不起老師。”他低頭哽咽。
路燈下,我上前取下他肩頭的書包。
書包裏的書本雖舊卻整潔,至於文具盒或者筆袋,沒有這種東西。
文具是用一個礦泉水瓶裝的:一支鉛筆,一支鋼筆,一支簽字筆,一塊半截的橡皮。
鋼筆拔下筆帽一看,筆頭斷了。
至於簽字筆,筆杆破了,拿膏藥粘著。可即便如此,也已經不出水了。
這是這個學生僅有的三隻筆,但明天,他就要考試了。
“你身上有還錢嗎?”我突然問。
他停頓了一下,在我的目光炯炯下,慢慢搖了搖頭。
“父母出門,沒給你留生活費?”
“……留了。本來說,一周就能回來。後來,延期了……”
“沒錢,你怎麼吃飯的?”
“就……放學後撿點礦泉水瓶什麼的,能賣錢。”
他抬頭怯生生看了看我,眼神飄忽:“這兩天考試,背書。就……就沒撿。”
我漸漸明白過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有違師德。
但最後,是我將圓珠筆重新放回他手中:“周荔明,這次,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但是,下不為例,你能做到嗎?”
他沒吭聲,隻是杵在那裏,默默的流著眼淚,用力地點頭。
一同被遞過去的,還有100元錢,我命令他必須收下,等他父母回家後,再來還我。
*
這次的期中考,周荔明考了年級第二名。
我查看他以往的成績,之前最好的時候他考過年級第八。這回,又是個巨大的進步。
按照聯中的獎勵製度,年級前十都有獎學金可拿,我為他高興。
但送上去的獎學金名單,周荔明的名字被劃掉了。
我跑去年級主任那裏,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小李老師,你才剛來不久,不懂學校的規則也情有可原。這個學生,他是外地人,不能享受獎學金的啦。”
我問:“為什麼?為什麼外地人不行?”
主任都被我氣笑了:“外地人當然不行。他雖然在這裏讀書,但戶口學籍還在是原籍。中考,中考知道的吧?以後他中考,還是要回去原籍,去參加中考的啦。”
眼鏡掛在鼻尖,主任的唾沫星子險些都噴到我臉上,“這種學生,便是學習再好,成績再好,又不能為咱們學校創收。他就是考個滿分,也不是咱們學校的榮譽。所以,怎麼能享受我們學校的獎學金?這不鬧笑話麼?”
我:……
太多時候,我們有太多的無能為力。
周荔明沒能拿到獎學金,但我作為班主任,自費為班級前十名發放了獎品。
獎品是兩支鋼筆,一瓶墨水,兩個筆記本。
對蘇城本地的學生來說,這些獎品簡直不值一提。
有學生衝我撒嬌:“老師,咋這麼小氣呀。人家隔壁六班,都有旺旺大禮包呢。”
我這個班主任很聽勸:“行,那咱們的旺旺大禮包,也給安排上。”
很快,旺旺大禮包被班長抱回來,全班樂成了一團,浪味仙旺旺仙貝滿頭上飛。
周荔明坐在最後一排,頭上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他不像其他同學那樣鬧騰,但臉上明顯也是帶著笑的。手裏攥著兩顆旺仔牛奶糖,胳膊下麵壓著作為獎品的筆記本。
在穿梭的身影中,他抬起頭,眸光清澈,碰觸到我的目光,視線和脖子不由自主都往後縮了縮。
但很快地,少年重新抬起頭,唇邊綻出一個微笑。
很勇敢,很漂亮,也很陽光。
我忍不住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