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好

在肖螢看來，早晨的鬧鈴聲，其恐怖程度，與鬼叫不相上下。

唯一的區別是，肖螢從未聽見過真正的鬼叫，卻是每天都會聽見鬧鈴聲。

早晨七點，手機鬧鈴準時響起。

肖螢拿起手機，關掉鬧鈴，隻見公司微信群裏，還殘留著昨天晚上她敲好字但是還沒發出就睡著的草稿信息：放心我肯定盡快弄完……

快速洗漱完畢，肖螢出門，往地鐵站走去。

地鐵裏沒有座位，她找了個角落站著，搖搖晃晃。

走出地鐵，時間還略有富裕，肖螢準備去一趟附近的醫院，把之前的檢查報告取一下。

走到醫院，肖螢在取結果的機器那裏刷了一下就診卡，檢查報告就打印出來了。

肖螢掃了一眼報告，第一反應，是有點不認識字了。

胃癌？

癌？

她今年22歲，她不覺得這個字眼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但是在北京三月並不寒冷的天氣裏，她卻感覺從腳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之所以做這次檢查，是因為這幾個月來，肖螢的胃部不適有加重的趨勢。

從小到大，她的胃一直不太好，食量小，易胃疼，小時候也檢查過，沒有大礙，家裏隻當這是她身為早產兒的些許先天不足。

但是最近這幾個月，情況加重，肖螢多少不放心，就去看醫生，沒想到檢查出這樣一個結果。

肖螢感覺全身又僵又冷，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緩了緩。

時間一點點靠近九點，肖螢準備給領導發微信請假。

請假的微信敲完了，卻沒有發出去。

她知道領導一定會準假的，因為秦晏跟領導打過招呼，讓領導關照她。

但是手裏的項目在收尾階段，她今天要是不去，得給同事找多少麻煩？

還是去吧。

放下手機，肖螢把報告仔細看了又看。

胃癌，白紙黑字。

事發突然，肖螢一時間有些大腦短路。

在手機搜索引擎裏輸入“胃癌症狀”“胃癌早期症狀”等關鍵詞，一條一條地對照裏麵的症狀。

“大部分早期胃癌患者無症狀，少數患者可有飽脹不適，消化不良等輕微不適……”

感覺對得上。

肖螢呆呆地坐著，整個人很是茫然。

“肖螢？”忽然，一個聲音響起。

肖螢抬頭一看，隻見一個富態女人衝她打招呼。

女人是肖螢男朋友秦晏的媽媽李月滿，肖螢擠出一個笑容，招呼道：“李阿姨，您怎麼在這兒？”

李月滿笑道：“脖子上長了些小疙瘩，過來用激光打掉，這會兒打掉正好，係著絲巾呢，能遮一遮，一個星期就好了。要是等天氣熱了再來打，滿脖子的紅點點，也不好遮……”

李月滿自顧自地說著，肖螢卻因為想著胃癌的事情，有些走神了。

李月滿看出她神情有些恍惚，就問道：“肖螢，你怎麼啦？”

肖螢回過神來，又擠出一個笑，“沒什麼！”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李月滿瞄到了肖螢手裏的檢查單，她眼神是極好的，“胃癌”二字看得清清楚楚。

李月滿心裏一驚，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李月滿：“你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肖螢：“沒什麼不舒服，就是有點……消化不良，過來開點藥。”

李月滿點點頭，笑了笑，“多注意身體，一會兒還去上班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肖螢：“哎，要上班的。那您先忙您的！”

李月滿離開之後，肖螢深呼吸幾口氣，往公司走去。

忙忙碌碌一上午，到了午飯時間，和同事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大家聊起公司八卦，誰要結婚了，誰要搬家了之類的。

有同事打趣肖螢：“我發現啊，咱們公司，就肖螢最命好。”

其他人紛紛附和，“可不是嘛！人又漂亮！找的老公又是高富帥，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富帥！”

“家裏房子好幾套！有郊區大別墅，還有市區大平層！車好幾輛！限號也限不著你們家！你以後可是啥也不愁了！哪像我們？每天擠八通線，累死個人！”

“嗬！八通線算什麼！我每天從燕郊坐930過來，那才是要命呢……”

……

肖螢默默地聽著同事們帶著酸意的打趣，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秦晏的家庭情況，肖螢從未跟同事提及，隻是秦晏認識肖螢公司的領導，曾經讓領導關照一下肖螢，所以這個事情就在公司傳開，大家都知道肖螢找了個相當不錯的對象。

之前同事調侃肖螢“你老公如何如何”的時候，肖螢都會糾正一下：“不是老公，隻是男朋友。”

同事們就會大笑，“有什麼區別？馬上就要結婚了！”

之前同事也會拿秦晏家的財力來調侃肖螢，肖螢隻是解釋：“那是他們家的錢，就算結婚，也是婚前財產……”

可是同事們卻說：“什麼婚前財產，秦晏是獨生子，他們家的錢，最後還不都是你們的！”

慢慢的，在公司觸及這個話題，肖螢也不說什麼了，無論同事說秦晏是她“老公”，或者說嫁給秦晏，她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她都不說什麼。

之前她的一些解釋，原意是希望降低同事們的酸意，但是話說出口，倒是好像顯得她是一朵裝模作樣的白蓮，裝出一副不諳世事不貪錢財不在意男方家世的樣子，卻什麼都有，這種樣子很招人討厭的，肖螢十分清楚。

肖螢也十分明白，其實她和大部分同事的情況都很相似，外地家庭，高考考到北京上大學……之後就留在北京工作了。

類似情況的北漂，生活多數都是很有挑戰性的，從合租房屋開始，慢慢地租住整套老破小，熬北京戶口，熬五年社保的買房資格，搖那十年二十年都不能保證中的車牌號，擠充滿各種氣味各種鹹豬手各種歇斯底裏一觸即發爭吵的地鐵……若幹年奮鬥，掏空六個錢包，可能才能換一套還算體麵的住處，一輛還算體麵的車。

有人一輩子的目標是羅馬，有人出生就在羅馬，而肖螢通過一場婚姻，可以一步登天到達羅馬，這很難不讓人心生嫉妒。

吃完午飯，肖螢回到工位，又在網上一遍一遍查關於胃癌的信息。

越查越是害怕，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衝去廁所，把午飯吐了個幹淨。

幾乎同樣的時間裏，李月滿給老公秦新打去電話。要不是上午秦新一直在開會，李月滿早就打這個電話了。

好不容易等到秦新午休，李月滿迫不及待地把電話打了過去。

李月滿：“我今天去醫院，你猜我碰見誰了？”

秦新：“這麼大個北京，你碰見誰都有可能，這哪兒猜得到？你直說吧。”

李月滿：“我碰見肖螢了。”

秦新：“碰見肖螢？碰見就碰見，這有什麼可專門說的？”

李月滿：“我看見她手裏拿著一個檢查單子，上麵有‘胃癌’兩個字。”

秦新有些吃驚了，“胃癌？是她自己的檢查單子？”

李月滿：“我覺得是。看她那表情，恍恍惚惚的。”

秦新：“你沒問問她？”

李月滿：“我本來想問的，後來想想，也就沒細問。”

秦新：“你幹嘛不問？”

李月滿：“再過三個月就結婚了……要是她真是胃癌，我覺得這婚就不能結。”

秦新：“這跟你問不問清楚，有什麼關係？”

李月滿：“我覺得吧，我要是問清楚她是個什麼病，再說不結，這不是顯得我們家特別無情無義嗎？那我要是不知道癌症這事兒，找個別的理由，讓這婚結不成，那也怪不著我們家是不是？”

秦新：“你覺得這事兒是你說了算的？你得問問秦晏！”

李月滿：“我想了一上午，我覺得咱們兒子在肖螢這兒多少有點那個什麼戀愛腦！這事兒還是得我們做決斷。再說了，今天我隨口問了一句肖螢身體怎麼了，她隻說沒什麼，你說，她會不會是想瞞著我們啊？瞞著我們，把婚結了，到那時候，我們就很被動了！”

秦新：“你不是說她恍恍惚惚的？她可能還沒回過神呢！”

李月滿：“不管怎麼說，我覺得癌症這事兒是真不行，絕對不行，家裏怎麼能娶一個病人當新媳婦！我知道肖螢不錯，人確實漂亮，性格也溫柔，生活圈子也簡單……但是生病這個是真不行。”

秦新想了一會兒，“這事兒等我回家再商量。”

秦新回家之後，夫妻倆就開始認真商量此事。

秦新：“退一萬步說，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誤診？”

李月滿：“你開玩笑呢！現在哪有什麼誤診！”

秦新：“那你真覺得是肖螢得癌症了？”

李月滿：“還能是誰？我現在一回想，你有沒有發現，她身子骨真挺弱的，吃的特別少，秦晏也提過，她身上總是帶著胃藥……當時我沒多想，現在一想想，這樣的身體情況，得癌症有什麼稀奇？”

秦新：“那你準備怎麼辦？你怎麼說服秦晏不跟肖螢結婚？”

李月滿左想右想，發現這個事情還挺難辦，因為據她對兒子的了解，秦晏是真挺喜歡肖螢的，屬於一眼就相中。

後來李月滿看見肖螢真人的時候，也是瞬間理解兒子，肖螢長得是真的好看，眉目如畫，肌膚勝雪，一點點瑕疵都沒有，白瓷似的。

說話得體，學曆也拿得出手，除了家庭情況之外，其他確實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李月滿雖然對肖螢的家庭稍有遺憾，覺得重組家庭有些複雜，但是想想，以後兩家也不在一個城市，應該還好。於是跟秦新一商量，就是欣然應允，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這個階段了。

李月滿覺得，要是跟秦晏說了肖螢癌症的事兒，秦晏很有可能會堅持結婚。

秦晏今年30歲，談過好幾個女朋友，但是李月滿覺得，秦晏對任何女朋友，都沒有像對肖螢這麼上心。

說是含在嘴裏怕化了，都是不誇張的。

但是肖螢對秦晏並沒有特別熱情。

秦晏第一次帶著肖螢見父母的時候，是在一家高檔餐廳，李月滿真是從沒見過兒子這樣，看著肖螢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把好菜都往肖螢碗裏夾。

肖螢當然是推辭，“給阿姨和伯伯吃！”秦晏就直接夾她碗裏，然後笑眯眯地看著她：“都進你碗裏了，還給他們吃啊？碗裏有你的口水，他們可嫌棄！”

肖螢的臉瞬間就紅了。

秦晏端詳著她，哈哈大笑起來，“逗你玩兒呢！他們經常吃這些！你沒吃過，你嘗嘗！”

李月滿心想，好家夥，人均得小兩千塊的餐廳，我們家日子是不過了啊？還經常吃！

吹牛不打草稿！

不過表麵上，李月滿和秦新還是樂嗬嗬的，“肖螢你吃！你吃！”

反正吧，李月滿感覺自己有點看不懂肖螢，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是無招勝有招、手段臻於化境的情場老手，能把秦晏這樣見了不少桃紅柳綠的男人搞得團團轉，還是說，她真如表現出來的那樣，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姑娘。

搞不懂，確實搞不懂。

雖然看見肖螢不聲不響，自己寶貝兒子卻鞍前馬後的不要錢樣子，李月滿感覺有點心塞，但是，就肖螢本人來說，李月滿找不出什麼討人厭的東西。

所以她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一個法子，讓秦晏和肖螢結不成婚。

同樣是這個晚上，肖螢也睡不著。

她給遠在老家山城的閨蜜丁雪蕊發微信，把檢查報告拍了發過去。

丁雪蕊一個電話打過來，“天！螢螢你沒事吧？！”

肖螢苦笑，“我怎麼會得癌症……”

丁雪蕊斬釘截鐵，“誤診！肯定是誤診！你去找專家看看！”

丁雪蕊：“你不要在網上搜來搜去的！自己嚇自己！網上好多東西都不準！一搜一個絕症！我上次有點頭疼，在網上一查基本上快嘎了！”

肖螢：“對，我會複查的，隻是沒有掛到專家號，專家號好難掛……能掛到的都一周後了。”

丁雪蕊：“這樣，你同時掛普通號和專家號，先去普通號那裏，讓醫生把各種檢查都給你開了，你把檢查徹底做一遍，然後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估計就是一周後了，你就拿著結果去讓專家看，這樣比較節約時間。”

肖螢：“好，我就照你說的辦。”

丁雪蕊：“你放寬心，不要自己嚇自己……對了，你跟秦晏說了嗎？”

肖螢遲疑了一下，“沒……沒有。”

丁雪蕊有些吃驚，“你為什麼不跟他說？他們家萬一有認識的醫生？”

肖螢：“他……最近挺忙的，出差呢。”

丁雪蕊：“這跟忙不忙、出不出差有什麼關係？一個電話就能說清楚的事兒……”

肖螢：“等他回北京再說吧。”

丁雪蕊也就沒有說什麼。

掛了電話之後，肖螢迷迷糊糊睡著了，在半睡半醒的夢裏，她感覺自己變得很小很小，小孩子那樣，可以被人輕鬆抱起，不費一點力氣。

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著，往前走，她的頭就放在那個人的肩頭，她的視線是看向後方。

忽然間，那個人的腳步停下，然後，伴隨著哢哢的響聲，肖螢聞到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

之後，她感覺自己騰空了，在騰空的一瞬間，她看見了那個人的臉，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隨後，她掉下去了，她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堆軟爛腥臭惡臭的東西裏，蒼蠅圍繞著她。

嗡嗡嗡。嗡嗡嗡。

伴隨著哢哢的聲音，她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她被扔進了街角的大垃圾桶裏。

蓋子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