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04.我不是一條鹹魚
女人雖然一臉糾結,卻仍是風度翩翩,與我說了一聲:“打攪了。”就施施然提著她昂貴的愛馬仕離開了沈晏辰的公寓。
我這一邊是看著物業幹活,一邊又要接老板,已經生不出第三張嘴去解釋我隻不過是打雜的員工,隻能眼睜睜看著女人坐著電梯離開。
我催著師傅修好試管,立即火急火燎地去了沈晏辰給我發的定位。
這個地方離住處不遠。
看來沈晏辰是精確計算好了工作、住處和應酬地點,隻是沒算準會有個紅顏知己來找他?
對在銀行從業的我來說,如果有領導大晚上給我打這種電話,我肯定是非常硬氣地回懟:“這是我私人時間,滾犢子!”
可是失業的三個月徹底磨平了我的風骨,我心虛地不想在剛上班第一天就失業,我趕到了沈晏辰所說的地點,茂名南路某處的獨立建築,隱蔽的招牌和偌大的院落,顯出這個地方的與眾不同。
我剛到,馬上發了個消息給沈晏辰。
他讓我直接從門口進去到三樓。
我有些惴惴不安,隻能沿著樓梯一路往上。
沈晏辰坐在最裏的位置,斜對著門口,似有些不勝酒意,正揉著額頭,見到我,就像我招招手:“小李!”
那一刻我愈發不安,心道這不會是個早設計好的局麵,什麼新工作要出差,其實根本就是殺豬盤,沈晏辰根本就是和這個酒店老板裏應外合,過會兒讓我買單墊錢——
我心裏打定主意,如果他讓我買單,我馬上轉上就走,絕不墊錢!
但幸好我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沈晏辰起身,似有些歉然地說道:“這是我們公司李若白經理,明天我要和她一起出差去看個項目。這就不好意思失陪了!”
大抵是我一臉英勇就義決定不買單的神情,讓人沒有絲毫遐想的空間,就那一桌看上去葷段子會亂飛的中年人,竟然對於我們這樣一男一女的組合也沒有任何嬉笑的聲音。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沈晏辰的用意——
如果是方婷婷這樣的軟妹子來,怕是不會有這樣的效果的!
那一刻,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抽這個不禮貌的年輕人一耳光!
他顫顫巍巍走在前麵,我亦步亦趨跟在偶棉,還好我擔心的要買單的事沒有發生。
來到樓下,他的神情似乎就有些清醒了,我生怕他來問我晚上的事,趕緊說道:“水管修好了!”
沈晏辰愣了一下,點點頭。
“然後老板你讓我既去看修水管,又要來接你,所以我調查報告沒寫完——”我趕緊一股腦兒說道。
可能是我的神情太過緊繃,沈晏辰倒還被我逗笑了下。
我一看時機正好,正要說下紅顏知己的事,轉念一想他都沒問呢,我可不要自己上門送死,當即轉過話題:“晚上應酬的都是客戶麼?怎麼非要我來?”
“如果你不來,我可能沒那麼順利能走。”沈晏辰一雙黑色曜目,仿佛能看穿我內心吐槽的聲音,“都是過去的朋友,聽到我回上海做這塊業務,都急著來跟我推銷了。可是我現在人還沒有,什麼團隊都沒組建呢!”
我一想他大白天說起來過去團隊不能用的事,就趕緊墊了句:“您原來說這公司原來人呢?”
可能是因為大晚上,沈晏辰喝了點酒,說話就沒有這麼拘著,就說道:“雖然我是行政總裁,不過說到底這是香港公司,香港老板最信任的還是他們自己人,但是有他們在這兒,我做事怎麼能痛快?也就找個由頭,查了他們賬。你知道,這種問題,一般就是一查個準。”
我一怔,隨機心裏一片涼、一片冷。
雖然工作了七年,可是這種爾虞我詐我並沒有學會,在我看來不過都是大家都謀求一份工作,又何必搞得你死我活這般跟宮鬥似的?
沈晏辰見我沒說話,還以為我是被他殺伐果斷所驚著呢,就補了句:“其實我原來就想原來那個團隊在我做事時少插嘴,可是我也沒想到香港人會這麼狠,直接把原來那一隊人都給整到監獄裏去了,就算沒整進去的,這會兒也在家瑟瑟發抖等追索呢!所以這件事——”
沈晏辰說著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天。
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可除了一團團絮一樣的黑,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想了想,新來的人我還是要盡量用銀行背景的——”
我聽這老板頓住了,看來是要我做個捧哏啊,我雖然心裏這七葷八素的,可是麵上我得說啊,我趕緊舔著笑臉說道:“因為銀行的謹慎麼?”
沈晏辰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因為銀行的人膽小。”
“……”
我這會兒明白沈晏辰怎麼這麼快就要錄用我了,還有誰能比銀行會計更膽小呢?畢竟日常就是長短款一分也足夠嚇人了!而且我這年紀資曆,人到中年,拿到一份工作還能不珍惜麼?換個年輕人,誰能這麼鞍前馬後,前腳替領導家監工修水管,後腳還要接領導下班的?
“你原來倒不是我心目中人選,”沈晏辰看了我一眼,“不過你既然有心,那我也給你這個機會——”
瞧瞧,這不又誤會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這塊麼?”
我心情正差呢,就沒好氣地捧了個哏,“為什麼?”
“你我這個年紀,都沒經曆過這樣的時代,經濟蕭條,業務暴雷,所有債務多需要暴雷重整,但是也許之後幾年你會在全國大範圍碰到這樣的情況。”
“真的?”我一下被激起了好奇心,瞪圓了眼睛,將信將疑。
“我們都是吃了時代紅利的人,也許再早生十幾年,你可能更能品嘗到這種紅利,你隨便折騰,你投資的土地、房產、鋼材、餐飲都會快速增長,給你創造無盡的財富。很多人,都會覺得他們投資房子,隻會往上漲,所以他們不惜像蝜蝂一樣,加上銀行又肯借他們錢,他們怎麼會停下來呢?”
“板斧?”
沈晏辰看我一臉白目的樣子,就知道我沒聽懂,於是沒好氣地說道:“你回去看看柳宗元,就是一種蟲,他們一旦背上東西就絕不會放棄!”
你看看,這說著說著怎麼還歧視起別人來了?沈晏辰定定地望著前方說道:“所有人,總是會在順境的時候,對自己能力有種錯誤的估計,以為自己獲得財富是靠自己的能力,卻不知道站在風口上,哪怕一隻豬也會成功。”
“那麼多人靠著負債去買房子,他們以為靠著自己的能力財富總能不斷升值,可是他們沒有想過自己如果失業、資金鏈如果斷裂,資產價值下跌,他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沈晏辰是不是在我心裏住了個小人,可是這番話分明就是往我心頭捅刀子啊!如果在三個月前,我可能還對他這些話嗤之以鼻,可是經過這三個月折騰,我對他的話簡直感同身受!
而且我沒買房純粹是因為杜曉哲的意外,如果當時買了房,卻失了業,那後果……
沈晏辰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國內經濟這些年,之前是投資機會滿天飛,現在該到處是不良資產的機會了。”
Really?
【中國人不騙中國人吧?】
我正準備豎起耳朵聽他說得更多,可他偏偏他駐足在了樓下,回頭看我:“李經理,已經到了。今天你做的不錯,那我們明天見吧!”
我把我的老板送到了他的豪宅樓下,揮手告別,並且徹底埋藏了有關於他那個紅顏知己來過的消息。
——畢竟傻子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破壞老板心情!
我背著電腦包,腳步踟躕,回到我的小閣樓、在那小小的、三角形的房間裏,隻有一個窗口,讓我可以望見上海灘五光十色的霓虹中的那一輪彎月。
我覺得我大概就是沈晏辰所說的蝜蝂,來上海這麼多年,辛辛苦苦克扣著自己每一分支出,存夠了這些錢,以為能購置和自己收入不相符的房產,卻沒想到這些資產會不會有爆炸的一天?
如果我失業呢?
我握著手機的手微微有些發冷。
手機“叮”了一下,我看了眼微信,是劉平發了信息給我【若白,你現在是在哪個銀行做對公業務麼?】
我心念一動,就回了一條【仲量AMC,你能幫我看看靠譜麼?】
過了一會兒,劉平的消息倒是回了【新成立的AMC公司,背後公司實力強勁,他們老總沈晏辰在業界還蠻有名的。】
我看著這個消息,輕抿了嘴角:看來倒真是我孤陋寡聞了,一心生怕誤入詐騙組織,看來人家還真挺有名氣。
【不過你從銀行會計後台到AMC?做調查前台?那業務跨度是挺大的。不過無論如何,你能開始新生活就挺好的。】
我看著那句“挺好的”,再抬頭看著那輪彎月,卻不知為什麼,我竟然看得淚流滿麵。
曾經最親密的人卻可以輕易背刺,萍水相逢的同事倒是還能予以關心,哪怕這關心,不過是如同雞毛撣子輕輕掠過,卻也足以讓我心頭戰栗。
我覺得自己在三十歲到來之前必須抓住這命運予我的機會。
我蜷在那裏,打開了電腦。
閣樓線路不穩,尤其在這麼冷的氣候,大家一起開空調就更容易爆表,而我也更舍不得那暴漲的電費,隻是一邊暖著手,一邊繼續看著報告。
一輪彎月,爬到了我的頭上。
注:蝜蝂,出自在柳宗元的《蝜蝂傳》中,說“蝜蝂”是一種喜愛背東西的小蟲。爬行時遇到東西,總是抓取過來,抬起頭背著這些東西。東西越背越重,即使非常勞累也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