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日太傅府門前金光普照,上空祥雲環繞,似龍似鳳。
國師斷言,我將會成為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裴離出征前意氣風發,他說他想掙的那份軍功裏隻想娶我為妻。
眾人皆知,最尊貴的女子那便是皇後命格。
所以裴離要娶我這件事本就是命中死局。
*
裴離以死相搏平定倭寇那年,我正在京中籌備我與太子的大婚。
我違背了他出征前我許下他的誓言。
我言:“我心悅君,望君凱旋與之共結良緣。”
但如今,他屍骨未還,我便嫁給了太子。
紅燭搖曳下,我塗著裴離生前贈與我的那盒胭脂。
親密的與太子喝下了那意諭美好的合巹酒。
太子大喜便欲遣散眾人讓我為其寬衣解帶。
哪知我的手剛撫上他的腰帶,門外就響起一道急促又熟悉的叫嚷聲。
“太子殿下,淑側妃不知為何深夜心悸,懇請太子殿下前去一望!”
眾人常歎太子喜怒不言於色,沉穩謙遜。
但在我麵前,他從未掩飾過自己對這個淑妃的不耐煩。
太子垂眸深深的望向我,似是詢問我要如何應對此事。
我將手收了回來,以一個大度的太子妃身份微微蹙眉道:“淑側妃身體向來不適,太子殿下理應去鬆香院看看。”
太子毫不掩飾的打量著我,我的表情顯不出絲毫差錯。
他眼神複雜的落在我身上,過了好一陣才無可奈何的歎息道:“宛儀,你是知道我的,我隻有你了。”
他的弦外之音無非是,應付淑側妃隻因為他的父親是跟隨著老皇帝一路開疆擴土的開國功臣。
至少看在老皇帝的份上,他表麵也不能薄待了淑側妃。
我垂著眉眼靜默了片刻。
“太子殿下,淑側妃等你很久了。”
其實還有一句話我未說出來。
你是不是隻有我了,我不知。
但為裴離報仇這事,他也隻有我了。
2
裴離的死訊被傳回曜京時,我與太子的婚期迫在眉睫。
但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第一次失了太傅家貴女的姿態。
我深夜求見了太子。
不出一晚,我迫不及待獻身於太子的謠言就會傳遍整個曜京。
這對從小到大一直以來循規蹈矩,不敢出一絲差錯的我來說已經是離經叛道的事情。
我原以為我會與太子對峙當場,抑或是不要什麼貴女的尊榮公然抗婚,與裴離死生不離。
但當我真切的見到太子身旁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衝著我溫和寵溺的笑時。
我知道,太子贏了,老皇帝也贏了。
我身後有爹爹,有曹氏上下幾百餘人的性命。
身為曹家嫡女,我不能與太子對峙。
太子曾答應我隻要我心甘情願的嫁給他,他便放過裴離,不然以我這個皇後命格與誰在一起,都是潛伏的禍害。
他那時對我滿眼癡迷,手掌似乎要撫上我的臉:“宛儀,你生來就是配我的,你可知我就算貴為太子,但從來沒有一件東西是我留得住的,隻有你我不用留,因為你生來就是當皇後的命,我可以毫無顧忌的愛你,我最心悅之事莫過於在愛你這件事上我符合了所有人的期待。”
而裴離出征前夕,我清楚的記得,他對我說:“我已向皇上請命,如若這次我平定倭寇,他便允我娶你。”
我心中冷笑,這太子和天子真以為我是個隻需安撫百姓,嬌養在閨中的嬌兒麼?
裴離出征前為我留下來一位看似普通卻武功高強的侍女。
就在今日,她朝我一拜,說要去尋裴離的屍體。
我心中悲慟不已,喉嚨酸澀的問她:“戰場離曜京路途遙遠,你要如何去尋?”
那侍女眼眶一紅,顫抖著雙肩,似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溢出。
“據奴婢所查,公子並不是死在戰場上的,他打的是勝仗啊!”
“公子是死在回曜京的路上,他......”
說到這那侍女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卻也心中如明鏡般通徹。
原也是太子和老皇帝容不下一個要娶皇後命格的將軍罷了。
將軍娶皇後?那不是有造反之嫌!
我以為我能保他,原來那少年郎隻因與我兩情相悅便已注定了前後無路。
是我害了他。
我爹將我從太子府領出來時,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我是與父親一起找太子商討國運之事,與其他無關。
爹保全了我嫁人前的名聲。
我沉默著亦步亦趨的跟在爹身後。
我握緊拳頭隻問了一句:“裴離的事您參與了麼?”
爹斑駁的白發在夜色中越發明顯,他的身軀也越發佝僂,盡顯疲憊。
沉默顯得人心難測。
我突然覺得這皇後命格,這曹家嫡女,還有太子老師的女兒。
這些種種身份簡直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但我不能讓裴離白死,總要有人為他付出點代價。
3
老皇帝身體早已油盡燈枯。
而太子與太子妃大婚,太子卻舍下新婦留宿在了側妃處觸碰到了皇帝敏感的神經。
因國師曾三算曜京命數,他言,太傅之女有旺國氣運之道,定要善待此女。
現如今太子此舉一出,一瞬間所有人都在猜測,太子是否與太子妃感情不合?
於是皇帝一旨詔諭將我和太子,還有那時常有些小毛病的淑側妃請進了宮。
我穿戴整齊後選了一個最為得體的碧綠簪子插在發間。
沒人知道,這個發簪是裴離的母親留給他的祖傳簪子。
隻有裴離的娘子才配戴上的珍寶。
進宮之路隻半個時辰,太子不顧淑側妃的撒嬌耍潑非要與我同乘一輛馬車。
因不想與太子有過多接觸,我閉眼假寐。
馬車在地上發出的摩擦聲讓我有些厭煩。
突然,我聽見一道渾厚的嗬斥聲:“哪裏來的啞巴乞丐?!趕緊給我滾!為了個發黴的饅頭也敢跑到中間來差點衝撞了太子的馬車!”
似乎還有動手的聲響。
我將車帷輕輕掀起了一絲,透過微光我隻見到一雙跛腿,上麵覆著臟亂惡心的淤泥。
人間世道多是身世坎坷的可憐人,身為太子更該體恤萬民。
但我抬眼望去,太子一副矜貴自持的模樣,對馬車外的一切充耳不聞。
心中微憫,我緩緩開口:“別耽誤進宮的時辰,將人放了吧。”
太子以為我被打擾到了,欲俯身想牽我的手。
我緊緊將手揣在懷中,麵不改色道:“太子殿下,淑側妃的心悸病太醫看了如何?”
我早知這隻是小女子爭寵的手段,太子自然也知道。
他眉心一蹙:“嗯,不是什麼大病。”
“你吃醋了?”
我嘲諷的揚了揚嘴角不置一詞。
他似乎也意識到什麼,臉色一沉,氣氛驟然僵硬了下來。
4
這種氣氛一直持續到見了皇帝。
皇帝雖時日不多,但天子威嚴仍令人敬畏。
此番談話一是讓太子既要善待我安撫民心,二是要在善待中平衡淑側妃和我之間的關係。
皇帝因國師的預言喜我,但他也得顧及自己陪伴多年的老臣子們。
所以此次進宮雖斥責了兩句淑側妃的驕縱,確也關心了淑側妃的身體。
恩威並施,這也是為何太子這般看不上淑側妃卻不得不逢場作戲的原因。
老皇帝一日不把皇位傳給太子,太子的心一日不得安心。
好在太子最會審時奪度一直穩坐太子之位討老皇帝歡心。
此次麵見聖上後,不出一日,皇帝駕鶴西去,全曜京籠罩在一片灰蒙的天空下。
隻有太子,忙著如何以最賢明的姿態迎接他夢寐以求的皇位。
老皇帝喪儀一過,鐘鳴三響。
太子在眾望所歸下登上皇位,穩坐龍椅。
而我也如同去世的國師那般而言,一下子從太子妃變成了皇後。
隻是我並不高興。
就連剛當上皇上的太子也看出來了。
他撫著我的鳳珠翠冠,輕聲問我:“你已經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
我平靜的抬眸望他,眼中不悲不喜:“身為皇後,該謹言慎行,我喜但卻不能讓人看出來我喜。”
我用眼神示意他:“皇上你也應當如此。”
“應當如此?哈哈哈哈!”
“好一個應當如此!”
5
男人似乎覺得我說的話很可笑,不由得提高了聲線。
眼神也逐漸充滿痛苦之色。
屋內明明是滿目喜色,紅光瀲灩。
但我與他仿佛站在最寒冷的冬夜。
我知道太子在煩躁什麼,在固執什麼。
但我偏要他不如意。
他渴望衝破束縛,渴望有一樣東西或者有一個人是完完全全屬於他。
但我就是要告訴他,就算身為天子,他的皇後也在時時刻刻提醒他。
他的麵具永遠不會因為權利的高升而被摘下。
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是那般的不甘心。
魔怔中他慌亂的桎梏著我的雙手,非要我摸摸他的臉頰。
他帶著些許期許和小心翼翼的問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你也是這樣撫著我的臉給我降溫的麼?”
“你那時不喚我太子,你喚我知行。”
他仿佛陷入了那段還算不錯的回憶,嘴角也帶上了一絲有溫暖的弧度。
我是曾喚過他的姓名,但他忘了,在相見的那個雨簷下。
裴離也在場。
如若不是裴離率先發現暈倒在亭子裏的他,然後馬不停蹄的去請太醫。
我又如何能安心的守在他身邊。
6
那時他全身冰冷,本就被雨水淋的神智不清。
我趕緊用手在他額頭處試了試他的體溫。
他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口中含糊不清的一直重複著一句話。
“知行會乖的,求你們放了我母妃。”
我見他似是遇到了夢魘,隻能輕聲喚著他的名字安慰。
後來太醫急匆匆的趕來,我想走,卻發現我的衣角被他緊緊拉住。
最後還是裴離將那一角扯裂我才能回去喝禦寒湯。
我和裴離八歲的年紀相識,當初我父親身為太傅,裴大將軍為了讓自己的兒子能在文學上也有些見解,便讓裴離在我家呆上了三年。
我與裴離同學同問,我按照所有人期待的那樣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溫順謙恭,知書達理的貴女。
從我出生起,我的吃穿用度永遠是最好的。
他們都說我命好,說我娘能因生我而死也算是造福了整個曹家。
沒有人理會一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痛失親娘的命運。
也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一個母親是在如何堅毅的意誌下誕下自己的骨肉。
他們用歡呼聲恭賀一個母親的死去,又慶祝著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的誕生。
隻有裴離,在學到那句命由天定時不同於他人的羨慕,嫉妒。
他向我投來了一抹深思的目光。
他知我的苦,我身著華麗的服飾上承載著整個家族的命運。
國師的一句國運,更是讓我一個小小女子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整個曜京的百姓眼裏。
我十三歲那年曜京整年幹旱無雨。
老皇帝多信神明,讓人請我求雨。
聽聞此事我隻覺荒誕可笑,我深知人心不古。
老皇帝要的,隻是我能做個樣子暫時穩定民心。
國師給我選了個好去處,我在千層石階的城垣寺下磕破了頭。
一步三叩,神情虔誠無比。
鮮血從我額間順著鼻翼滴在台階上,真疼啊。
我突然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但這哭哭笑笑也不是我能隨意決定的。
恍惚間,我迷茫的看著前方數不清的台階,還得磕多久才能讓百姓,讓皇帝,讓曹家滿意呢?
意識渙散的那一秒,我終於是暈倒在了冰冷潮濕的地上。
雨水不要命似的砸在地上,砸在我的臉上,還有。
砸在身後與我有幾步距離的裴離身上......
7
裴離以表誠心,去求老皇帝讓他一同為國求雨。
將軍之子有此胸懷,皇帝當然應允。
從始至終,我不曾回頭望過裴離,他也不曾與我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我們都懂人言可畏。
我一步三叩,他就一步六叩。
他是想讓老天把他磕的頭也算在我身上。
借著雨勢,我慢慢回過神來,隨後躺在石階上暢快的笑了起來。
但笑了兩聲,視線中裴離俊朗的臉龐血水直流。
他額中在不斷滲血,再不斷被雨水衝刷。
他雖然是跪著,背脊卻直挺挺的立著。
他無聲的朝我做了個口型。
又勾起嘴角。
別怕,我在。
我終於是忍不住,以手掩麵,失聲大哭。
既給了我皇後命格,又怎麼忍心讓我遇到裴離這樣的癡人!
我一個人單打獨鬥的走了這麼久,遇到這樣的人又怎麼會不動心!
在這場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大雨中。
裴離擎花而來,引萬千蝴蝶驚我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