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到盡頭的江河之上有一葉扁舟,數聲鴻雁,兩行鷗鷺。
蘇寶兒從船艙中醒來,猛然坐起,回望四周,目下無人。
下有暗浪相擊,小舟搖來晃去,外有漁燈鈴響,木棹逐水。
她揉了揉生疼的後頸,手腳並用地爬出船艙,立於甲板之上眺望遠處,隻見天淡風輕,楊柳夾岸,薄暮微垂,紅霞漫天。
“醒了?”
蘇寶兒猛地回頭,隻見另一邊甲板之上立著一個眼縛白綾的女人,她正在劃槳撐船,曾佝僂的後背此時挺拔如鬆,哪有半點柔弱婦嫗的模樣。
七星草,璿璣閣第一女殺手。
蘇寶兒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小舟劇烈地晃了一下。
“這就怕了?”七星草撥動著船槳,但是她動作很慢,似乎隻是讓船隨波逐流,她緩緩回頭麵向蘇寶兒,“你獨自一人把阿九引出去的時候,倒是一點也不怕。”
蘇寶兒不答,她打量四周,隻見扁舟立於河心,兩岸寬闊遙遠,以她的輕功,逃不到岸上。
要不跳水,遊上岸去?
“放心,我七星草不是個不講恩義的人,你是盛大當家的人,除非特殊情況,我不會殺你。”
蘇寶兒大著膽子嘲諷道:“七前輩若真講恩義,那又怎會屠殺常家滿門,放任李岩血洗鳳台莊?除非,你根本就不是常茗前輩的夫人。”
蘇寶兒話音剛落,七星草木棹往水裏一杵,激起水花四濺,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蘇寶兒連忙抵住船艙,後怕地縮了縮脖子。
“若我真不講恩義,茗哥哪裏還有命活著!”
“斷他十指,和殺了他有什麼區別?”蘇寶兒心底害怕,但實在聽不得七星草厚顏無恥的狡辯,梗著脖子反駁道。
眨眼一瞬,七星草便已飛至她的麵前,掐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抵在船艙上:“你懂什麼,我隻要讓他活著!十人、一百人、一千人,死多少人都無所謂,隻要茗哥活著!”
白綾之下,緩緩落下兩行清淚。
“他們真正的目的就是茗哥……他們找到了我……”
“……他、他們是誰?”
“九歌。”
蘇寶兒抓著七星草的手,指甲都陷進了她的皮膚,可七星草的手勁卻越來越大,掐得她差點窒息。
“璿璣閣就璿璣閣,扯什麼九歌,我桃仙寨第一個不答應!”
七星草的手霎時一鬆。
蘇寶兒捂著自己的喉嚨滑坐在甲板上,如在岸上的垂死掙紮的魚忽然被放回了水裏,咳得驚天動地。
“你知道?”七星草儼然有些詫異。
“我不僅知道九歌是什麼,我還知道璿璣閣閣主的大司命寶印曾傳入你手中,隻不過你將之棄如敝履,帶著九姑攻破十八座山門,自毀雙目,浴血而逃。”
“……”七星草後退一步,不自覺輕撫眼上白綾,“盛大當家連這都告訴了你?”
“你好歹當年也是璿璣閣排名第一的女殺手,我看你剛跟梅星川對打,功力仍然不俗,就算璿璣閣找上門來,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又何必攤上那近百條無辜人命?”蘇寶兒厲聲質問,“還是說你龜縮山野太多年,連基本的血性都被磨滅得所剩無幾,仇家找上門來便甘願為奴做狗,再去當那衛景棠手裏的刀?”
但這回,七星草沒有再被蘇寶兒攻破心防。
她逐漸冷靜下來:“不,盛大當家並不知道我曾拿到大司命寶印之事。”
七星草突然出手,鉗製住蘇寶兒的手腕,摸到了她腕上的玄暉索。
“這是……冰絲羅錦?‘赤眉仙姑’宋音的玄暉索怎麼會在你手上?”
繡衣使者之首宋音曾是太祖蕭曄身邊的絕頂高手,兩條紅綾之下不知留有多少亡魂,大梁開國之後宋音便從此淡出江湖,朝野之間也甚少留有她的蹤跡。
因為她隻負責天家最隱秘最艱難的任務,除了太祖與太子,幾乎無人能接觸到她。
這樣神秘而又殘忍的人物,死於八年前。
傳說是她自甘為太祖殉葬。
七星草與宋音有數麵之緣,她認識的宋音瀟灑決絕,絕不是如此愚忠之人。
建元十二年,是個太過關鍵的時間節點,再一想盛望山與太子的關係,七星草已然大致猜到了前因後果,當即跪倒在蘇寶兒麵前。
她行的,是君臣之禮。
“你這是做什麼?”蘇寶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
七星草旋即跪向天邊紅霞,拱手朗聲道:“當年,君上與太子殿下對我姐妹二人有大恩,對天下深受雙生之苦折磨的兄弟姐妹有大恩。阿七避世十餘年,再得知恩人消息時已是君上西去,太子落罪,血脈盡斷,阿七本以為此生再無報恩之日,隻得下九泉後才能給恩人負荊請罪,誰料天賜良機,恩人竟還存留血脈於世!”
“寶慶公主,請受阿七一拜。”
她朝蘇寶兒深深地跪伏下去。
蘇寶兒的背緊緊貼著船艙,這情狀真是千回百轉,讓她實在摸不著頭腦。
***
“你說什麼?常家人不是你殺的?”
天色已暗,蘇寶兒餓著肚子,躺倒在甲板上聽七星草講故事,九姑也躺在她身邊,身上血已止住,不過仍然不省人事。
七星草坐在她的身邊,江上寒風吹起她腦後所係的白綾,聽了蘇寶兒的質問,她沒好氣地道:“我也從來沒承認過吧。自我金盆洗手後,我手裏便再無一條人命。”
“那九姑為什麼那麼緊張?她那模樣儼然就是認定你是凶手,要為你頂罪的樣子。”
“因為阿九的確以為我就是凶手,護我心切吧。”
七星草無奈道,她與九薑連其實也有十餘年未見,可造化弄人,誰料她們一個在廬陵城內,一個在廬陵城外,總共不過幾十裏的距離,卻愣是十餘年未再碰上。
在春滿樓裏聞到熟悉的香味時,七星草的心情亦是五味雜陳,隻是來不及相認。
“你不是通過落霞掌判定的阿九不是真凶麼?”
的確,在義莊的時候,蘇寶兒逼出九薑連使出落霞掌,但是那一掌卻並沒有讓她傷筋動骨,連殺死常家人真凶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沒有。
九薑連明明一副要定她的命的模樣,可是卻保留了九成的功力來殺她,於情不符,於理不合。
“如果我說,會落霞掌的人,不止我和阿九呢?”
蘇寶兒這下恍然大悟,她在看了現場之後,死者確實隻有可能死於落霞掌,但是有一點說不通,那就是常勝的死,以及他留下的那盤珍瓏棋局“千層寶塔”。
常勝死前被拷問過。
千層寶塔很有可能指示的是凶手,但她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七星草和千層寶塔到底有什麼關係。
那如果,凶手並不是七星草呢?
“能威脅到你的,莫非是璿璣閣閣主衛景棠?”
“是個年輕女人,璿璣閣的人。”七星草搖搖頭,“閣主會不會我不知道,當年我叛出璿璣閣時,落下一本習武筆記在屋內,後來似乎被人拿去鑽研修煉,神功告成,其功力不輸於當年的我。”
“除了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和尚。”
和尚……千層寶塔!
寶塔是佛門建築,難道常勝的棋盤指的便是和尚?
據七星草所稱,這二人的目的是常茗以及他所設計的兵器。
這段時間,常茗一直在山上竹屋中閉關不出,山上時常傳來地動山搖的恐怖聲響,七星草去送飯時聽常茗說他在研製一種新型兵器,名叫飛火,若是成功便能炸山燒城,威力無比。
不知是常家幫知閑山莊包攬了絕大多數兵器生意惹人眼紅,還是常茗的研製動靜太大引人注目。
璿璣閣竟派人前來絞殺根源,血洗常家後便直奔鳳台莊。
若非常茗及時發出煙花彈,靠層層機關逃進山洞之中,恐怕他早已死於非命。
七星草在聽到信號之後立刻上山,當即與那女人和和尚打了照麵。
那女人的落霞掌與她功力不相上下,和尚的武功更是剛猛詭譎,七星草雖早已能聽音辨形,但終究吃了目不能視的虧。
可那女人卻讓和尚停了手。
她說:“沒想到,我璿璣閣大前輩竟避於山野,成了個目不能視的普通村婦,你可知閣主還有穀主找你找得好苦,甚至還反目為仇呢。”
“我一直以為你早死了,所以敬你是我半個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可以留你和那常茗一命,不過得付出些代價。”
那代價便是讓李岩屠了鳳台莊全莊,將大梁最頂尖的一批工匠屠殺殆盡。
七星草沒有出手救他們,也救不了他們。
那晚,慘叫聲求救聲不絕於耳,但她隻是堵在山洞洞口,不讓任何人接近那裏。
可她哪裏想得到,他們說的留常茗一命,竟是斷去了他十指,讓他終身再也不能製圖做工!
“所以,若說鳳台莊父老鄉親是因我而死,也並不為過。”
“那九歌呢?為什麼,璿璣閣的人犯案要打著九歌的旗號?他們是大司命不假,但九歌早已四分五裂,沒有再聯合的必要了,留下九瓣蓮的記號無異於掘墳鞭屍,多此一舉。”
“因為那和尚說,九歌是時候重出江湖,為新的九歌之主掃清障礙了。”
我放他爹的狗屁!
蘇寶兒當即罵罵咧咧起來。
何為九歌?
九支勢力之地下聯盟是也。
前朝齊帝不仁,江湖上九個龐大的勢力和幫派暗自結盟,以屈原的《九歌》為統名,以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為各支代號,在各地或明或暗地助力起義,反抗齊朝。
璿璣閣的代號,是主生殺大權的“大司命”。
桃仙寨靠山吃山,便號“山鬼”。
他們都曾是開國功臣,但這份不太牢靠的一紙盟約,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廢紙,江湖仍是那個江湖,人卻不再是那些人。
蘇寶兒望著遙遠的夜幕,星河璀璨,美不勝收。
傳說,死去的人都會成為天上的星星。
那星星們知道,他們曾經為了匡扶正道而建立的九歌,如今卻變為了鏟除異己,殺害無辜的象征嗎?
她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桃花香囊,那裏麵有一塊印,一塊刻著九瓣蓮的五爪金龍印。
“在我心中,九歌之主隻有君上與太子殿下,他們死後,哪還有什麼九歌。”七星草偏頭麵向蘇寶兒,“我這條命可以給你,你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聞言蘇寶兒騰地坐起身,欲言又止。
“不過萬軍之中取皇帝狗頭的事,你就別想了。如今,光是皇帝身邊排玄字的繡衣使者我都可能招架不住,更別提還有天長使和地長使。”
“那你就別提。”蘇寶兒翻了個白眼,“狗皇帝殺不了,林雲烈呢?”
“……”七星草一時無語,“你在做夢。”
“那你的命你自己留著吧,我沒地方用。”
蘇寶兒賭氣似的一頭倒下,忍受著饑腸轆轆的痛苦。
“你的仇人,當真就是當今皇帝和信陵侯嗎?林雲烈可是淩雲大俠,又是你父王的結拜兄弟,那樣義薄雲天的人物怎會……”
“我確定。”
蘇寶兒隻要閉上眼,就能想起八年前那個凜冬,林雲烈將她拒之門外的場景。
他是父王至交好友中唯一一個不受波及,還加官進爵的人,就連他的長子林意之都因替她父王求情打斷了雙腿。
林雲烈卻一點事都沒有。
這個人,他還是……
還是莫鶴生的父親。
那個送她衣服,替她療傷,陪她在屋頂賞月喝酒,會把她的死當成心魔的莫鶴生的親生父親。
“既然如此,你帶著九姑逃便是,拉上我做什麼?”蘇寶兒沒好氣地道。
“明明是你拚命扒著阿九不放,我怎麼都甩不掉你。”
“……”蘇寶兒一時語塞,“那你接下來要去哪裏,有什麼打算?”
“經此一役,我發現有些恩怨,逃避是沒有用的。我想去親手了結一些事情。”七星草的聲音十分蒼茫寂寥,是看盡世事的悲涼與決絕,“公主殿下。”
“我如今叫蘇寶兒。”
“好,寶兒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說說看。”
“我此番前去帶不了茗哥,也護不了他周全,你可否替我送他去萬蝶穀找洛大藥仙,讓他看在我的麵子上救茗哥一命,這世上隻有他也許通曉接骨續筋之法。”
蘇寶兒:?
你為什麼覺得,我能在你都打不過的人手中保護好常茗,還帶他去千裏之外的萬蝶穀?
蘇寶兒隻想回噴她一句:“你他媽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