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蘇寶兒一直呆在莫鶴生的房間裏不出來。
九姑敲了三回門,都被日進堵了回去。
夜深之後,九姑有些惱了,說蘇寶兒大姑娘家的不知規矩,非要告訴大當家去。
誰料裏麵傳來蘇寶兒吊兒郎當的聲音:“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再說了,我連衣服穿的都是莫少莊主換下來的,九姑你就不要再管了。”
“……”莫鶴生捏著棋子的手一抖,棋子不小心落在了棋盤上,蘇寶兒撫掌大笑,“落子無悔,你輸了!給錢!”
莫鶴生是個願賭服輸的人,他放了些碎銀子在她掌心之中,微微搖頭無奈道:“我堂堂知閑山莊少莊主的清譽就這麼毀在你手上了。你可知汴京城想上門與我說親的媒人,能從城西排到城東。”
蘇寶兒笑得不見眼:“那不正好,就該把我與你同屋一整夜的消息傳出去,你家門檻也就不用被踏破再修了。”
她搓著手裏的碎銀子:“那你是不是得再給我點?”
“你,睡榻。”
莫鶴生沒好氣地收起棋盤,脫了外衣上了床,掌風一掃,便將屋內燭火扇滅。
“嘿,我還沒好呢!”
蘇寶兒順著月光摸到矮榻,合衣滾了上去,見窗戶未關,又翻身去關窗。
折騰了好一會兒,她還是坐起了身,躡手躡腳地蹲在莫鶴生床頭,輕輕喊了他幾聲,見他不應,便悄悄伸手鑽進他的被子。
莫鶴生一把按住她的手,扭頭一睜眼,便對上蘇寶兒放大的臉,嚇了他好大一跳。
“你再鬧騰,就給我出去。”
“大哥,我思來想去還是有點害怕,咱們這畢竟是深入虎穴,萬一半夜在睡夢中被滅口,哭都沒地兒哭去。”
莫鶴生從床上坐起身:“不是還不確定麼?”
“但萬一呢?”蘇寶兒眼神黯了黯,“老常臥房外有死蝴蝶,他臉上有毒粉,這世上我隻知道有一處會煉這種蝶毒,那便是——萬蝶穀。”
“而九姑,便出自萬蝶穀。就算凶手不是她,也會跟她有所關係。”蘇寶兒腳蹲得有些麻,索性就著黑燈瞎火,一屁股坐在床沿,“雖然九姑與桃仙寨還有常家關係都很不錯,可我心中隱有不安。”
莫鶴生思忖片刻:“若她真是真凶,你我即便今晚呆在一處且一夜不睡,也未必擋得住她用毒。”
“我是個無名小卒,你不一樣,沒人敢輕易動你,否則就是跟知閑山莊還有信陵侯府作對不是?”
“若凶手真怕跟知閑山莊作對,那他便不會滅常家。”莫鶴生一陣頭疼,“我已萬事都依了你,你到底還想如何。”
“防止被滅口,咱們跑吧,總之別呆在龍潭虎穴裏等死。”
當夜,蘇寶兒和莫鶴生從窗口翻出,一路在人屋頂上飛躍,坐在廬陵城最高的鼓樓頂上喝酒賞月。
蘇寶兒沒撐多久便窩成一團睡著了,莫鶴生倒是毫無睡意,隻覺得春夜細風料峭,拂在人身上有些涼。
蘇寶兒似乎也感覺到了寒意,往莫鶴生身邊拱了拱,睡得更沉了。
莫鶴生無奈失笑。
這丫頭,沒認識幾天,便宜倒被她占盡了。
***
翌日清晨,蘇寶兒從莫鶴生房中而出,在走廊上迎麵撞上九姑。
“九姑,早呀。”她似是沒事人,笑嘻嘻地同九姑打招呼。
九姑臉色卻並不好看:“你昨晚去哪兒了?”
不是問為什麼夜宿莫鶴生房中,而是問去哪兒了。
難道,九姑昨夜當真潛入了莫鶴生房間?
“您這是明知故問,昨夜不是敲了三回門麼?”
“你還真好意思說。”九姑似乎隻是在指責蘇寶兒不守清規,“我非得告訴盛大哥不可,你這就是被副漂亮皮囊迷了心竅,像莫鶴生那樣的人,又怎會缺女人,怕隻是玩玩而已。你可要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什麼漂亮皮囊?”莫鶴生從房門後翩然而出,修長白淨的手指理了理腰帶,像是在暗示什麼。
蘇寶兒回頭看了眼他,暗自腹誹,這人可真會抓重點。
“你去哪兒?”她問。
“常家一些生意還需善後,我去處理一下。”
“那給我點銀子,想吃點好的,總不能老白吃人家九姑的不是?”
莫鶴生橫了蘇寶兒一眼,兩把眼刀若能殺人,蘇寶兒此時怕是早已血濺當場。
可九姑正在此處虎視眈眈,莫鶴生隻好認命的散了點碎銀子給她,轉瞬又覺得實在吃虧,兩步上前,俯下身湊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事後要還,否則恕不奉陪。”
說完,他曖昧地摩挲了一下她垂在兩側的細辮子的辮尾,輕笑一聲才離去。
真小氣。
蘇寶兒氣得臉微微發紅,見九姑還瞪著她,她才打著哈哈道:“我哪裏是被他的漂亮迷了心竅,我分明是為了錢。”
“你!”
蘇寶兒覺得,九姑下句話便是她不知羞恥了,趕忙跑走,臨了還不忘留下一句:“我去義莊,中午不回來吃飯。”
***
義莊設在城郊,四周草木橫生,隻有一條小道通過,南方的春季又熱又潮,蘇寶兒還沒走近,就聞到了撲鼻的腐臭味。
莫鶴生之前早已著人處理常家後事,每人一副棺材,義莊地小,放不下的棺材便交錯擺在外牆四周,配合著草木橫生的荒蕪景象,很是瘮人。
還好不是晚上來的。
蘇寶兒心想。
她走近屋內,隨手推開幾副還未釘死的棺材板子,探了探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的顱頂。
沒看多久,她便重新合上板子,背對著門,百無聊賴間掏出繡品,一針一線地繡了起來。
蘇寶兒繡了很久,倚著棺材像沒骨頭似的,就當她無聊得快要軟倒在地化成一灘的時候,那跟了她一路的人終於動了。
木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棺材堆裏,顯得很突兀,也很陰森。
“我實在放心不下,可看出些端倪沒有?”
聽聲音,是九姑。
蘇寶兒背對著她,緩緩收起繡品,手指輪換著敲擊棺材板,一下又一下。
“九姑,你知道璿璣閣的七星草嗎?”
九姑冷眼瞧著蘇寶兒的背影,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雙刀刺雲舞繡衣,佛道知閑有璿璣”中的“璿璣”,指的便是璿璣閣。
一個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令武林人士聞風色變的殺手組織。
璿璣閣以最殘酷的生存淘汰製,培養出一群冷血無情的殺手,這些殺手成為最鋒利的刀,為金錢而存在。
亂世之時,它是各方勢力爭奪的香餑餑。
太平盛世之下,它是刀刃向內令各方忌憚的惡鬼。
七星草便出自璿璣閣,她曾是璿璣閣排行第一的女殺手。
這個名字對於大梁人來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二十年前太祖皇帝蕭曄攻下齊國城門時,齊軍垂死掙紮,竟有狗急跳牆般的反撲之勢。
而萬軍之中,取下齊帝狗頭的,就是這名叫“七星草”的女人。
她相貌平平,身手卻不平,一套落霞掌,破三軍,擒賊首,死在她手裏的人,不計其數。
她做的是刀尖上舔血,見不得光的營生,可行的卻是天下人都稱頌的義舉。
隻不過她取下齊帝項上人頭後,便以“殺孽深重”為由,金盆洗手,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蘇寶兒垂著頭,輕輕撫摸著身邊的棺材,眼裏似有悲憫,亦有深深的失望:“其實連仵作都沒有發現,常家人真正的致命傷在天靈蓋上,隻不過效果卻如隔山打牛,死者骨頭關節的粉碎是從脖頸處向四肢百骸蔓延的,這就容易令人以為,凶手的下手處是頸部。”
“這一功法的破綻,就在於真正接觸之物會在三日之後,受附著的內力多少影響,輕則微微凹陷,重則土崩瓦解。你說巧不巧,這些死者的顱頂上都或多或少有個凹陷處,是女人手掌的大小。”
“我以前聽大人們說過,這便是早已失傳的落霞掌。”蘇寶兒低著頭,提前給自己的手戴上手套,似是怕九姑沒聽明白,又重複了一遍,“七星草的落霞掌。”
九姑沉寂良久,突然道:“你不是說,常勝是被毒死的?你要不再回頭看看這副棺材。”
蘇寶兒依言轉回身,迎麵就見九姑衣袂一揚,白色粉末灑了她一臉。
可是蘇寶兒並沒有如九姑所願,在抽搐掙紮中倒下。
她好好地站在原地。
“你!”待粉末散去,看清蘇寶兒的模樣後,九姑差點一口血噴濺當場,隻想大罵:什麼東西!
蘇寶兒戴著個街上隨處可見的胖娃娃麵具,鼻孔裏塞了兩團紙,耳朵罩上了冬天才用的毛絨耳罩,眼睛上的兩個大窟窿蓋上了透明的琉璃瓦。
不僅如此,她身上也遮得一絲不苟,抹胸上多了層披肩,手上戴了手套,寬袖與褲腳都被繩子紮緊,竟是沒有一塊皮膚露在外麵。
九姑氣極反笑:“你早就在防我?”
蘇寶兒全副武裝地退後兩步:“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我真的不敢想,九薑連,你竟真的舍得對我下手,連一點往日情份都不顧,你可是看著我長大的!”
九薑連神色微有動搖,隱有不忍,但很快便狠下了心:“寶兒,怪隻怪盛大哥把你教得太好了,把你教得和他一樣聰慧,一樣愛多管閑事。”
“可是他有沒有說過,如果實力不夠,瞎行俠仗義是會把自己賠進去的。”
九薑連一步步向她走近,蘇寶兒連連後退:“開玩笑,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我一早就防備著你,你的毒殺不了我……九薑連,你、你站住!”
蘇寶兒底氣不足,本是要撂狠話,結果越說心裏越虛。
“你死了,就不會有人知道,是誰滅了常門。”
九薑連展開雙手,身上的香氣越來越濃,就連塞住了鼻子的蘇寶兒,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你錯了。我早已讓莫少莊主提前知會了繡衣使梅星川梅大人,待你跟著我出城後,繡衣使者就會團團將春滿樓包圍,你不惜殺了我都要護著的那位七星草前輩,會被梅大人親自捉拿歸案。”
麵具之下,蘇寶兒唇角微勾:“引你出來,不過是因為你出自萬蝶穀,一身是毒不好對付罷了。”
九薑連臉色大變。
“別人可能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不一樣。”蘇寶兒沉聲說道,“萬蝶穀與璿璣閣本就是一對雙生子所創,所收關門弟子也皆為雙生子,其二者看似一明一暗,實則互為陰陽,時常協作殺人。可多年前二者突然決裂,據聞是因為一對逆徒。”
九薑連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泛了淚光:“盛望山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可他竟是什麼都跟你講!七年前,你個小乞丐被盛大哥收進桃仙寨親自教導時,我便已心生疑惑,他對你太特別了,比對盛桃還特別!究竟是為何?”
“你已經不配知道了。”蘇寶兒沉聲道。
“那你可知,七星草與九薑連這對姐妹,自小就喜歡變換身份逗人玩兒,她們都會驅使毒蝶,也都會落霞掌。”
九薑連話音剛落,成股蝶蜂從門窗湧入,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蘇寶兒大驚,拍起一副棺材板,掄著板子去擋。
用火,該用火攻!
可她卻騰不出手來拿火折子,就算她拿到了火折子,那點小火苗,還沒燃起來就會被蝶浪蜂潮給撲滅。
就在她慌忙躲閃之際,九姑已如鬼魅般飄至她的麵前,一掌輕輕拍在了蘇寶兒手中的棺材板上。
“寶兒,你才錯了,一切都和我那阿七姐姐無關,滅了常氏滿門的人就是我。”
蘇寶兒一愣。
突然,一股迫人的衝力從蘇寶兒胸前衝擊而來,蘇寶兒像個輕飄飄的破布娃娃,順著敞開的後門被這股衝力擊出數丈,重重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