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縣每逢端午。
家家戶戶會自蟾蜍之身取蟾酥。
書字倒貼於楹上,以避蛇虺。
我娘卻會製作一味神藥名為血蟾酥。
但她反複告誡於我。
“此法過於陰損,切不可泄露與實施。”
然而人心貪婪,娘和我都注定將因血蟾酥而被卷入一場巨大的陰謀與血腥。
0
我和娘是一路被追殺逃至長洲縣的。
我自小體弱又在逃亡途中跌落冰湖。
全靠娘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才存活至今。
但娘到了長洲縣後卻再也沒有向外人展示過醫術。
隻在豐樂坊開了一家不起眼的藥鋪。
我為娘可惜。
她卻笑著對我說:“阿尋,人心總是被各種欲望驅使,貪婪便是其中最為強烈的一種,娘得保護阿尋。”然而後來娘的才華終究被人知曉。
索性收了一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女學徒。
名叫阿韻。
我和阿韻自小跟隨娘學習醫術。
雲宸是我治好的第一個病人。
一個月前,他滿身是血地被娘撿了回來。
娘卻隻讓我為他醫治。
習醫多年,此刻終於能大展身手。
我滿心歡喜。
因此格外用心治療照顧他。
他第一次睜開眼時。
深邃的眸子裏仿佛藏著火焰。
充斥著熱烈的生命力。
那是自幼病弱的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娘在他呆了快一個月時問他願不願意與我成親。
他答應了。
我們的婚期定在了端午之後。
那夜,我摟著娘欣喜若狂。
娘也笑著,溫柔地摩挲我的臉頰。
02
第二天,我偷拿了一壇娘十分寶貝的麻姑酒。
迫不及待想與雲宸共飲。
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我放輕腳步。
隻是我的驚喜還未送出,先被嚇了一跳。
阿韻的聲音從雲宸的屋內飄出。
“郎君當真舍得?”
雲宸回她:“若此法真能醫好你的病,並無不可。”
我不懂他二人所說何事。
隻覺得屋內阿韻的笑聲嫵媚異常。令我有些不快。
然而接下來二人的話更令我心神俱顫。
“郎君不知,欲得一兩血蟾酥,需十斤處子鮮血,這可是要了阿尋的命,你當真舍得?”
“我心慕之人不是她,答應與她成親不過是迫於炎掌櫃,若是血蟾酥真能醫好你,我也心安。”
我突然打了個冷顫。
第一次知道雲宸的聲音也能如此清冷涼薄。
但為什麼他又能那麼溫柔地任阿韻依偎進懷中呢。
咽喉和四肢仿佛被一條冰冷的鎖鏈緊緊束縛,撕裂。
隻是這樣痛苦的窒息感突然被一記重擊打斷。
我緩緩倒地。
酒壇碎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麻姑酒濃鬱的香味飄散開。
真是可惜了一壇好酒。
03
不過我最終還是喝到了麻姑酒。
在我死裏逃生,重見天日後。
酒液甘甜濃香。
和娘的懷抱一起驅散了那座恐怖地宮帶來的陰冷。
“阿娘,有人在大規模煉製血蟾酥,此前失蹤的那些女子都是被抓去煉藥了。”
一想到青雲山內居然有一個巨大地宮,而裏麵高大的圓台上躺著數不清麵如白紙的妙齡女子。
我就無法控製地顫栗。
“這背後之人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娘,我們應當救出那些女子。
阿娘聽後深深地看著我,然後笑道:“醫者仁心,阿尋學得很好。”
我自得一笑,摟住娘的胳膊。
“那當然,我可是要成為和娘還有外祖父一樣的神醫。”
阿娘愛撫的手突然一頓,片刻後淡淡道:“你剛回來,先好好休息,地宮之事複雜,需得從長計議,不可衝動行事。”
“明日一早我先去查看一番。”
娘的武功我有信心,但還是叮囑她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
......
那日我撞破雲宸和阿韻的事。
隨後便被人打暈帶到了地宮。
並且阿韻竟然知曉娘的獨門秘方--血蟾酥的煉製方法。
那麼地宮十有八九和阿韻有關。
那雲宸呢?
都說不能背後說人。
出了娘的院子,我竟在庭院中遇到了晚歸的阿韻。
我們一起長大,但關係並不好。
她雖是我娘的徒弟。
但從小到大我能清楚感覺到她對娘沒有一絲徒弟對師傅的尊重與敬畏。
有時反而不自覺流出一抹居高臨下。
據娘說,阿韻是她從城外的青雲山撿回來的孤兒。
7歲那年,她染上時疫,阿娘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救回她。
我幼時也時常生病,阿娘總是衣不解帶為我熬藥針灸,阿韻總會不自覺盯著我們,彼時她年幼,尚不會掩藏眼中的豔羨。
所以我對阿韻說:“你也可以把我娘當做你的阿娘。”
阿韻變了臉色。
她甩開我的手,輕蔑地盯著娘怒道:“憑她也配。”
那天我和身體剛剛好轉的阿韻狠狠打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打贏阿韻。
從此我倆看對方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一如現在。
她正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我。
“難得你竟然回來了,又來向你娘告狀了?”
我沒有回應。
她卻來了興致。
因為無論何事,隻要能壓我一頭,她總是很有興趣的。
她傾身湊近我的耳邊,語氣曖昧。
“你在那個鬼地方被放血的時候,我可是正跟雲宸纏綿悱惻呢。”
看著她洋洋自得的神情,我麵無表情用力推開她幾步,與此同時將掌中的粉末迅速灑向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霎時,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驟然襲來的刺痛和黑暗讓她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不停打轉。
我輕輕勾起唇角,拍去手中殘留的粉末。
其實從剛看到她開始,我便悄悄用隨身攜帶的刀刃刮身後楹木上的蟾酥。
蟾酥本是蟾蜍腺體的幹燥分泌物。是一味中藥材,能殺蟲解毒,止痛止癢。
故長洲縣人每逢端午都會塗抹在自家長楹上,以避蛇與毒蟲。
但蟾酥本身也有微毒。
人的眼睛十分脆弱,蟾酥粉末進入便會致人眼腫痛甚至暫時失明。
可惜我看得正高興時,雲宸出現了。
他上前安撫阿韻,讓她鎮定下來。
然後走到我的麵前,眉頭緊皺。
“阿尋,給我解藥,她還不能瞎。”
我兩手一攤笑道:“沒有解藥。”
他就這樣和我在夜色下對視了好一會兒。
然後利落轉身自懷中取出一枚藥丸塞進了阿韻口中。
看來是真愛呀。
就連我送他的那顆十分寶貴的解毒丸都可以二話不說就送出去。
其實蟾酥的毒微不足道,任何一個普通大夫都能治好。
我突然別過頭。
心驀地抽疼。
我幹脆抹去了麵上的淚水,轉身離開。
04
以阿韻的性格,我傷了她的眼睛,她必然要報複回來。
果然第二日一早便有四五個衙役闖進家中。
直言我殺了人,要拿我去縣衙。
那跟著的穿一身灰布衣的年輕男子便是報案人。
說親眼看到我殺了坊中戴氏香鋪老板的女兒。
左鄰右舍皆被驚動,圍在大門邊指指點點。
有那長舌的已開始誇大散播我與戴娘子往日的恩怨是非。
阿韻的眼睛恢複得很快。
看向我時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眼見為首的官差已無耐心。
欲要動手。
雲宸先一步隔開了他。
“不必動粗,我們隨你去縣衙便是。”
我心中嗤笑,明知是阿韻設的局,他倒是十分配合,迫不及待要讓我跳進去。
我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他喜穿玄色的衣裳。
以往我總笑他明明是少年人,卻總穿得暮氣沉沉。
其實他穿玄色是好看的,配他這一身沉穩的氣質。
“你真想讓我去縣衙?”
他深深看我一眼:“阿尋,我相信你沒有殺人,許知縣必會還你清白。”我突然懨懨地收回了手。
果然,男人不值得我停留。
我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輕輕捏了捏懷中那枚香囊。
我彎起唇角對為首的差役笑道:“走吧。”
幾名衙役立馬上前包圍了我。
看熱鬧的人群裏接連發出唏噓聲。
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受人之托,今日本就是要去縣衙的。
05
許河遠任長洲知縣已有三年。
雖算不得是好官卻也不曾明著欺壓過百姓。
公堂之上除我之外,還立著戴娘子的爹娘。
二人看向我時恨不得生啖我肉。
許河遠傳喚了那名報案人。
當堂陳述了我的殺人過程。
戴氏夫婦二人早已淚流滿麵。
衙門口圍著看熱鬧的百姓個個義憤填膺。
驚堂木“啪”地落下,周遭肅靜。許河遠聲音威嚴。
“炎氏阿尋,你為何要殺害戴娘子?”
我挺直脊背直視許河遠,用最大的聲音回道:“我並未殺人。”
“我有人證,且殺害戴娘子之人我也知曉。”
我掏出懷中那隻香囊呈現在眾人麵前。
“證人說我是前日在漓河邊用石頭砸死了戴娘子,但是我此前卻是被人綁架至城外一地宮足有三日,於昨晚剛剛歸家,此香囊的主人能為我作證,請大人明查。”
其餘人都盯著那香囊一頭霧水。
唯有許河遠幾乎失態。
因為這是他失蹤許久的女兒--許梨的貼身香囊。
想起那個在地宮將香囊塞給我,求我帶話讓她阿爹來救自己的姑娘,我心下戚然。
那時她已虛弱不堪。
這也是為何我會違背娘的囑托主動將地宮一事說出。
實在是深處地宮的女子個個危在旦夕。
許河遠焦急地從堂上走至我麵前。
“你如何有阿梨的香囊?她在何處?”
我啪地對著許河遠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長洲縣及其幾個臨縣早前常有女子失蹤,實是有賊人暗中劫掠藏至城外某處地宮,用她們的鮮血煉製神藥。”
“民女亦遭此毒手,此香囊便是在地宮時許小姐交予民女的。”
“幸而民女逃出,萬不能辜負許小姐的囑托,求您搗毀地宮,救她們於水火之中。”
此話一出,人群中有丟失女兒的人家也都激動起來。
若非官差攔著幾乎要衝至堂上。
戴老爺突然看向我,神色怔忪。
“你說你知曉殺害我女兒的凶手?”
為人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個中酸楚不為外人道。
我知他們的痛苦,輕輕一拜以做寬慰。
“還請讓我一看戴娘子的屍身。”
許河遠鎮定下來後,又回到堂上,手指夾住驚堂木,輕輕舉起,再急落直下。
清脆的聲響中夾雜著許知縣更加冷肅的聲音。
“肅靜。”
衙役接受到他的眼神後轉身離開。
片刻,戴娘子的屍體被抬了上來。
我上前輕輕掀開她右側的衣袖。
果然如此。
昨日我逃回城中的路上便曾聽有人在議論戴娘子的死狀。
當時便懷疑她可能是和我一樣從地宮中逃出來的。
我將戴娘子手腕上的兩道血痕指給眾人看。
又露出自己右手腕上相似的三道血痕。
“大人請看,這便是那夥賊人取血時留下的痕跡,為配合神藥的煉製,每名女子在每日固定時刻取一次血,為防遺漏,便以女子手腕上的血痕數作為標記。”
我又看向戴夫人問道:“戴娘子是否也是三日前不見了,前天屍體突然出現在漓河邊?”
戴夫人邊哭邊點頭:“當時我隻以為她是跟我鬧脾氣,回了她外祖家,誰知隔天見到的就是她的屍體。”
“大人,血痕為證,我被囚禁地宮三日,一共取了三次血,於昨晚僥幸逃脫。”
“而戴娘子手腕上有兩道血痕,可見是被取了兩次血,民女自幼體弱,又失血過多,絕無法殺害身形比民女更高大,身體更健康的戴娘子。”
“應是那夥賊人發現戴娘子逃跑又反抗才下此毒手。”
許河遠遂讓仵作仔細查驗我和戴娘子手腕上的血痕。
一番確認後方才開口:“既是如此,戴娘子之死應與炎氏阿尋無關......”
我緊緊盯著許河遠,心中激動。
如今我洗清了殺人嫌疑,接下來便是配合許知縣盡快救出那些地宮的女子。
然而許河遠的聲音突然頓住。
一直緊盯著他的我注意到他突然眉心一抖,轉而又恢複如常。
幾秒後他果然話鋒一轉:“隻是地宮一案錯綜複雜,至今隻有炎氏阿尋一麵之詞,戴娘子之死,她並未完全洗清嫌疑,炎尋暫押縣牢,待本官查清案情,再做審理。”
兜頭一桶冰水凍得我猝不及防。
我回頭去看許河遠剛剛看的方向。
雲宸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06
縣衙的牢房因不常使用倒比想象中幹淨許多。
雖昨晚喝了一碗娘熬的湯藥。
但這幾日經曆諸多艱險加上失血過多。
我此時整個人暈暈乎乎的。
唯一慶幸的是許河遠看來是真心疼愛他的女兒的。
就算為了救許梨他也不會放過地宮背後的人。
我無力倚坐在地上,腦中亂七八糟想著。
牢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身官服的許河遠踏進牢房。
我掙紮著打起精神。
“許大人,我知曉地宮在何處,隻要給我筆墨,我可畫下地圖,還望大人速速救出那些女子。”
許河遠沒有出聲。
難道他還是不相信我?
我的神智越發不清醒。
模模糊糊看見許河遠側過身子讓出了他身後站的一人。
男子身形挺拔,麵龐剛毅而堅定。
若是以前我也許會傻傻盯著他深邃的眼眸。
那裏仿佛有烈焰一般,熾熱地能燒毀所有病痛,寒冷與黑暗。
此刻卻令我厭惡。
若非是他,我又怎會被困在這陰暗的牢房半死不活。
我從小體弱多病,盡是拖累阿娘。
我厭惡病痛,厭惡自己的軟弱無能。
此刻我卻最恨自己。
有眼無珠。
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後徹底失去了意識。
最後的意識中好像有什麼人奔過來抱住了我。
緊張地大喊我的名字。
是阿娘嗎?
我好想她。
07
昏昏沉沉中有人在給我灌藥。
我本能地辨別著湯藥的功效。
連同那熟悉的懷抱和馨香。
是阿娘。
不知多久後我的意識開始清醒。隻是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耳邊傳來牢門被打開的聲音。
我歡喜地叫道:“阿娘。”
隨後又有些委屈:“阿娘,為什麼牢房不點燈,我看不清。”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雙明顯是女性的溫暖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我的臉頰。
“阿尋別怕,你最近太累了,眼睛出現應激性失明,過幾日就會恢複的。”
我有些驚訝又覺好笑。
之前我弄瞎了阿韻的眼睛沒想到立馬就遭了報應。
我依偎進娘的懷中,像每次生病時那樣撒嬌:“娘和外祖父一樣都是神醫,阿尋不怕。”
娘笑了,笑聲愉悅中又帶著絲悵然。
“你外祖父當年可是太醫院院首,娘還比不上。”
以往我每次生病時都會纏著娘講外祖父行醫之事。
因為講這些的時候娘很開心。
但我從不敢問:“後來呢?”
為什麼後來外祖一家都死了?
為什麼我和娘會被爹趕出來,一路被人追殺?
我知道那些都是娘的傷疤。
輕易不能揭。
......
之後的日子,我雖然看不見但每日都有人陪伴照顧,倒也不難過。
直到某一日來人趁我不注意輕輕吻上了我的臉頰。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裝傻了。
“雲宸,你非要扯開這層紗惡心我嗎?我們之前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黑暗中男人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