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下了死命令,要求所有師生全部待在教室自習、緊緊拉上窗簾禁止觀看警察法醫清理現場......但消息還是飛一般地傳開了——遠比接踵而至的試卷更加迅速。
我坐在教室靠牆倒數第二排,正因事不關己而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門響起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回過頭,就見年級有名的“百曉生”孟哥神神秘秘的探出頭來:“聽說了嗎?小棗是因為戀愛被發現,才會自殺的!”
他聲音不大,但奈何這個話題實在敏感,班裏頓時炸開了鍋。
“真假的,她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
“聽說她被人發現的時候,正在學校廁所和男朋友......那個呢!”
有人揚了揚偷藏的手機,示意自己有消息渠道:“當時好多人都看到她衣冠不整地從男廁出來,然後扭頭就跳樓了。”
“這也太出格了,要換做是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班級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轉眼就用自己出色的想象力給這則校園新聞添加了無比曖昧的桃色。
這和造謠有什麼區別?
我想向孟哥求證,扭頭卻見他已經順著牆根摸去了下一個班級傳遞消息。
倒是同桌拍桌而起,聲音隱隱帶著哭腔:“都給我閉嘴,小棗她不是那種人!”
小棗是上個學期剛從城裏轉學過來的。
鎮上有很多絞盡腦汁想轉學去城裏的人,但從外麵轉回來這小破地方,她還是頭一個。
不少同學好奇地湊過去問她城裏的事,但小棗性格內向,話少到幾乎可以算是孤僻的程度。因為好奇想要和她做朋友的人都碰了一鼻子灰,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湊過去自討沒趣了。
不過如果非要說小棗和誰相熟的話,那我同桌絕對算一個。
“小棗的父親賭博輸了錢被抓去礦上幹苦力,母親也連夜收拾東西跑了。她每天放學後都幫爺爺做農活賺錢養家,哪有時間談男朋友?”
同桌抹了一把眼淚,她家就住在小棗爺爺家隔壁,因此對小棗也比旁人多幾分了解。但此時完全沒有人聽她的解釋,大家對小棗的討論已經升級到了“聽說她多少多少錢就能讓人睡一次”這種話題上。
最後還是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輕咳一聲,這才阻止了八卦的進一步升級。
“都沒事了是不是?嘴巴這麼閑就把英語課文集體朗讀幾遍!”
在班主任的強力鎮壓下,班裏終於淅淅瀝瀝地響起朗讀的聲音。我看同桌還在忍不住抽噎,伸手給她遞了張紙。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剛才怎麼不幫我說話?”
她沒好氣白了我一眼,兩條羊角辮在倔強地翹著,隨著她擦眼淚的動作上下起伏著。
高中男生在同班女生——尤其是女同桌眼裏約等於生物鏈的最底層。我惹不起這尊不講理的佛爺,任命地撓撓頭加入了英語朗誦大軍。
小棗的爺爺手腳不便,接到通知趕來的時候已經是放學時間了。教學樓前的血跡早已被清理幹淨,負責此時的老師隻能帶著他往醫院停屍房走。
老人脊背佝僂,夕陽的光輝被臉上的皺紋擠碎了,混著淚珠化為滿地瘡痍。
我和同桌在做值日,她透過窗戶看著小棗爺爺步履瞞珊離開的背影,突然咬唇把掃帚往我懷裏一丟就跑:
“我去把小棗的個人物品收拾一下拿給他。”
小棗在班上沒什麼朋友,出了這檔子事更是沒人願意接近她的座位。臨近的幾個同學隻恨不得能把自己的桌課搬遠些,生怕沾上晦氣。隻有我同桌羊角辮跑過去三兩下將小棗課桌裏的東西往書包裏一塞,像個英勇的女戰士。
我正要上前幫忙,去見她突然看著小棗課桌上的試卷,愣住了。
高中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卷子發下來,數學語文英語報紙......幾個課間沒人收拾就會堆成厚厚一遝。如果不是小棗出了意外,這些卷子本該是她今天的作業。
可惜她以後再也沒機會做作業了。
“你們誰給她發卷子了?無不無聊?”
小棗的班長皺眉嘖了一聲,胡亂將她桌上的卷子團成一團塞進了垃圾桶,轉頭叮囑課代表:“以後不用發她的卷子!”
班上幾個課代表麵麵相覷,有人站出來小聲解釋:“沒人發她的,老師給卷子的時候我數好了的,比平時少一份,根本沒算小棗的人頭。”
班長冷笑:“那她桌上的卷子哪來的?還能是鬧鬼不成!”
教室裏陡然一靜。不知哪來的一縷風悄無聲息地從窗口鑽進教室,吹動了掛在課桌旁的垃圾袋,簌簌作響。
就好像是有人在向我們打招呼一樣。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第二天班裏舉行了模考,教室裏沙沙的寫字聲此起彼伏,一切都飛快重回正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直到傍晚時分,放學鈴聲剛響過,任課老師還沒來得及處宣布下課,教室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
“昨天那羊角辮呢?出來!”
隔壁班長臉色陰沉,身後還跟著不少看熱鬧的同學。我目光粗略一掃,認出其中幾個是他們班的課代表。
學校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個被女同桌欺負的男生都會保護她不別人欺負。不然會顯得自己真的是生物鏈的底層。P??"+
所以我理所當然地站起來擋在羊角辮身前:“你們找她有什麼事?”
“對,還有你。”
隔壁班長來者不拒,帶著我們來到小棗的課桌前,質問:“這是不是你們幹的?”
不知學校出於什麼考慮,小棗的課桌並沒有被搬走,而是移到了教室的角落。課桌裏空蕩蕩的,無端顯得有些破落。
“怎麼了,這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課桌幹幹淨淨,既沒有捉弄人的塗鴉,也沒有被堆放垃圾......隻有學校發下來的試卷靜靜地躺在桌麵上。
等等,試卷?
隔壁班長:“我和全班同學確認過,今天沒有任何人給小棗發過卷子!”
“然後你就懷疑是我們幹的?”我哭笑不得。
誰會做這麼無聊的惡作劇啊。
“說不定是你們班有人不想寫作業,偷偷把自己的卷子放到小棗桌上的!”羊角辮沒好氣道。
“那這個你們怎麼解釋?”
班長伸手從那一遝卷子下抽出了壓在下麵的幾張,那幾張卷子皺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成團後又展開鋪平的。
我和羊角辮麵麵相覷,不說話了。
因為我們知道不是像。昨天我和羊角辮親眼看著班長把它們揉成團丟掉,然後被值日生扔到了學校統一的垃圾銷毀處。
本該已經被銷毀、燒成灰燼的試卷莫名又出現在了教室裏,就像沒有人知道它們的主人昨天為什麼要突然跳樓一樣......
一切都顯得奇怪又詭異。
我盡可能理智地分析著:“昨天我和羊角辮收拾好小棗的東西就拿去給她爺爺了,陪老人家在醫院和殯儀館待到七八點才回家,沒時間搞這種無聊的惡作劇。”
學校的垃圾站在深夜或淩晨時會統一拉去銷毀,夜裏有保安巡邏,我和羊角辮天黑後溜進來翻垃圾站的可操作性不大。
“而且你們看,”我指了指班長手中的卷子,“這上麵寫了字,應該是做惡作劇的人留下的。”
“有字?”
班長幾人都是一怔,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手上的卷子。
“我估計應該是你們班上的誰偷偷把卷子撿回來了。不如你們先拿去對照一下字跡......”
話音未落,班長就打斷了我:“不用對照了。”
他臉色有些難看:“這上麵的字跡是小棗的。”
我:......
我感覺到剛組織起來的理智正在飛快離我而去,羊角辮有些難過地說:“小棗為了放學後能多幫爺爺幹點活,總是會趁著課間休息的時候寫作業......”
這麼懂事的孩子,是發生了多難過的事,才會讓她選擇跳樓啊?
我一時有些唏噓。
“不,這不是她昨天課間寫的。”數學課代表撚起其中一張數學卷子,艱難解釋,“昨天我們班數學老師直到放學前最後一節課才留的作業,在這之前......”
小棗已經跳樓了。
校園裏的同學們早已經走了七七八八。此時的教室顯得靜謐而空蕩,無言的沉默間,我們每個人心頭都悄然浮上了一絲驚悚。
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概是做惡作劇的人故意模仿了小棗的字跡?”
“自信點,把‘大概’去掉。”
數學課代表主動站出來打破沉悶氣氛:“按照我們的分析,做惡作劇的人應該是在放學後偷溜回教室,撿回了小棗的卷子並且模仿她的筆跡......說不定這個人今天還會來,我們要不要留在教室守株待兔?”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做到“放學後不回家”,最後留下的隻有班長、數學課代表、以及我和羊角辮。
班長猶自有些不可置信:“如果是我們班同學做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他顯然習慣了高估自己對整個班級的掌控力,羊角辮在一旁冷笑道:“小棗被人欺負到心理出了問題,你不是也不知道嗎?”
“被欺負?誰?什麼時候?”
“百曉生”孟哥不知從哪竄了出來,整個人都散發著求知若渴的氣質。
我們一心在等著抓做惡作劇的同學,都沒什麼心情搭理他,隻有羊角辮顯然是憋的太久了,主動說起了一段隻有她知道的秘密。
“其實幾個月前我就覺得有點不對了。有一次我忘了帶課本,想去找小棗借......結果發現她不在。”
“當時就快上課了,我急著借書到處找她。然後我就看到她被一個高年級的男生堵在角落裏說話,沒說兩句小棗就推開他跑了......”
“他和小棗說什麼了?”我忍不住問道。
“我沒聽清,問小棗她也不說,隻一個勁的搖頭。再後來我就發現她身上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淤青,手臂上、腿上......都有。”
“小棗和爺爺相依為命,他爺爺寵她還來不及,根本不可能動手打小棗。”
這我倒是信的。小棗的爺爺年輕務工時落了殘疾,平時連走兩步都喘,更不可能有力氣動手打小棗了。
“所以你就覺得小棗是被那個高年級男生欺負了?”
班長不屑出聲:“證據不足——男女那點事都是你情我願的,說不定是小棗就好這口呢?知人知麵不知心,別看小棗平時高冷得很,私下裏誰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你!”
眼看著兩人就要吵起來,我連忙站出來當和事佬,好不容易才勸住。孟哥湊上前來掏出了專記八卦的小本本,正色道:
“這事我還真沒聽說過。這樣吧,羊角辮你還記得那個高年級男生的樣子嗎?我想辦法找人打聽打聽。”
“倒是記得一些。”羊角辮努力回憶著,孟哥立刻拿筆去記,教室裏頓時響起了寫字的沙沙聲。
此時的學校已經人去樓空,寂靜又空曠的環境中,筆尖劃過紙張的聲線顯得格外刺耳。
數學課代表忍不住擰起眉頭:“你能不能別寫了,聽起來怪嚇人的。”
“嗯?”孟哥疑惑抬頭,“我還沒開始記呢......”
他手上的筆似乎卡住了,半天都沒能拔出筆帽來。那寫字聲是從哪傳出來的?
正納悶間,羊角辮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縮在我身後怯怯指向教室角落:“你們看那......”
教室沒有開燈,昏黃夕陽隻剩下慘淡的微光,幾經反射艱難地爬進教室裏,照亮了一角影綽。
死般的寂靜中,一截鉛筆立在小棗的課桌上,正在沙沙地寫著卷子。
座位上空無一人,可那支鉛筆卻分明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握著,每一次落筆都無比用力,撕扯著試卷發出宛如慘叫般的嘶鳴。
這一幕實在太過於驚悚,直到窗口鑽進一縷晚風,我猛地打了個激靈,這才發覺自己僵直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理智在腦海中瘋狂下達逃跑的指令,但此時我的大腦宕機,身體也僵硬得宛如不是自己的。教師角落裏鉛筆舞動的幅度也已經近乎癲狂,筆尖劃過桌麵發出刺耳的咯吱聲,聽的人牙根發軟,我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
寫字聲突然停下了。
握著筆的東西似乎發覺了我們幾人的存在,默默轉頭看了過來——
雖然我們隻能看見漂浮在桌麵上的鉛筆,但是那種被什麼東西死死盯住的驚悚感如此真實,下一秒,那鉛筆緩緩離開了桌麵,向我們緩緩飄來。
咚,咚,咚......
鉛筆伴隨著詭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它即將跨越大半個教室貼到我們臉上時,孟哥崩潰發出一聲破了音的尖叫:“快跑!”
我們幾人這才如夢初醒,不要命地魚貫衝出了教室!我這輩子從未跑得這麼快過,我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了腿的存在,隻是憑本能邁動著,快一點、再快一點......
直到跑出了學校我們也不敢停下,生生又衝出了兩條街。此時正是夜市剛繁忙起來的時候,小吃攤濃重的油煙味湧入鼻腔,周圍人來人往,我才終於找回了一點重回到人間的感覺。
“你沒事吧?”
羊角辮眼裏含著淚,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我第一反應竟然是感動了一下,沒想到這個時候了她居然還記得關心我?
然後我才遲來的聽到自己胸腔裏傳來破風箱一般的粗喘,以及喉間發澀的血鏽味。
我想說句“沒事”,但嗓子幹澀的厲害,半個音節都發不出,最後隻能臉色慘白地衝她搖搖頭。
“見鬼了,剛才絕對是見鬼了!”班長抱著頭在一旁喃喃自語,“小棗的鬼魂來報複我們了!”
“你別自己嚇自己。”數學課代表此時是看起來最理智的一個,他推了推眼鏡,試圖用科學能解釋的角度分析,“這就是場惡作劇罷了。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昨天撿走小棗試卷人幹的——他剛才應該就在門外,用絲線之類的東西吊起鉛筆......”
“我沒有嚇自己!我都看到了......剛才那根鉛筆、不,她的鬼魂是衝著我來的!”
班長儼然已經聽不進去別人說話了,他沒來由地冒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還不等我們詢問,抬腿就跑!
“我要去找他,事情又不是我一個人做的,沒道理隻有我被纏上!”
班長的身影看似跌跌撞撞,卻跑得飛快,轉眼間消失在夜色中。我們幾人麵麵相覷,最後統一將目光落在了消息最靈敏的孟哥身上。
“你知道班長剛才在說什麼嗎?”
他剛才的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對於小棗跳樓自盡這件事,他似乎知道什麼內幕。
“都看我幹什麼?”孟哥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整個人都縮在數學課代表身後,目光始終警惕地打量著四周,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樣。
不過害怕歸害怕,孟哥的腦子還是轉的:“聽起來像是班長和某個人一起欺負了小棗,我覺得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羊角辮說的那個高年級男生。這件事我可以幫忙打聽,畢竟我在高年級那邊也有一些人脈,但有個條件......”
孟哥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們:“你們誰能送我回家嗎?我不敢一個人走夜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