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茶館
我爺爺過世了。
咽氣之前,他執拗地抓著我的手,讓我答應繼承他的茶館。
爺爺的手幹枯如柴,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我聽到自己的手骨被攥得哢哢作響,我很懷疑如果我拒絕了,下一秒爺爺就會捏斷我的手。
一個“好”字差點衝口而出。但是事實上,我有些為難。
我大學的成績不錯,導師給我內推了一個名額,讓我出國深造。可是看著爺爺虛弱的樣子,我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算了,還是先答應下來。爺爺對我不薄,我不能讓他臨走了也不安心。
大不了我照樣出國,雇個人經營茶館唄。
爺爺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看著我鄭重點頭答應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答應爺爺,你一定要把茶館好好經營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關......”
交代完這最後一句話,爺爺在我懷裏緩緩閉上了眼睛。
隨著身體機能的消失,他的嘴巴微張著,從身體最深處嘔出最後一口氣來。
我能感受到那股微小的氣流落在了我臉上,氣息厚重卻又輕盈,像是爺爺凝聚了一生的,深深的歎息。
......
爺爺一直住在鄉下老家,清減了大半輩子,存折裏的數字還沒有我爸媽一個月給我的零花錢多。因此茶館算是唯一能稱得上是他遺產的東西了。
我親自料理了爺爺的後事,在他下葬後的第二天,我推開了那間茶館,開門營業了。
......說是營業可能都算在吹牛,我其實也就是開了個門。
因為在我的印象裏,這家茶館已經很多年沒來過客人了。
小時候我父母白手起家外出創業,沒時間照顧我,便把我丟在鄉下爺爺家。
可等我回了老家之後才知道,爺爺早就把自己的老宅改造成了一家茶館,裝修得古香古色、一塵不染,而他自己則可憐巴巴地睡在偏房裏。
我來了之後,就變成了我們爺倆兒一起了可憐巴巴地擠在偏房裏。
我曾問過爺爺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爺爺隻笑著對我說,因為有些前來喝茶的客人是十分講究的,茶要用天然的山泉水泡,茶館也必須是傳統的木頭古宅,這樣客人才會開心放鬆。
我腦海中默默浮現了兩個字:騙子。
爺爺的茶館位於一片古宅街邊,附近的人家先後搬去了鎮上新蓋的樓房裏住,這一帶幾乎隻剩下爺爺一戶人家了,哪裏還會有什麼客人?
平時除了有下工的工人們前來討口便宜大碗的粗茶喝之外,我從沒見過茶館裏光臨過爺爺所說的那種,十分講究的客人。
但即使如此,爺爺還是每天淩晨四點就上山去挑泉水,回來的時候正好天色朦朧,爺爺便用新鮮的山泉沏出今天的第一泡茶水。
那泡茶水是香氣最足的,能飄滿整間茶館。
如今爺爺不在了,我拿著水桶上山轉了好久,才終於憑借著記憶找到山上的泉眼,顫顫巍巍地挑水回來泡茶。
山路難走,更何況還要挑著這麼重的泉水......等回到茶館的時候,我已經累得像條狗了。
這麼累的活,真的能雇到人來幫忙看店嗎?
我正想著,就聽茶館外傳來輕輕的三道敲門聲。
嗯?
居然來客人了?
我回頭一看,來人穿著一件純黑色的兜帽長衫,渾身上下都隱藏在兜帽的下,半點肌膚都沒有露出來。
這造型怎麼看怎麼奇怪,甚至還有些詭異。要不是現在天色已經大亮了,我非得將他當成什麼臟東西趕出去不可。
“這位......”
我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沒能看出來應該稱呼這位客人為“先生”還是“女士”,最後隻能舌頭一拐:“請問來點什麼呀?”
客人在門口站定,看著我——大概是在看著我吧,緩緩開口:“我還是來晚了。”
客人聲音帶著些風塵仆仆的味道,卻莫名地清澈悅耳。光是聽她說話,便有一種靈魂都受到洗滌的感覺。
我足足半晌才回過神,有些詫異地看著她,萬萬沒想到這位客人居然是個女人。
“不晚不晚,我也是剛從山上挑水回來,您來的正巧!”
我回過神來,看她一直站在門口不進來,主動推銷道:“我這山泉水泡的茶可香了,鎮上獨一份!您要不要試試?”
“你能找到山上的泉眼?”
她看了我身後的水桶一眼,饒有興趣地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那好,我來一壺。”
這就是爺爺口中所說的那種特別講究的客人!
以前那麼多年都沒遇到過,我才繼承茶館第一天就遇到了!
還有點小激動。
我泡茶的手藝是爺爺親手教的,第一杯茶泡出來,房間裏頓時香氣四溢,我深深嗅了一口,周身的疲憊竟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徐徐的暖意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來,好似四肢百骸的筋骨都久違地展開了,無比舒暢。
咦?以前聞爺爺泡這第一杯茶的時候,我怎麼沒有過這種感覺?
正詫異間,便聽一道清脆的女聲在我耳邊響起:“因為如今你是茶館的主人了。”
那位神秘客人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邊,她迫不及待地拿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卻並沒有喝,隻是放在鼻尖深深嗅聞。
“沒想到你還真的繼承了許老頭的手藝。”
“您認識我爺爺?”我詫異,同時心底生出些不滿。
“許老頭”這個稱呼多半是爺爺的朋友之間互相叫一叫,但這位客人的音色聽起來相當年輕,這樣稱呼未免顯得不太禮貌。
難道她是我爺爺遺留在外的私生女,一直對我爺爺心存怨懟?
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她語氣沉了些:“你爺爺生前,是叫我一聲老師的。”
我尷尬地“啊”了一聲,不明白爺爺為什麼會有個這麼年輕的老師?
這個疑問在心底一閃而過,我難過地說:“您是來找我爺爺的嗎?他前幾天過世了......”
“我知道,我是專程來見他最後一麵的。”
她看向窗外,語氣無邊惆悵:“我忘記下葬的規矩已經變了。”
我反應了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應該是土葬和火葬的區別。
按照以前土葬的規矩,現在爺爺還沒有下葬,她還能見最後一麵。
雖然是陰陽兩隔的最後一麵。
“人的生命太短暫了,我已經盡力幫......”
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在此時響起微信提示音,打斷了客人的話。我心頭咯噔一聲,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爺爺從來不讓我在茶館裏發出噪音的。小時候我調皮弄出點什麼動靜,他都會生氣打我的手心,責備我擾了茶館的清淨。
客人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看來你有棘手的事要處理。”
她抱著茶杯走回座位,見她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我這才鬆了口氣,謹慎地先給手機調了靜音,然後才點開信息。
是我導師發來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名額已經申請下來了,需要你本人到場填一些資料。”
我何德何能找到這麼好的導師!
我心口一熱,當即答應明天就啟程回學校,同時在招聘軟件上編輯著茶館招人的信息。
“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做。”
原本坐在一旁沒有出聲的客人突然開口,她的視線完全沒有看向我這裏,卻儼然一副對我在做什麼了如指掌的樣子。
“不是誰都能經手這家店的。”她繼續道,“你現在能站在這裏,泡出這壺茶,是因為許老頭把他的最後一口氣留給了你。”
她麵前的那杯茶水早已經熱氣散盡,可她卻既沒有喝也沒有倒,隻是打開了壺口,手指輕攏著嫋嫋升起的熱氣。
最後一口氣?
我突然想起請來挑選墓地的大師無意中說起過,人臨終前的最後一口氣是汙濁的,不小心吸入這口氣的人會福根受損,連著倒黴好幾天甚至是好幾個月。
可是爺爺臨終前吹拂在我臉上的微小氣流,分明是清澈輕盈的。不知是不是錯覺,如今回憶起來,我甚至覺得那口氣中隱隱帶著一絲茶香。
但是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本來就沒有科學依據吧?爺爺泡茶泡了大半輩子,身上被茶香醃入味了也是正常的。
再說了不就是一家茶館?誰來看著不一樣!
“謝謝您的關心,我知道了。”我一邊禮貌笑著點點頭,一邊毫不猶豫地把那條招聘信息發了出去。
按下“確認發布”的瞬間,客人站起了身。
“看來你不是自願繼承這家茶館的。”她走路很輕,沒有發出一丁點腳步聲。我還在思索她這句話的意思,她已經徑直來到了我麵前,在櫃台上放了一小截手指粗細的藤條。
“這間茶館很敏感。”她說,“繼承者不是自願留下的話,會很麻煩。”
這人說什麼呢?
我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再看看她留下的似乎是用來結賬的藤條,滿腦子問號。
這人不會是打著爺爺舊識的名頭,故意過來蹭茶喝的吧?!
什麼人啊!
我有心想追上去理論幾句,但追出茶館一看,哪裏還有剛才那位客人的身影?
“算你跑得快!”
我鬱悶不已,卻也隻能任命地走過去收拾她用過的茶具。
手指剛觸碰到茶壺口我就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汝瓷材質的茶壺此時冰冰涼涼,裏麵的茶水更是一點熱氣都沒有了。
怎麼會這樣?
先不說就這麼幾分鐘的功夫,茶水會不會涼透,就算茶水已經涼透了,但茶具上應該也還留有餘溫的。
我遲疑了片刻,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嘗了嘗。
寡淡無味,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著茶壺裏還漂浮著茶葉,簡直要懷疑這是一壺白開水。
怎麼會這樣?
難道是我泡茶的手法不對?
我不信邪地用山泉水重新沏了一杯茶,口感香馨醇厚,齒頰留香......沒毛病啊!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以前有一年清明節,我跟著長輩去給曾爺爺掃墓。在那個年代水果還是很奢侈的東西,因此擺在碑前上過供後,還是要拿回家吃掉的。
那時候我還小,對什麼都好奇,指著碑前的貢品問爺爺:“可要是我們吃了的話,曾爺爺不就沒得吃的嗎?”
爺爺回答說:“已經去世的人和我們吃東西的方式是不一樣的。等是一會你覺得供果吃起來沒什麼味道,那就是你曾爺爺已經把供果的精氣吃掉了。”
麵前的這杯茶水,就給我一種這樣的感覺:它的精氣已經被吃掉了。
那也就是說,剛才我接待的這位客人,其實是......
我僵在原地,毛骨悚然。
......
這一整天我都坐在茶館裏魂不守舍,猶豫著要不要買個桃木劍回來驅邪......
不過好在這一天茶館裏再也沒光臨過講究的客人,與此同時,招聘軟件上很快就有了回應。
來應聘的是個和我差不多大年紀的男孩,進門第一句話就是:“你好,請問這裏能開實習證明嗎?”
得,又是一個被社會實踐逼瘋了的大學生。
“能開。”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這大學生一副活力四射的樣子,小腿肌肉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聽能開證明就穩穩地坐下了,主動自我介紹道:“我叫王全,是體育生。”
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宛如看到了一個新鮮的大冤種:“那就太好了。”
我把爸媽給的零花錢勻出了一部分給他當實習工資,和他約好了淩晨在山腳下彙合,我帶他熟悉一下找泉眼的路。
第二天淩晨四點,我準時來到山腳下的時候,王全已經拎著手電筒等在那裏了。
我向他點點頭,帶著他一起上了山。為了方便他以後來取水,我特意在沿路的樹上做了記號。
這裏的山常年薄霧不散,再加上氣候濕潤,因此草葉下有很多小水泡,稍不注意就會被灌一鞋的水。
我和王全走得異常艱難,走了不出半個小時,襪子就已經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腳掌上,十分不舒服。
王全終於忍不住問道:“老板,為什麼非要用山泉水泡茶啊?”
這個問題,以前我也問過爺爺。
山上的泉眼是從地下湧出來的,爺爺說這樣常年往上湧的水天然帶勢,喝下去後會借著這股勢往上衝,經年累月喝這種水的人會比常人更耳清目明,對身體好。
我雖然不怎麼認同這種封建迷信的說法,但爺爺這麼多年確實眼睛格外得好,從旁的老人那些沒有近視、老花眼、耳聾等毛病,我也就找不出理由來反駁。
王全也聽得半信半疑,正要說話,突然腳下踩空,尖叫著向下栽去。
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撈——驚慌間我分明已經抓住了他,正要發生提醒王全抓緊我,就見他毫無緣由地一鬆手,拒絕了我的幫助,骨碌碌滾下了山坡。
好在我們才走了不遠,攀上的山坡並不高。我匆匆跑過去,得知王全並沒有什麼大礙,這才稍微放了心。
王全眉頭緊鎖,疼得抱著腳踝在地上打滾:“我的腳可能是扭了......”
他緊咬著唇,眼眶裏隱約有淚水打轉。
腳對體育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一看他腳踝飛快地腫起來了,也顧不上什麼山泉水了,連忙在他身前蹲下:“上來,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這裏天色亮的早,淩晨四點半已經能看到天邊隱約籠罩了一層朦朧的微光。而且我背著王全走的是下山路,按理說應該比來的時候腳程更快才對......
然而事實是,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下山的路仍舊遙遠看不到邊際。
“老板!”
王全趴在我背上,突然驚叫了一聲:“你留下的記號不見了!”
“怎麼可能?”我怔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兩旁的樹木。
為了方便王全認路,上山的時候我特意用顯眼的紅布係在了沿路的樹枝上,每隔五米係上一條。可是現在道路兩旁的樹枝幹幹淨淨,哪裏還有什麼紅布條?
難道我們迷路了,下山走的路和山上的路不是同一條?
我仔細看了看周圍,飛快否定了這個可能。
我從小是在這裏長大的,又跟著爺爺上山挑水多年,對這條路無比熟悉。我很確定沒有有錯。
那紅布條去哪了?
難道是有人一直跟在我們後麵,偷偷解開了紅布條?又或者跟著我們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肉眼看不見的某種存在......